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傳奇是繼魏晉志怪小說之后短篇小說的發(fā)展之作,與魏晉小說相比,唐傳奇不但突破了志怪小說敘事只粗陳梗概的窠臼,而且開辟了傳奇體小說寫人物靈魂的深度,故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第八篇中說:“源蓋出于志怪,而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胡應麟也認為:“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唐傳奇神怪類小說雖然以神仙鬼怪為小說主人公,但小說卻在更深層面上映射社會的真實面貌,在神怪中突出紀實性,《柳毅傳》就是此代表作之一。
《柳毅傳》一名《洞庭靈姻傳》,今見于《太平廣記》卷419,小說吸收并改造了佛經(jīng)文學的一些創(chuàng)作成果,集神怪、婚戀題材于一身,人物形象塑造的栩栩如生,故事情節(jié)曲折富有戲劇性,文采華茂,深受人們的喜愛,在元、明、清各朝都有由《柳毅傳》改編而來的雜劇、傳奇劇。關于這篇小說映射的現(xiàn)實主題,有很多種說法,較有影響力的說法是批判包辦婚姻說、恩報倫理說等。但本篇小說無論是婚戀主題還是報恩主題,對于女主人公龍女來說,更真實的是如何擺脫自我不幸的命運,追求屬于自己的真正幸福。這種自我的個體生命意識幫助她堅定的邁出悲劇婚姻的門檻,并讓她獲得幸福生活,這也是貫穿本篇小說始終的清晰脈絡。從《柳毅傳》與《李章武傳》、《任氏傳》、《霍小玉傳》等唐傳奇小說的比較中可以看到,《柳毅傳》是。‘部在人神關系的故事結構中全面展示唐代人朦朧個體生命意識的作品,小說不但否定了門第婚姻,還讓女主人公大膽、執(zhí)著的追求個體生命幸福,并最終按自己的意愿喜結良緣。
一、對門第婚姻的否定
婚姻是得到習俗或者法律承認的男女兩性結合的關系,在不同的時代,它受到的社會環(huán)境制約程度的大小也不同。魏晉時期世族與庶族絕不能聯(lián)姻,世族內(nèi)部通婚還有許多規(guī)定,被稱之為“門閥制婚姻”。其實,唐代人的婚姻觀念仍然是受到和魏晉時期一樣的封建社會習俗的制約,唐代人的婚姻觀念中仍然看重門第,一般都是擁有貴族姓氏的人之間聯(lián)姻,當時“太原王、范陽盧、滎陽鄭、清河博陵二崔、隴西趙郡二李等為七姓,恃其族望,恥與他姓為婚,乃禁其自娶。于是不敢復行婚禮,密裝飾其女以送夫家”。流俗“以崔、盧、李、郭為四姓,加太原王氏為五姓”,“五姓”是唐代貴族的標志,而一般士人為了仕途必定想辦法迎娶五姓貴族婦女。“薛中書元超謂所親曰:‘吾不才,富貴過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進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可見,娶貴族女子與進士擢第、修國史一樣重要,一樣需要苦心經(jīng)營才能獲得。那么,這種經(jīng)營起來的、建立在門第等級觀念上的婚姻是否有愛情的成分是不言而喻的。
在魏晉志怪小說婚戀故事中,女性形象多為鬼狐妖媚,她們多居住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勾引青年男子,她們有法術,神異變幻,但缺乏鮮活的人的生命力。她們呼風喚雨,來去無蹤,沒有正常人的煩惱。但小說至唐傳奇,雖然有些女性形象仍然是神仙鬼怪,卻逐步具有了現(xiàn)實的氣息,尤其在婚姻等級依然森嚴的大唐,女性即便是來自他界具有特異法術的鬼神,也有普通人的痛苦和追求。例如,《任氏傳》中的狐女任氏神異非凡,但她幻化的人身是不自由的,最后也只有慘死的命運。
