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海的女兒》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都是關注女性主體的愛情悲劇,講述單向愛人的情感經歷和心路歷程。這兩部同構異質的作品,一方面遵循共同的故事模式:錯位相遇——尋求男性認同——確認失敗(死亡超越),“海的女兒”儼然成為“陌生女人”的化身;另一方面身份確認代表著不同的意義,前者是對父權社會的認同和超越,而后者則是戀父情結的再現。
關鍵詞:陌生女人;海的女兒;同構異質;父權認同;戀父情結
19世紀,世界童話大師安徒生(1805—1875)為長大的成人和正在長大的孩子們創作了《海的女兒》(以下簡稱《海》)。在作品中,終生未婚的安徒生將其追求愛情而不得的復雜心情注入小美人魚身上,并傳神地表現出來;它也跳出了童話固有的灰姑娘式結局,成為文學史上精美的一頁。
20世紀,被譽為“靈魂的獵手”的著名小說家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也創作了關注女性主體的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以下簡稱《陌》),它以書信形式傾訴了陌生女人對R的如泣如訴的癡戀情懷,陌生女人也因此成為中外文學畫廊中最動人的女性形象之一。
“海的女兒”是“穿過黑夜的天使——安徒生”送給世界的禮物。它講述涉世之初的小美人魚,拯救并愛上遇難王子的故事。為了獲得王子的愛情和人類的靈魂,她拋棄了三百年的壽命和海底悠閑的生活;為了獲得兩條腿,她被割去了舌頭,失去了甜美的聲音,時刻忍受著撕裂魚尾的痛苦。
當小美人魚可以和心愛的王子在一起時,卻成為“啞巴孤兒”??v有千般愛戀也無法表達,只能一次次等待著被王子認出來,而王子永遠也無法想到身邊的她,就是自己的夢中人。當“無言愛情”遭遇王子的“理想婚姻”時,為了王子的幸福,小美人魚放棄了回歸大海的機會,她以高貴、純潔、無私的愛獲得了不滅的靈魂。
《陌》也是一個單戀的愛情故事?!靶≌f的女主人公‘我’從十三歲一見鐘情愛上了自己的鄰居,一個25歲瀟灑倜儻多情風流的作家,一發而可收,從此走上一條愛的不歸路。”[1]
為了保持對R的愛情,陌生女人遠離同齡人,拒絕青春的快樂;為了獲得R的愛情,陌生女人不惜將青春的肉體獻給他;為了給予R絕對的自由,陌生女人獨自養育他的孩子,淪落風塵也心甘情愿;為了與R保持同步,陌生女人放棄了成為伯爵夫人的機會;“在死神來到她身邊時,她最后的、唯一的請求、也是對R第一個請求,竟然是要他別忘了生日那一天給自己買些玫瑰花,因為她再也不能像過去10多年那樣在他生日那天給他送玫瑰花了?!盵2]陌生女人以驚人的毅力書寫著愛情傳奇,也鑄就了她永恒的靈魂。
一、“海的女兒”化身“陌生女人”,演繹悲傷戀情
《?!泛汀赌啊范际且耘詾橹?,關注單戀心理的作品,摒除體裁、形式、細節處理,不難發現深層文本遵循的共同模式:錯位相遇——尋求男性認同——確認失敗(死亡超越)。
共同的故事開端——男女主人公錯位相遇,體現了感情的錯位。天真無邪的女主人公(小美人魚、陌生女人)深深地愛上了男主人公(王子、R);由于某種原因,男主人公對此卻一無所知,愛情天平的失衡注定了悲劇的結局。
小美人魚第一次浮出水面就遇見了英俊的王子,那個有著大理石模樣的人兒。在王子遭遇海難時義無反顧地救起了他,蘇醒的王子感謝了所有人,卻不知道小美人魚的存在。而陌生女人,只因為一個微笑和一句“多謝啊!小姐”就至死不渝地愛上了作家R,卻不知道那樣的眼神和語氣,是他對待所有女人的習慣。
感情的錯位源于他們身份和生存環境的錯位。小美人魚雖然貴為海洋公主,但同人類相比,她是低等的生物,所以她向往能擁有人類的靈魂,而年輕、英俊的王子則是人類美好的象征,這種身份的錯位不能不引發小美人魚執著的愛情。無獨有偶,身份和生存環境的錯位也引發了陌生女人的悲劇。“她自幼喪父,和母親過著清苦的生活。她靦腆、羞澀、敏感,但又鄙視庸俗無聊、粗野冷漠的生活。13歲時,R成了她的鄰居。年輕作家外貌英俊,風度優雅,學識淵博,使她傾倒,愛在她純潔無瑕的心田里萌芽了?!盵3]
積蓄強烈情感的女主人公們,不能自抑的追求心目中的愛情,而她們的方式都是尋求男性對其身份的認同。
為了擁有人類的雙腿,小美人魚失去了甜美的聲音。當她終于以人的形象站在王子面前時,卻成了“啞巴孤兒”,喪失表達能力的她,只能等待王子認出自己,借助男性的力量來實現自我身份的認同。當她深情凝望王子時,當她用靈魂為王子舞蹈時,小美人魚多期待能像灰姑娘一樣,被王子認出來,一起過上幸福的生活。然而沒有水晶鞋幫助的王子,永遠也不知道“啞巴孤兒”就是救起他的深海女孩,更不可能幫她確認身份。
如果說小美人魚的“失語”,等待男性的身份認同,是技術層面的“不會說”;那么陌生女人的“失語”,則是心理層面的“不能說”。
回到維也納的陌生女人,與R有三次邂逅的機會,第一次是妙齡的女郎、第二次是雍容的貴婦、第三次是香艷的交際花,她一次比一次熱切地希望R能認出自己來,無論是純真年代的少女還是曾經出現在他面前的任何形象。面對無動于衷的R,她只是默默地等待,從不提及自己的過去,即便她愛他已多年,即便她是他孩子的母親。
