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弗洛伊德認為,藝術(shù)家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活動和普通人的白日夢非常相近,同樣都是在幻想的世界里實現(xiàn)種種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他把作家分為“像古代抒情詩人和悲劇作家那樣收集現(xiàn)成材料的作家”和“用自己的經(jīng)歷為素材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家”,并且認為后者的白日夢特征更為明顯。基于這種思想,我們看蕭紅的著名短篇《小城三月》就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的形象在作品中總是不自覺地顯現(xiàn)。
關(guān)鍵詞:《小城三月》;弗洛伊德;白日夢;蕭紅;隱現(xiàn)
文藝心理學(xué),是20世紀(jì)出現(xiàn)的最有影響力的流派之一。弗洛伊德作為創(chuàng)始人,他的精神分析學(xué)文藝?yán)碚摳墙?jīng)久不衰。其中最著名的觀點是:藝術(shù)家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活動和普通人的白日夢非常相近,同樣都是在幻想的世界里實現(xiàn)種種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他把作家分為“像古代抒情詩人和悲劇作家那樣收集現(xiàn)成材料的作家”和“用自己的經(jīng)歷為素材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家”[1],并且認為后者的白日夢特征更為明顯。作家通過自我觀察,以自我為中心進行角色創(chuàng)作,將“他自己精神生活中沖突的思想在幾個主角身上得到體現(xiàn)”[2]。基于這種思想,我們來看蕭紅的著名短篇《小城三月》就不難發(fā)現(xiàn),她的形象在作品中總是不自覺地顯現(xiàn)。她的希冀、她的悲涼以及彼此之間的糾結(jié),造就了一個深刻而偉大的女作家。
一、敘述者“我”與蕭紅
《小城三月》寫于1941年,此時作者已年近三十。而敘述者“我”的年齡則是通過翠姨來體現(xiàn)的:“翠姨還有一個妹妹,她的妹妹小她兩歲,大概是十七八歲,那么翠姨也就是十八九歲了……外祖父家里沒有像我一般大的女孩子陪我玩兒,所以每當(dāng)我去,外祖母總是把翠姨喊來陪我。”[3]由此可見,作者選取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作為敘述者。這個小姑娘是單純而快樂的,她眼中的春天是“日子一寸一寸都有意思”[4]。她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樣,關(guān)注別人的“衣服怎樣穿,穿什么樣的顏色,穿什么樣的料子……”[5],當(dāng)翠姨妹妹買的絨線鞋上的毛球掉下來時,她覺得“很好玩的,好像一顆大紅棗被系到腳上去了”[6]。對于翠姨與哥哥的戀情,“我”全然不知,“哥哥講故事的時候,翠姨總比我們留心聽些,那是因為她的年齡稍稍比我們大些,當(dāng)然在理解上,比我們更接近一些哥哥的了。哥哥對翠姨比我們稍稍地客氣一點。他對翠姨說話的時候,總是‘是的’‘是的’的,而和我們說話則‘對啦’‘對啦’。這顯然以為翠姨是客人的關(guān)系,而且在名分上比他大”[7]。這時的“我”已經(jīng)讀書了,由于家庭環(huán)境寬松,男孩女孩之間沒有那么嚴(yán)格的“男女授受不親”的約束,因此對待翠姨與哥哥關(guān)系的變化也沒有絲毫的察覺,只是單純地認為是主客的原因罷了。
那么作者為什么要選取一個小姑娘的眼睛來看世界呢?1941年蕭紅已在香港避亂多時,這時的她經(jīng)歷過顛簸流離,愛人傷害,疾病纏身,再嫁悲劇。可以說,她已嘗盡了人生的苦楚。30歲,本應(yīng)是從青澀的青年向穩(wěn)重的中年過渡的年齡,但她的心理年齡卻早已超過了“知天命”的階段。寂寞與歡鬧并不是一對反義詞,因為有種寂寞不會隨著歡鬧而消失,反而會突顯得更加強烈。正如文中寫道“我”家的兄弟姐妹們一起玩樂器,曲調(diào)非常歡快,近似胡鬧,但是“在這么歡快的調(diào)子里邊,大家都有點傷心,……一邊流著眼淚,一邊還笑”[8]。只有寂寞感深入骨髓的人才能體驗出歡樂與幸福的轉(zhuǎn)瞬即逝,才能寫出如此辛酸的句子。蕭紅的一生雖然遇到過真正愛她、疼她的人,卻沒有遇到真正懂她的人。而愛她的人又離開得那么匆忙。無處傾訴,寂寞感整整折磨了她一生。《小城三月》中“我”的快樂與單純,眾多兄弟姐妹在一起玩音樂、看花燈的景象,繼母的賢淑,尤其是父親一改在其他作品中的嚴(yán)厲與苛刻,讓母親穿高跟鞋,讓家里的孩子們?nèi)ス枮I上學(xué),“兄弟姐妹一律相待”[9]的開明與仁慈,無不營造出一種溫馨又其樂融融的景象。這種景象不能說不是蕭紅對自己寂寞感的補償。因為沒有,所以渴望。