另外,從《任氏傳》、《李娃傳》、《霍小玉傳》、《李章武傳》、《柳氏傳》等諸篇傳奇中看到除明媒正娶妻子外,唐代士人還喜歡狎妓。小說中那些經(jīng)常出入于歌樓妓館的文人墨客一般聽從父母的安排,把婚姻給了為自己仕途鋪路的妻子,把愛情給了娼門女子或者婢女侍者。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從人類發(fā)展史的高度精辟論述了這一問題,這可以啟發(fā)我們認識和理解唐代士人的這種做法。他說:“在整個古代,婚姻的締結都是由父母包辦,當事人則安心順從。……結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lián)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意愿。在這種條件下,關于婚姻問題的最后決定權怎能屬于愛情呢?……當事人雙方的相互愛慕應當高于其他一切而成為婚姻基礎的事情,在統(tǒng)治階級的實踐中是自古以來都沒有的。至多只是在浪漫事跡中,或者在不受重視的被壓迫階級中,才有這樣的事情。”恩格斯深刻且透徹的剖析,指出了封建時代婚姻的實質(zhì)及它與愛情的矛盾,并且?guī)缀鹾w了人類有關婚姻與愛情的所有共性和深層問題。家里面有貴族嬌妻撐門面,歌樓妓館有紅顏知己供玩弄,唐代士人真可謂婚姻、愛情雙豐收,但女性無論貴族還是卑微的妓女身心都受到深深的傷害。所以,在唐傳奇小說中,有好幾篇小說中寫到唐代婦女對門第婚姻的懷疑甚至放棄,例如《聶隱娘》中隱娘作為大將軍之女,甘愿下嫁毫無社會地位的磨鏡少年;《離魂記》中張倩娘因父親答應許配給“賓寮之選者”,故而離魂去找王宙;《任氏傳》中狐女任氏拒絕妻妾成群的豪門子弟韋崟,而嫁給貧苦無依的鄭六;《柳毅傳》中龍女再嫁時放棄“濯錦小兒”,選擇了仕途潦倒的柳毅;等等。
與其他婚戀類唐傳奇小說相比,《柳毅傳》、《離魂記》、《聶隱娘》等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的身份可以確定是貴族,而且在唐傳奇婚戀題材小說中,這三篇都寫到了貴族女性對門第婚姻的放棄,《離魂記》和《聶隱娘》雖然沒有像《柳毅傳》那樣細致入微地描寫這一主題,但倩娘和隱娘個人都實現(xiàn)了對個體生命幸福追求的勝利。這三篇中,尤其是《柳毅傳》整篇小說材料安排圍繞的主線都是唐代門第婚姻觀念之下的婚戀與個體生命意識之間的矛盾。開篇敘述就詳細介紹龍女正在經(jīng)歷失敗的正統(tǒng)門第婚姻,其中龍女的原型雖可能不一定來自皇族公主,但至少是名門望族之女,小說中這樣描寫她父親的居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晶,雕琉璃于翠楣,飾琥珀以虹棟”,“雕梁畫棟”、“白璧青玉”可是非等閑人家能夠擁有的,而且龍王答謝柳毅之筵席也是極盡奢華的。且不說神怪身份的洞庭湖龍王之女,就看文章在后面寫媒婆為龍女前去給柳毅說媒時說“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日浩,嘗為清流宰”。“既而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在《隋唐嘉話》中提到,范陽盧氏是甲族,是許多唐代士子夢寐以求的婚姻對象。這樣身份的龍女第一次婚姻是“父母配嫁涇川次子”,按照當時唐代的門第婚姻觀念,這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婚姻。雖然文中沒寫到?jīng)艽业木硾r,但從作者描寫龍女娘家的情況看,涇川婆家家境應該稍低于洞庭龍君家。娘家地位雖高,龍女也是“淑性茂質(zhì),為九姻所重”之人,但龍女的丈夫卻“樂逸,為婢仆所惑,日益厭薄”。盡管丈夫和婢仆之間的關系是否早于與龍女的婚嫁不得而知,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得到婚姻的龍女并沒有得到丈夫的愛情。所以,柳毅看到龍女時,龍女已經(jīng)被夫家折磨得“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唏噓流涕,悲不自勝”了。