“‘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的你啊!’在陌生女人的長信中反復出現,她似乎讓我們清楚地聽到一聲又一聲強烈的呼喚:認出我吧!我就是你鄰家的小女孩?!盵4]為了增加藝術張力,小說中巧妙地設置了類似情節。在被R侮辱為交際花的那個清晨,匆忙離去的陌生女人與老約翰撞了個滿懷,即使這短暫的一瞥,老仆人卻認出了當年的小姑娘。這種“認出與認不出”的落差,不僅書寫了陌生女人的隱痛,更彰顯了對男性身份認同的深沉肯定和熱切渴望。
炙熱的愛情不一定能換來完滿的結局,努力尋求身份認同的女主人公們都以失敗告終。以愛情為信仰的她們,用生命祭祀著自己的愛情,最終實現了靈魂的超越。
“當王子與鄰國公主結婚而她自己面臨毀滅的時刻,她本可以殺死王子回歸大海,但她不愿意以犧牲他人幸福來換取自己的偷生,寧可自己化作海上的泡沫。”[5]因為王子與鄰國公主結合,意味著小美人魚為王子身份所認同的希望徹底破滅。而一直尋求R認同的陌生女人,雖然從未得到他的認同,但孩子的存在,為陌生女人和R建立了一種隱性的聯系。雖然不能成為R的妻子,她卻可以成為他孩子的母親。孩子的死亡,則意味著這種隱性聯系的破裂,陌生女人的精神支柱也隨之坍塌。身份認定失敗后,小美人魚主動選擇死亡而陌生女人樂觀迎接死亡,她們分別用自己的方式實現了對死亡的超越。
二、一種愁腸,兩種心緒
《海》與《陌》其實是同構異質的作品。雖然它們遵循共同的故事模式,但主人公尋求身份認定的心理動機卻是不同的。
小美人魚對愛情的追求和尋求身份認定,是以獲得人類靈魂為終極目標的,因為老祖母告訴過她:“只有一個人愛你,把你當作比他父母還要親切的人的時候;只有當他把他的全部思想和愛情都放到你身上的時候;只有他讓牧師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應現在和將來永遠對你忠誠的時候,他的靈魂才會轉移到你的身上,而你就會得到一份人類的快樂。他就會分給你一個人的靈魂,而同時他自己的靈魂又保持不滅?!?/p>
安徒生童話翻譯家葉君健認為,小美人魚對人的靈魂的向往,更多體現為對人的高度肯定,對人類社會的向往。《?!分械摹啊恕且酝踝拥哪贻p貌美出現的,他充滿智慧,舉止言談間表現出他內涵的高度文化,并具有高尚的道德和品質,感情熱烈且富有同情心”[6]。
代表人類社會美好的王子,正是父權社會美化的男性代表。小美人魚只有等待著象征父權社會的王子的認同和接受,才能在人類社會中找到自己的坐標。王子與他人的結合,使小美人魚不能獲得靈魂,實際卻是以王子為代表的父權社會對她的拒絕和否定,雖然擁有了人類的外形,但得不到父權社會的認可,就不能成為人,成為女人。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充分印證了波伏娃的話:“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盵7]
而陌生女人執著地希望獲得R的認可,更多是因為幼年喪父留下的心理陰影。父位的缺失,使陌生女人需要一位精神上的父親,幫助她在內心世界構建一個完整的家庭,來平衡現實中的不幸;另一方面,母親與其情感的疏離,使作為孩子的她,急需個玩伴來驅散童年的孤獨。
陌生女人在心理上同時需要父親和玩伴,難怪她第一次見到R,就發現了他“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人”,“既有光明的、公開面向世界的一面,也有陰暗的、只有你一人知道的一面”[8]。這恰恰契合了陌生女人的心理需求,以至于多年來,她以一種少女的單純和執著愛戀著R,期待著R能夠認出自己,實際上是尋求精神之父的接納和認同,確認“父——女”關系,幫助她完成自我精神世界的建構。
無論出于何種心態,小美人魚和陌生女人以相同的單戀,演繹著不同的精彩,留給千百年后的孩子和長大的人們。小美人魚也好,陌生女人也好,用她們各自的方式創造了靈魂的永恒,就像大海上泛起的浪花,抑或那身邊的一陣清風……
注釋:
[1] 楊琦:《我愛故我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哲學底蘊》,《戲劇文學》2006年第6期。
[2] [奧]茨威格:《茨威格文集2》,高中甫譯,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22頁。
[3] 楊榮:《茨威格小說研究》,巴蜀書社2003年版,第216頁。
[4] 楊理沛:《用愛寫成的悲傷心曲:我讀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世界文學評論》2007年第1期。
[5] 李樹為:《試論〈海的女兒〉中的自我象征性》,《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
[6] 韋葦:《〈海的女兒〉的多種解讀可能》,《昆明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5第3期。
[7] 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45頁。
[8] [奧]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高中甫、韓耀成等譯,譯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65頁。
(作者單位:西南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