沈奇的詩

　　代表作(七首)
　　
　　海魂
　　
　　海潮退去了——
　　拋下五彩的貝殼
　　慵倦的游人隨意拾去
　　——做煙缸
　　做項(xiàng)鏈
　　做擺設(shè)
　　我卻默默地
　　把它們一一還給大海
　　——海的兒女
　　應(yīng)該在海中安歇
　　因?yàn)槌３５?br/>　　我怕我拾起的
　　會是一顆……一顆
　　沉沒在大海深處的
　　水手的英靈
　　也許，它會突然復(fù)活
　　向我大喊一聲：
　　怯懦了嗎
　　暴風(fēng)雨的幸存者?!
　　深夜
　　漲潮了——
　　淡紫色的失眠中
　　我聽見……聽見
　　海濤在呼喚
　　魂兮歸來
　　大海……
　　
　　上游的孩子
　　
　　上游的孩子
　　還不會走路
　　就開始做夢了
　　夢那些山外邊的事
　　想出去看看
　　真的走出去了
　　又很快回來
　　說一聲沒意思
　　從此不再抬頭望山
　　眼睛很溫柔
　　上游的孩子是聰明的
　　不會走路就做夢了
　　做同樣的夢
　　然后老去
　　
　　看　山
　　
　　我們常常要離開城市
　　去看一座山
　　看一些很野的地方
　　對著它著迷
　　我們知道
　　那些地方和我們沒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們只是去看看它
　　看看還回去
　　回去作各樣的人
　　作各樣的人并取得
　　各樣的評語
　　只是過一陣我們就覺得
　　心里空空的
　　就想去看山
　　看一些很野的地方
　　然后一聲不吭回到城里
　　不再注意細(xì)小的事物
　　和煩瑣的情事
　　并漸漸學(xué)會了
　　自己給自己下定義
　　
　　驚　旅
　　
　　猛地停住了腳步
　　想回頭看看來處
　　便憶起那多夢的少年
　　在江之源頭
　　在水之上游
　　在小城青青的石板路
　　不知何為少女之美青春之
　　卻盡日價(jià)追著
　　華發(fā)長髯的老人
　　看得出神
　　末了去坐河邊
　　望夕陽流水
　　逝者如斯……
　　——原來結(jié)局
　　早已是那時(shí)寫就
　　卻依然苦苦地構(gòu)思了
　　一千種式樣
　　一萬種風(fēng)情
　　……便悄然走進(jìn)
　　那小小的角落
　　聽暗紅色的吉他
　　彈一片
　　銀亮的
　　梧桐雨
　　平靜如水洼
　　月光下照
　　歷史無序
　　人生無跡
　　
　　淡　季
　　
　　你一直一直都明白
　　你是個(gè)不錯(cuò)的角色
　　只是總誤了
　　上場的時(shí)間
　　冬天是表演的淡季
　　天氣晴朗的日子
　　你喜歡獨(dú)自去到郊外
　　占有一片暖洋洋的草地
　　取出夜里的夢曬曬
　　再放進(jìn)心里
　　便有了淡淡的太陽味
　　便不再想著舞臺
　　想一些很累很累的情節(jié)
　　便驚喜地發(fā)現(xiàn)
　　當(dāng)你什么也不是的時(shí)候
　　你卻很真實(shí)
　　也很……生動(dòng)
　　記憶是重要的
　　那么遺忘也是重要的了
　　迷人的目光下
　　——你的嘴角
　　向微笑的邊緣滑去……
　　
　　人　質(zhì)
　　
　　一
　　
　　一九六八，冬雪
　　十七歲的你
　　在死亡的威脅下
　　突然長大
　　只是，快四十年了
　　你依然不明白
　　何以一個(gè)人的死
　　會如此嚴(yán)格地制造
　　另一個(gè)人的
　　慢性自殺
　　
　　二
　　
　　那年的歲末
　　大你五歲的哥哥
　　在省城的大學(xué)
　　跳樓自殺——
　　為了幾句不合時(shí)宜的話
　　和在挨批斗時(shí)
　　不堪忍受的打罵
　　一米七八的哥哥
　　化成一小包骨灰
　　由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父親
　　從省城捧回
　　那雪一樣潔白的骨灰呵
　　一夜間　滲白了
　　母親的黑發(fā)
　　更讓父親
　　老了十歲
　　
　　三
　　
　　十七歲的你　以
　　哥哥的死　換來
　　次子升為長子的位置
　　接收一筆
　　本不屬于你的
　　苦難的遺產(chǎn)
　　從此　不再是
　　原本的　你自己
　　那個(gè)冬天　帶著
　　兄長的遺物
　　告別病中的父母
　　你去作“下鄉(xiāng)知青”
　　一夜一夜的失眠
　　一次又一次地想
　　是否　也該選擇
　　哥哥的選擇　因?yàn)?br/>　　你太清楚
　　你的怯懦
　　遠(yuǎn)不足以　承擔(dān)
　　這錯(cuò)位的責(zé)任　和
　　無法選擇的人生
　　可父親活著
　　可母親活著
　　兩個(gè)弟弟和一個(gè)妹妹
　　也活著
　　于是你也得活著
　　——活成一個(gè)
　　命運(yùn)的人質(zhì)!