在沒有愛情、親情的不幸婚姻中,夫家迫使龍女每天放羊,雖然身處毫無退路的絕境:“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但龍女一直在等待機會使自己擺脫這殘酷的婚姻枷鎖,她“凝聽翔立,若有所侍”,“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龍女認識到個體生命的價值不能淹沒在每天枯燥無味的放羊生活中。龍女之所以通過柳毅給家人傳書,是她相信依靠父母的親情才能使她的個體生命重新得到尊重。龍女的父輩接到書信時并沒有遵守封建道德之中所謂的“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而是為女兒的遭遇痛徹心扉,洞庭君以袖掩面而泣,說:“老父之罪,不能鑒聽,坐貽聾瞽,使閨窗孺弱,遠罹搆害。”龍女叔父錢塘君聽到侄女的不幸后更是義憤填膺“大聲忽發(fā),天坼地裂”,并立刻“擘青天而去”。“巾袖無光”的涇川少婦從門第婚姻中擺脫出來后,個體生命的光華重新閃現(xiàn),她“自然蛾眉,明擋滿身,綃觳參差”。
二、反抗家長制
唐代的門第婚姻觀念來自早在西周就形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唐新語》載:“李知白為侍中,子弟才總角而婚名族。”《唐國史補》載:“伊慎每求甲族以嫁子,李長榮則求時名以嫁子,皆自署為判官。”所以,門戶之見的婚姻觀使男女青年在婚姻上沒有作出決定的權利。但門第婚姻在《柳毅傳》中被徹底的否定了,當錢塘君救回龍女后,就意欲把受盡婆家虐待的侄女嫁給“應舉下第”但胸懷坦蕩的潦倒書生柳毅。因為錢塘君的暴力威脅,柳毅拒絕了和貴族聯(lián)姻。在文章中這一波瀾不只是在寫錢塘君的“悍然之性”和柳毅的功成不受祿,而是寫龍女在門閥的婚姻中“不幸見辱于匪人”后,父輩方“求托高義,世為親戚”。在龍女第一次婚姻后,家人為她選擇婚姻不再看重門第了而是注重人品,雖然在柳毅拒絕后,父母只好“欲配嫁于濯錦小兒”。但因為龍女“閉戶剪發(fā),以明無意”,父母不再擅自為女兒做主,相反,想幫助女兒成就與柳毅的婚姻,“他日父母憐其志,復欲馳白于君子”,“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報君之意”。父母同意女兒自己選擇丈夫的做法在《聶隱娘》中也寫到了,當磨鏡少年到將軍府來磨鏡時,隱娘看中了他,并決定嫁給d2bd124f98756576addb5fbaa5d3811c5e8db03125a85e0ed5fe64132e4e061e磨鏡少年,并告訴父親,“父不敢不從,遂嫁之”。
唐代有一本《女論語》,全書共十二章,四字一句,多用白話,流傳極廣。這本書是女性在家庭生活中必須遵循的規(guī)范,如在“立身篇”中:“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內(nèi)外各處,男女異群。莫窺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窺必藏形。男非眷屬,莫與通名。女非善淑,莫與相親。立身端正,方可為人。”《女論語》不單是壓抑女子個性的戒條。此外,《女論語》中還正式提出了婦女守節(jié):“古來賢婦,九烈三貞,名標青史,傳到而今。后生宜學,亦匪難行。第一守節(jié),第二清貞……夫妻結發(fā),義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傾,三年重服,守志堅心,保持家業(yè),整頓墳塋,殷勤訓后,存沒光榮,有生有死,一命所同……”
按照《女論語》,雖然龍女在涇川夫家遭受壓迫和欺凌,雖然被折磨得“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唏噓流涕,悲不自勝”,那也只能忍耐到死。龍女的丈夫慣于“樂逸”,還對她“日以厭薄”,那也要一忍再忍。但小說中的龍女沒有遵守唐代淑女的規(guī)范,他先把這件事情寄希望于公婆,但“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失敗后的龍女牧羊荒郊,悲苦無告,水深火熱,龍女個體的生命被折磨得失去了光彩,但她沒有放棄,毅然地反抗夫家虐待,她修書一封,藏于襦間,日夜盼望過路人為她捎信。荒野之中,行人稀少,到洞庭去的行人更難相遇,但她堅韌不拔,“心目斷盡,無所知哀”,然而決不絕望,日夜“凝聽翔立”。她拜托柳毅傳書,并且況:“脫獲回耗,雖死必謝!”。所以,龍女從第一次婚姻解脫后,拒絕父母再次包辦的婚姻,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龍女受過包辦婚姻的傷害,具有反抗精神的龍女不會再屈從于父母,讓自己再次陷入苦海。
