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 言
《等待》(waiting)是美國華裔作家哈金(原名金雪飛)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該小說1999年出版,旋即成為當年的暢銷書籍,榮獲該年度美國“國家圖書獎”及2000年“美國筆會福克納小說獎”。哈金更被譽為“在疏離的后現代時期,仍然堅持寫實派路線的偉大作家之一”(劉俊,2003:24)。《等待》在美國文學界的成功,某種意義上,并不是哈金文采如何了得,故事如何引人入勝,英文表達能力如何出眾,而是由于《等待》的“中國題材”的敘事:一個所謂發生在中國的“真實故事”。已故美國著名批評家愛德華·薩義德在其《東方學》中揭示了西方建構下的東方的“他者”形象。“他者”是產生于人類學的一個概念,是一個文化的概念,即是指不同于自己而作為自己參照的不同文化(王銘銘,2002:6)。處于世界地緣東方的中國自然就被賦予了《東方學》中所描述的東方形象:一個呈現給西方讀者視野的落后、蠻橫的中國;一個停滯不前的、毫無發展、毫無生機的鄉土中國。而“自我東方主義”是薩義德“東方主義”的延伸性理解,主要是指東方文化身份的作家,以西方想象自己的方式來想象自己、創造自己,從自己與西方文化的不同或差異里去肯定自我和確認自我,在跨文化創作中進行“自我再現”,而這種“自我再現”往往與西方論述東方的刻板印象,或固定形象,也就與星象學所說的“套話”發生吻合,形成了與西方口味相同的“共謀”關系(高鴻,2005:109)。這是一種為了迎合對方趣味,獲得對方的肯定而進行的文學創作,有時還是一種委曲求全的行為。《等待》中的所謂中國形象,呈現的本是中國“文革”期間的個別現象,但由于文本寫作語言的特殊性,注定了其主要讀者是西方讀者,而東方中國在西方視野中的思維定式更容易使得這種本是個別的社會現象被建構成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現實。這是一種與歷史文化變遷相關,根植于人類深層意識的心理的結構。為了得到目的語潛在讀者的認同,作者刻意描寫這類個別現象,取悅于西方讀者思維定式和期待視野。
《等待》譯介到國內后,并未引起較大的預期反響。這與國內當下對美國華裔文學作品的研究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目前,國內對《等待》相關的評介文章散見于網絡和報刊,而利用后殖民理論對《等待》進行文本分析的研究還鮮有涉足。
二、自我東方主義建構下的停滯的鄉土中國
形象是加入了文化的和情感的、客觀的和主觀的因素的個人的活集體的表現。任何一個外國人對一個國家永遠也看不到像當地人希望他看到的那樣。這就是說情感因素勝過客觀規律(孟華,2001:113)。西方讀者需要的中國文化,和中國本土的讀者期待視野是大相徑庭的。《等待》中所描述的中國形象,是以一種有別于西方意識形態的“他者”形象出現在西方讀者面前的。《等待》中的中國形象,在某種程度上迎合了西方社會對中國想象的共同體——一個停滯的鄉土中國,契合了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建構下的古板而落后的中國形象。作為所謂的“真實的中國故事”,其實是用個別代替普遍,是為了迎合西方讀者集體無意識的產物。
(一)步履蹣跚的小腳形象
在《等待》中,主人公孔林結發糟糠——淑玉的怪誕的小腳無疑吸引了西方讀者的眼球。
淑玉在醫院里掂著小腳往返走去,引來醫生、護士、住院的干部及其家屬一片好奇。他們聽說裹了小腳的女人腳粗臀大,但是淑玉的小腳細的像麻稈,臀部也幾乎看不到(哈金,2000:203)。