因此這個敘述者“我”代表的是蕭紅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希望,灌注了她對幸福的所有幻想。現(xiàn)實生活中十八九歲的蕭紅經(jīng)歷了祖父的去世、家道的中落、出走北平,遠沒有“我”幸福。但是在她生活的點滴中,我們也可以看出那不甘被壓抑的單純又快樂的“我”。比如二蕭在初到上海與魯迅先生的互相通信中,蕭紅嫌“夫人”“女士”的稱呼有“布爾喬亞”氣,于是就在下次回信中專門向魯迅先生抗議,她的這種稚氣與率真使魯迅先生感到分外親切,由此極力幫助他們在上海扎下了腳跟,還留下了那張著名的二蕭合影。平時并不吸煙斗的蕭紅,看見道具盒里有只煙斗,便好奇地咬在嘴里,留下了她活潑天真的見證。
由此可以看出這個敘述者“我”是那個純真、快樂的蕭紅。而那接連而來的困厄,使這個晶瑩的杯子里裝滿了苦水,欲說還休的痛苦塑造了翠姨,也塑造了另一個蕭紅。
二、翠姨與蕭紅
翠姨的故事是全文的中心。翠姨的原型是蕭紅的繼母的繼母所帶來的女兒,也就是蕭紅的開姨。開姨英年早逝,死于肺結(jié)核。她與蕭紅的關(guān)系也是很好的。[10]但這并不影響蕭紅將自己的靈魂附體在翠姨的身上。因為她所講的不僅僅是她身邊發(fā)生過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想表達一種對生命短暫的慨嘆,對年華易逝的惋惜。而那種徹頭徹尾的悲涼與孤寂,正是蕭紅的靈魂。如果文中翠姨的情感和遭遇都是真實的,那么蕭紅在此就表達了一種認同,借翠姨之事表達自身的蒼涼感;如果文中有虛構(gòu)的部分,就更說明了蕭紅想自我表達的渴望。因此,我們將翠姨的性格特征大體歸為以下幾點來分析:
首先,敏感的翠姨。翠姨是繼母的繼母的女兒,而且是“外祖母原來在另外一家所生的女兒”[11]。自幼沒有父親,母親改嫁,在別人的異樣的眼光中長大。這樣的孩子總會比別人的孩子更加敏感,寄人籬下的感覺又使其內(nèi)心充滿了自卑。“她自己一天把這個背了不知有多少遍,她記得清清楚楚。”[12]翠姨帶我在大雪的天氣中到處奔走買絨線鞋,最終沒有買到,于是“深深地看到我的眼睛里,說:‘我的命,不會好的。’”[13]。在這里,翠姨因為一件小事而敏感地體察到了自己的命運注定是個悲劇。而正是在翠姨的悲劇中,“我”體會到了自己命運的不幸以及這種被注定的命運的不可控制,因此“我很想裝出大人的樣子,來安慰她,但是沒有等到找出什么適當(dāng)?shù)脑拋恚瑴I便流出來了”[14]。
其次,是隱忍的翠姨。蕭紅本身是一個堅強且倔強的人,她能為上學(xué)離家出走,遭遇了那么多艱難困苦都沒有把她打倒。但是她的弱點就在于對蕭軍情感上的過度依賴。而蕭軍又偏偏是不能讓她在情感上依賴的人,因此蕭紅屢屢受到傷害。面對這種傷害,蕭紅的選擇是“淚到眼邊流回去,流著回去浸食我的心吧!”[15]她沒有選擇離開亦沒有選擇發(fā)泄,只是默默地承受,一次又一次地期待蕭軍的回心轉(zhuǎn)意。在翠姨這里,她閉合著嘴唇,像是有什么要說而一時說不出來似的。大家打完網(wǎng)球,都各忙各的去了,只有她一個人站在短籬前,癡癡地望著哈爾濱的市影。當(dāng)她生病后,大家都關(guān)切地問她病因時,她也是搖著頭什么也不說。翠姨仿佛把一切心事都吞到肚子里去,獨自體會其中的酸苦。她無人傾訴,沒人能承擔(dān)起她的信任,因為秘密就是她的全部;她也不想傾訴,只是默默地忍受命運的擺布,直到賠上了她的愛情和性命。
再次,任性的翠姨。任性也是蕭紅在翠姨身上的投射。本來,任性往往出現(xiàn)在小孩子身上,是人幼稚和不成熟的表現(xiàn),但是蕭紅的任性從出走北平到嫁給端木,仿佛貫穿了她的一生,并因此加速了她悲劇命運的發(fā)展。然而我認為,蕭紅的任性不是不成熟,而是一種過度的自我保護。由于外界不能給予安全感,所以只能尋求自身,只相信自己的判斷和選擇。因此翠姨的任性代表的是蕭紅的任性,正如她嫁給端木后非但沒有找到被保護的安全感,反而要在各個方面“保護”端木,但仍是堅持與他走到了最后。正如翠姨,為了不與那個矮男人結(jié)婚,寧肯企盼快死,并將這死視為快樂。“我要是過去,他們也會是很好的,但是我不愿意。我小時候,就不好,我的脾氣總是,不從心的事,我不愿意……這個脾氣把我折磨到今天了……”[16]這段翠姨在彌留之際說的話倒不妨看為是蕭紅對自己命運悲劇的內(nèi)因總結(jié)。