三、對個體生命幸福的追求
在唐代社會,盡管強大的社會壓力會使女性尤其出身低微的女性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追求失敗者多,成功者少,但唐傳奇中的小說人物強烈地體會到門第觀念約束力下卑微生存的個體中涌動的生命浪潮。雖然唐傳奇小說《任氏傳》、《霍小玉傳》、《柳氏傳》等作品并沒有《柳毅傳》那樣把主人公的婚戀與個體生命意識之間的矛盾作為主線來描寫,但或多或少都提到了門第婚姻觀之下的身份卑賤女性的個體生命意識,雖然她們料想結果一定是“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羅無托,秋扇見捐”,但仍然渴望那個小小的個體生命哪怕得到短暫的肯定,即便最終依然煢煢孑立也就夠了。霍小玉希望李益只要愛自己八年,肯定她八年的生命價值,然后“妙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妾便舍棄人事,剪發(fā)披緇。宿昔之愿,為此足矣”。沈既濟《任氏傳》中的狐仙任氏,從小說中描寫的任氏的住處及言行看,任氏實際也和她介紹的秦氏一樣“家本伶?zhèn)悾斜硪鲎澹酁槿藢欕簦允情L安狹斜”。雖身份低賤,但不肯受人擺布,她需要的是尊重她個體生命的人,她要通過與出身低賤的鄭六交往實現(xiàn)她個體生命的意義。
《柳毅傳》對門第婚姻觀的揭露和批判還體現(xiàn)在龍女對自我的個體生命幸福的追求。首先,小說開頭安排了龍女失意而痛苦的婚姻,在這種婚姻中她遭受的虐待和《霍小玉傳》中李益貴族妻子甲族盧氏一樣,李益自己對妻子不忠卻要求妻子忠于自己,由于霍小玉鬼魂作祟,盧氏屢被丈夫見疑,最終李益“憤怒叫吼,聲如豺虎,引琴撞擊其妻”。所以,龍女的婚姻結果可能就是“而后往往暴加捶楚,備諸毒虐,竟訟于公庭而遣之”。雖然龍女遭受了和李益妻盧氏一樣的虐待,但涇川夫家卻一直沒有遣她回娘家。從小說描寫洞庭龍君的家境及錢塘君處理涇川夫家的結果看,原因是涇川夫家害怕龍女娘家的勢力,所以即便折磨龍女也不會遣送她回去。龍女已經(jīng)看到如果自己不想辦法解救自己,那么自我個體生命的未來就是在暗淡的時光中等待遙遙無期的死亡。所以,當柳毅答應送書時,龍女發(fā)誓“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如果柳毅傳書順利,為什么龍女會用生命回報柳毅?因為她知道擺脫涇川婚姻,她自己會有一個嶄新的、生命飛揚的未來。
在小說的后半部分,龍女的個體生命意識體現(xiàn)在她自主的選擇婚姻,不愿再受世俗婚姻規(guī)范的限制,她在自我生命本能的驅(qū)動下,主動追求柳毅,雖然龍女說是“銜君之恩,誓心求報”,但報恩只是一個方面,龍女認為與行事光明磊落的柳毅在一起生活,自我的個體生命會得到尊重。小說在寫到龍女化成盧氏嫁給柳毅后一年后,生了一個孩子,柳毅“益重之”。雖然只有三個字,但足見丈夫?qū)ζ拮拥母星椤?br/> 南宋趙彥衛(wèi)在《云麓漫鈔》卷八中說唐傳奇“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不但“托物寄言”,而且能夠更真實地反映唐人的社會生活。在史料中,我們對于封建時期的婚姻能夠把握到在封建社會習俗、封建社會制度的約束下門第婚姻的主脈搏。但生活是復雜的、具體的,小說《柳毅傳》中的個體生命意識最終使龍女得到了幸福,這使得人們看到了神怪的外衣下隱藏的唐人那最真實的感情和精神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