“未出嫁的姑娘的小腳是給未來的夫婿看的。你將來的男人覺得你的小腳金貴是因為別的男人看不到。你們知道過去小腳有啥名字嗎?”她拍了拍左腳,露出拱出了一個鼓包的腳背。她們齊搖頭,她接著說道:“這叫‘三寸金蓮’。很是寶貝呢。”“七歲那年,我就裹了腳。老天爺啊,裹腳那兩年,夜里疼得直哭。三伏天的,那腳趾腫的喲,包腳布里滿是膿血,周圍的肉都潰爛了。”(哈金,2000:206)。
通過旁觀者、被看者本人,一個帶有異域風情的小腳婦女的形象出現在西方讀者面前。這位具有中國古代所謂性感的小腳女人,是與西方大腳女人有著巨大的差異的。小腳和辮子曾經成了西方視野中的中國文化的象征符號。根據小說的描述,淑玉成婚時間(1962年),而當時她業已26歲,那么她應該是1936年出生的。“五四”已將中國女性從小就被裹腳的現象逐漸廢除,淑玉生活的鄉村還算不上是中國最偏遠的農村,裹腳這一陋習是應當早就被廢除掉的了。林語堂曾經在英文書寫的《京華姻緣》中極為細致的描寫了小腳桂姐,西方社會應不陌生。女人小腳形象,讓西方社會再次驚奇了一遭,滿足了異質文化的讀者對極具異國情調的文化的需求,但這也是一種落后、愚昧的表征。
“俺娘說俺長得不俊俏,裹腳后就嫁得好。這年頭男人就稀罕這。腳越小,在男人眼里就越俊”(哈金,2000:206)。
作為用英語寫作的作家,潛在的讀者群主要是英語讀者,市場因素的影響就不得不是作者所要首先考慮的。市場的選擇就是讀者的選擇,也就是“異質”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選擇。因而哈金刻意渲染裹上小腳的淑玉恐怕是為了滿足西方讀者對異域中國文化的獵奇心理,迎合他們對東方的中國的想象。“小腳”是被刻意拼貼到淑玉身上的。淑玉頗具中國傳統婦女美德,卻又被一雙小腳弄得怪誕而滑稽可笑。這是作者刻意圈定的一個“市場切入口”。
生活在“文革”末期的農村婦女淑玉對舊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迫害沒有表示出絲毫的怨恨,居然還無知到炫耀自己的小腳,用中國舊社會的婚姻觀去說教其他女子。這容易給西方視野下的讀者一個錯覺:中國到底還有多少個“淑玉”?中國社會是畸形落后的。
(二)蠻橫的法官形象
林孔每年回鄉都離婚未果,這一結局都和法官有直接的聯系。哈金刻意渲染了兩個不同的法官的審判過程,而呈現在讀者眼前的法官卻都有相似的特征:粗暴、蠻橫、無知、邋遢。
身穿警服的法官是個五十多歲大胖子。一見孔林夫妻倆,就做了個鬼臉說道,“又來了?”他搖搖頭,向法庭后面的一個女警招招手,示意她到前面做筆錄(哈金,2000:10-11)。
法庭應當是一個嚴肅的地方,而這位胖法官身上有的卻是俏皮與隨意。
足有一分多鐘,淑玉一聲不吭。法官耐心的等著。手搖畫有老虎的折扇,對淑玉說道:“好好想想,別匆忙決定。”(哈金,2000:11)
法官啪一聲合上折扇,一拳捶在桌上,激起的塵土,飛揚在陽光下。他指著林孔的鼻孔說道:“孔林同志,作為革命軍人,你應該是老百姓的好榜樣。你看你成什么樣子了?一個拋棄糟糠,喜新厭舊,花花腸子的陳吐美。你妻子像老驢一樣照管你的家。這么多年過去了,現在你要卸磨殺驢了,這是可恥、不道德的,我絕不能容忍。你還有良心嗎?你配得上這身綠軍裝和軍帽上的五角星嗎?”(哈金,2000:12)
“本庭駁回你的離婚申請,結案休庭。”(哈金,2000:13)
沒等孔林再行辯解,矮胖子法官站了起來,拖著肥大的屁股,朝門邊的廁所走去。地板在腳下咯吱作響。法官帽還放在桌子上。女警看著他的背影,嘴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哈金,2000:13)。
法官對案件的審判是不應該帶有個人情感因素的,法官應當是以一個公正的形象出現在讀者眼前的。而哈金描述下的法官,無疑是無知的。一個還談不上執法犯法、干涉司法獨立、誤導涉案人員的法盲。哈金對法官的描述再次滿足了西方讀者的獵奇心理。
1973年,等了一個小時后,法官才出來。這法官五大三粗的,胖得脖子都不見了。他從前是公安局的干部,最近才被提拔做了法官。法官在一張猩紅色的皮椅上坐下,舔了舔前門牙,睡意蒙蒙的,瞅著這對夫妻,就像瞄槍一樣的。他那張寬大,油光光的臉龐讓孔林想起了鵝莊西邊馬神廟里的一尊泥神。法官左手摳著鼻孔,右手向孔林一指,命令道:“過來,說說你的情況。”(哈金,2000:120)