最后,被愛情傷害的翠姨。翠姨與哥哥朦朧的愛情不同于以往作品中的類似題材,他們之間沒有封建倫理制度的限制,沒有階級層次的鴻溝,甚至母親在知道了他倆的事后還說:“要是翠姨一定不愿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們對我說。”[17]可見翠姨與哥哥的愛情悲劇完全是內(nèi)因造成的。一方面是翠姨的隱忍和自卑。她認為哥哥也是看不起她寡婦女兒的身份的。她又與別人定了婚,因此她唯一的選擇就是拼命地糟蹋自己的身體,但求早死。都說性格決定命運,此話不假。翠姨的性格決定了她不可能為了追求自己的愛情奮起反抗,如娜拉一樣。何況娜拉走后又怎樣,她愛的人根本扛不起愛的重量:在翠姨病入膏肓?xí)r,母親有意讓哥哥去看望她,在病榻上,一向沉靜的翠姨突然抓住哥哥的手大聲地哭起來。這是翠姨最后的掙扎,也是她隱忍多時的爆發(fā),亦可看成是對哥哥的一種求助——“好像要把一顆心也哭出來了似的”[18]。但是“哥哥沒有準(zhǔn)備,就很害怕……他不知道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保護翠姨的地位,還是保護自己的地位”[19]。在翠姨苦笑著向他說完遺言時,哥哥卻茫然地不知道說什么好,顯然哥哥是聽懂了,但是不知如何選擇。也許哥哥是愛翠姨的,但是沒有翠姨愛得深,愛得多。翠姨的性格與愛的不平衡是造成他們愛情悲劇的主要原因,這正如蕭紅與蕭軍的愛情悲劇一樣。
綜上所述,翠姨就是另一個敏感、隱忍、任性、被愛情傷害的蕭紅。
三、兩個蕭紅的重合
雖然敘述者“我”和翠姨代表著兩個完全不同的蕭紅,但是在文中我們也可以看出這兩個形象并不是完全獨立的,她們有時候會重合到一起,呈現(xiàn)出一種歡快中透著滄桑、希望中充滿無望的“蕭紅性格”。這種旋律便是蕭紅作品區(qū)別于張愛玲作品的最大表現(xiàn)。同樣是滄桑感,張愛玲是對希望的嘲笑,是從心底就否定的;而蕭紅卻是對希望的無奈,是盼而不得的。因此蕭紅的作品總是讓人感到淡淡的、難以言狀的悲傷。
在《小城三月》中,開頭部分的景色描寫是歡快的,有新生的種子,滿天的楊花,還有咩咩叫的羊,繞樹飛的烏鴉……但是,在這美好的景色中,“我”忽然感到了一種憂傷——“冰塊頂著冰塊,苦悶地又奔放地向下流”[20]。這種情緒的轉(zhuǎn)變沒有絲毫的預(yù)兆,仿佛不是突然才發(fā)生的,而是一直都有,不小心顯露了出來。同樣還有“我”同家里人一起玩兒樂器時,大家玩得忘乎所以,“……好像有意要毀壞了那風(fēng)琴,而想把那風(fēng)琴撕裂了一般”[21]。這個“撕”字的運用很突兀,一下子就破壞了大家盡興歡樂的氣氛,使本來看上去幸福快樂的場景突然變得如同死前的狂歡,讓人覺得“我”所傳達出來的感受不僅僅是歡樂了,這歡樂中夾雜著一絲涼意。在文章的末尾,“我”又講到了春天,而這時“我”眼中的春天已經(jīng)不像開頭那般了,面對燦爛繁華的春景,“我”想到的是“春天的命運就是這么短”。如此看來,單純的“我”的心里也擁有了如翠姨般的憂傷。
“我”與翠姨都是蕭紅,但都不是全部的蕭紅。至此,一個矛盾而又讓人憐惜的蕭紅形象才終于得以顯現(xiàn)。
注釋:
[1][2] [奧地利]弗洛伊德:《創(chuàng)作家與白日夢》,伍蠡甫主編《現(xiàn)代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43頁。
[3][4][5][6][7][8][9][11][12][13][14][16][17][18][19][20][21] 黃海晴選編:《蕭紅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80頁、第82頁、第85頁、第86頁、第90頁、第93頁、第83頁、第80頁、第83頁、第87頁、第87頁、第96頁、第97頁、第96頁、第96頁、第98頁、第87頁。
[10] 參見葉君《從異鄉(xiāng)到異鄉(xiāng)——蕭紅傳》,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97頁。
[15] 蕭紅:《苦杯》,《蕭紅全集》,哈爾濱出版社1998年版,第220頁。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