　　那一年
　　你的身高
　　從此定格在
　　一米六八
　　
　　四
　　
　　多么經(jīng)典的人質(zhì)呵
　　從十七歲到
　　將近五十七歲
　　誰的手挽留了你
　　那樣委屈而執(zhí)著地
　　活著——
　　執(zhí)著得連你自己
　　都難以置信
　　也只有你自己
　　明白你的內(nèi)心
　　早已是怎樣的
　　一片空茫
　　清水秋無力
　　寒山暮多思
　　只有　靈魂的火焰
　　沒有改變方向
　　在微暗的黃昏
　　讓最后的時(shí)間　變得
　　溫暖而響亮
　　
　　五
　　
　　一九六八年
　　歲末的嚴(yán)冬
　　記憶中的老家
　　那場大雪呵
　　下了很久很久……
　　
　　甘南印象
　　
　　僧人是曾經(jīng)的俗人
　　青草是曾經(jīng)的足印
　　看與被看——誰的手
　　將人世分為兩半?
　　城市重復(fù)欲望
　　草原重復(fù)憂傷
　　比綠寂更遼闊的
　　是無名的惆悵
　　沒有措手不及
　　只是一聲嘆息
　　只是伴肥懶的旱獺
　　靜靜睡了一會
　　醒來再悟：俗人
　　可是曾經(jīng)的僧人?
　　
　　新作(十二首)
　　
　　茶　渡
　　
　　野渡
　　無人
　　舟　自橫
　　……那人兀自涉水而去
　　身后的長亭
　　尚留一縷茶煙
　　微溫
　　
　　青　衫
　　
　　其實(shí)早早就嫁了……
　　嫁與風(fēng)的小女孩
　　身兒輕
　　心思重
　　莫問夢歸何處
　　藏起舊衣衫
　　待月影青青
　　
　　小　滿
　　
　　夏風(fēng)醉了
　　夢也在灌漿
　　小姑待嫁
　　收不攏的小心思
　　熟一半
　　生一半
　　燕子飛過
　　眼里起云煙
　　人世的安排
　　原只是這
　　小小的一個(gè)滿
　　
　　胭　脂
　　
　　焉知不是一種雪意
　　深
　　淺
　　濃
　　淡
　　以及，卸妝后的那一指
　　薄寒……
　　攬鏡自問——
　　假如，真有一杯長生酒
　　喝還是不喝!
　　鳳仙花開過五月
　　可以睡了
　　
　　琥　珀
　　
　　撫摩一只
　　青澀的芒果
　　那玉般的感覺
　　如　白云的
　　焦渴
　　手垂下——
　　空出的位置
　　灰燼依舊
　　
　　雪　漱
　　
　　酒醒了
　　雪還沒醒
　　是誰昨夜不辭而別
　　空空盈盈的一個(gè)白里
　　唯三兩麻雀
　　嘰嘰喳喳
　　
　　松　云
　　
　　長臂共挽
　　美人在肩
　　你對懸崖講的故事
　　連風(fēng)也無法翻譯
　　山有多高
　　月就有多小
　　(你是說“約會”的“月”吧?)
　　總是夢巢難筑
　　——塵世
　　清影
　　內(nèi)心的挺拔
　　聽秋水漸遠(yuǎn)漸冷……
　　
　　野　葵
　　
　　一世界的浮華里
　　只剩下你的頭顱
　　沉重如初
　　——悵然回首
　　大野獨(dú)彷徨
　　不再追逐太陽
　　相互的光芒
　　唯火焰的面龐金黃閃亮
　　……那一種豪華的孤獨(dú)啊
　　
　　深　柳
　　
　　深刻還是留給臘梅好了
　　她只想擁有
　　一懷如云的綠寂
　　和寧靜的窈窕
　　……美目顧盼
　　從絲綢的黎明
　　到棉布的黃昏
　　——在天和地之間
　　在秋千和大河之間
　　在愛與不愛想與不想之間
　　然后——
　　美目空茫
　　然后留一點(diǎn)小小的疼
　　在夜的心上
　　在時(shí)間的某個(gè)裂隙
　　被　記起
　　或者　被遺忘
　　白云淡定
　　落花安詳
　　
　　聽　云
　　
　　燦然一笑
　　你同自己握別后
　　便去了一個(gè)不確定的遠(yuǎn)方——
　　坐下
　　聽云
　　千里之外
　　有人因失戀而自殘
　　江月年年照何人?
　　茉莉花
　　茉莉花
　　一段樂曲剛剛結(jié)束
　　
　　水　仙
　　
　　依水而吟
　　抱石明志
　　澡雪洗心
　　慢慢洗，不急
　　老祖宗傳下來的
　　君子風(fēng)度
　　淑女氣息
　　被你悄然洗出　一襲
　　素面朝天的清麗
　　清麗如詩
　　冬日沉香
　　淹留
　　彌散
　　散至花非花水非水
　　石也非石時(shí)
　　聽居室主人自語——
　　至詩隱修
　　大德無勝
　　……窗外柳煙
　　報(bào)晚春消息
　　
　　秋　千
　　
　　沒人蕩的空秋千
　　最是讓人傷感
　　那乘著春風(fēng)飛升的
　　有我年少的心事
　　和青澀裸呈的雀斑
　　……從雀斑到老年斑
　　哪一只鐘撥錯(cuò)了時(shí)間
　　哪一片云飄過眼瞳
　　腐蝕了視網(wǎng)膜
　　——復(fù)明時(shí)
　　黎明已是傍晚
　　而秋千閑著
　　閑著的空秋千
　　最是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