法官又轉向孔林,“孔林同志,你必須在本庭坦白交代你在城市有沒有情婦。”
“就算你沒有情婦,也肯定有不正當的男女關系。”(哈金,2000:121)
停滯是西方的中國形象,并不是中國的真實情形。現代思想的核心是進步與自由,而中國酒扮演了其對立面:停滯與專制(姜智芹,2008:23)。過度的肥胖是這兩個法官的共同特征,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一種吃喝哲學的諷刺。哈金對個別法官的身體敘事,無形中為西方讀者眼中留下了具有普遍意義的令人鄙夷、無知的法官形象,中國社會是毫無發展可言的,完全停滯在遠去的時代。這里只有自然景物的變換、人具有生命的表征,而感覺不到時間上的變化和歷史上的進步。中國完全是停滯在農業社會的時代。
(三)陌生化敘事
用陌生化的視角來“異化”西方文化,在《等待》中主要體現在用中國知識分子的視角來評價西方的宗教,用中國人的視角來異化西方文化。
回宿舍的路上,吳曼娜變得靦腆起來,說道:“有件事我一直弄不明白,能請教你嗎?”
“有何客氣的,只要我能答上來的,盡管問吧。”
“何為天使?”
這一問題讓他驚訝萬分。“嗯,這個問題我也不敢肯定,我尋思著,天使就是上帝派來的完成上帝的使命的人。這是基督教琢磨出來的,瞎騙人的迷信玩意。”
“你知道天使長何模樣嗎?”
“我看過一張畫,天使像個胖小子,身上長著三對翅膀,白白凈凈的。”
“我八歲那年,同學校里的好幾個女孩子在文化館演出,來的都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們。我們都打扮得像小鴨似的,戴著白色的帽子,腰間還插上羽毛呢。跳完舞,下臺去找個廁所。劇場有個旁門,在過道里差點撞上一對老夫婦。老兩口老得快散架了。瘦老頭在門口攔住我,在我身上畫了個‘十’字,然后說道:‘孩子,你真像個天使。’我也知道他沒什么壞心,可不知道為啥,這心怦怦直跳。很快來了幾個警察,把老兩口拖走了。老兩口還一邊叫道:‘要信基督,信主呀!’”(哈金,2000:56)
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中,天使是一個婦孺皆知,散發著光芒的宗教人物。哈金借助一個對西方文化了解甚少的小知識分子視角,對西方人盡皆知的天使形象進行了陌生化處理。由于文化的巨大差異,天使形象在一般中國人眼中被異化的形象可謂滑稽可笑。同時也映襯了哈金所要傳遞的鄉土中國形象:城市知識分子居然不知道天使。知識分子眼中的天使尚且如此,那高度農業化的中國廣大的土地上會變異出多少怪誕的天使形象呢。鑒于此,作者也借鑒了西方讀者對異域中國文化的獵奇心理,彰顯了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排斥,以一種文化對抗的方式表達了文化的相互排斥性。西方讀者所能感受到的無疑是一個愚蠢、落后的中國。
三、結 語
在異質文化的語境下,面對異質強勢文化,其他族裔或少數族裔文化的創作主體即作家,都自覺不自覺的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出這樣或那樣的“自我東方主義”傾向。這種傾向性是為了迎合主流文化的民意的創作。潛在的讀者的期待是作者創作時必須考慮到的,而異質文化語境下的讀者,往往就把這種個別的印象式的描繪,當成是永恒的記憶,把印象當成本質。作為一種想象的共同體,中國的東方形象就應該是呆板、停滯的,就應該與西方讀者的期待視野相符合。一個充滿生機的中國,在哈金《等待》的所謂真實故事里,支離破碎,硬是被塑造成了一個與世隔絕、停滯于過去時空中的鄉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