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諦聽(組詩)

張孝杰，河南通許人。系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散文詩學會理事。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綠風》《詩選刊》《詩歌月刊》《散文詩》《詩潮》《莽原》多家刊物。作品入選《中國當代詩庫》《河南散文詩選》《2007中國最佳網(wǎng)絡(luò)詩歌》等多種選本。

大屋窖

三十年前，這里曾一度是生產(chǎn)隊

窖藏紅薯的地方，社員們都叫它大屋窖

相傳，當年的隊長鐵梁

曾帶領(lǐng)二十名勞動力，花一個月時間

一架子車一架子車的紅膠泥

垛起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建筑

鐵鍬逐漸放大亮度，麥秸繕頂

一兩只烏鴉偶爾來這里逗留

歌唱農(nóng)業(yè)文明。工分和口號

晃動一個年代的道路

八個孩子的胃，一麻袋紅薯

跌倒鐵梁的好名聲

行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招白紙幡飄進老嗩吶的意象

而今，時光穿越哭聲，在坍塌的墻垛上

隆起皺紋，枯草爬滿沉默，灰白的光

蝸牛緩慢地爬行，大片的紫荊條

站在腳踝深的茅草里

尖利的刺兒不說話

空曠被樓房包圍，擦拭天空

紅膠泥被擠在這里，呈現(xiàn)敗落的景象

拳頭的風暴早已沉淀于西邊的水塘

烏黑的水已濺不起當年的回聲

風兒纏繞的沉寂和靜謐

扮演某種生活的回憶

編排一出戲的結(jié)尾

我想把它留下來，一群綿羊

緩緩地移開天空

演員、觀眾、燈光、道具被一陣風撤走

留下一片灰白。我來到這里，看見又一個鬼

沿苔蘚滑進那口老井，咚地一聲

帶走了一口古鐘的長尾

通向大屋窖的路呢

我想標出它確切的位置。不，我不敢肯定

紛亂的腳步把它埋進更深的土層

紫燕、紅蜻蜓、清澈的蛙鳴

黃土地的老照片

一片狹窄的標本，藏進蚊子的哼唱

我現(xiàn)在走的這條，是否與它相連

它是最好的還是最糟的?不知道

只有一頭牛的頭骨

準備請進我的書房，它張大嘴巴

反芻夜嚼青草的聲音

鋼筋、水泥、塑料迷失于一場大霧

沙塵暴遮住了回家的路

我東張西望，扭脖筋了

那年的鷦鷯巢，晃了一下陌生人的眼

可曾認得一位金發(fā)少年

鄉(xiāng)野的卷發(fā)在西風里航行

他自得其樂，一張稚氣的臉

眉毛勾起一只畫眉的喙

眼睛閃爍，在風云之間變換鬼臉

不過，偶爾也會有百萬像素的想象

攪和這個曾一度嘈雜

現(xiàn)已沉寂的地方

紫荊條和他們之間

構(gòu)成某種奧妙

傾聽

雷雨急馳而去，原野裹上冰甜的核

疲憊打盹。閃電咳出的鮮血彎曲

傾聽，傾聽，大地如此沉寂

麻雀飛來飛去

云朵緩緩推開天空的皺紋，天籟之音

被神祗提升到藍色里游弋

落葉卷起舌頭

灰色的鄉(xiāng)路上撒滿咕噥

寂靜躲開風留下的痕跡

石子光潔，陽光打磨的水晶，洗亮清醒

一簇簇野菊花，它們

跪向大地時有了香氣

群鳥不來歌唱，中草藥不說話

兩只雨燕拖著弓箭順風而去

陰濕抖開驚喜，一道暗光又淡了下去

咂動泥土的奶頭，露珠輕輕地呼吸

一隊農(nóng)用奔馬車，紅高粱的隊伍

移不出梧桐林半步

靜靜地，和勞動者一起呼吸樹蔭

耘鋤收攏野花叢的影子

睡眠柔軟，鼾聲慢慢變綠

削弱了秋天的亮度

一顆堅果殼敗落，抖不掉的灰白

見證大地花白的年紀

一切都漸漸老去，老過村頭的夫子廟

一群綿羊展開原野沉默的波紋

紅高粱低頭疑問，蒲公英的速度

村西老槐樹腳下的彩色房子

二十一世紀的瑞士建筑

從微風的喉嚨里亮出翅膀

花喜鵲鉆進農(nóng)莊園的油畫

尖銳的喙，在一把金嗩吶的顫音區(qū)

找到熾烈和不朽

咳嗽

桃花季節(jié)穿梭于醫(yī)院之間，尋找某種運氣

孩子的臉，被咳嗽折磨，染成蠟黃

一位中年女醫(yī)生，門診部里的一尊菩薩，

甜得像桃花

“兩盒祛痰靈，五瓶神奇止咳沖劑，

外加幾大瓶潘高壽蛇膽川貝液，一日三次，服完即止”

劃價隱秘地躺在最低層:150元，龍飛鳳舞

半個月后依然，每天我數(shù)藥丸似的

回味孩子的一聲聲咳嗽

早上八點，到全城最有名的醫(yī)院

掛內(nèi)科專家門診，化驗、透視然后全面檢查

這里有某種邏輯關(guān)系層層遞進

醫(yī)生哼著一首歌，在我臉上尋找謎底

“你不是帶長的就是干個體的”

包裝精美的流水線淹沒了我的眼睛:

外國的，聯(lián)邦小兒止咳露，阿芙化痰沖劑;

國產(chǎn)的，念慈庵牌枇杷川貝煉蜜，上標貼著

“治咳圣品，補肺奇品”，清代名醫(yī)葉天十秘方;

中外合資的“美歐卡”，止咳天使

藥單上制造的特殊字體，看不清的導火索

埋進孩子瘦弱的身體，一個咳嗽藥實驗基地

500元的代碼，一只受驚的麻雀紙上飛

藥劑師的話，縈繞我許多里

“打鳴雞渾身是寶，肉香，雞湯補虛，

雞毛是上等藥材。還有蒲公英，

割下曬干，準能賣個好價錢。”

我絕望的臉，潮濕得有二十天那么長

大地和樓房的咳嗽，空空直響

驅(qū)車四十里，左眼一直在跳好運氣

偌大的院落

一位鄉(xiāng)村野醫(yī)，瓦縫間的草

回到他花白的胡須

鸚鵡籠上標著野櫻桃字樣

他溫和地給一朵白花叫擠奶女孩

“孩子，張大喉嚨，哦，沒事，

一根魚刺，軟軟地卡在那里，

喝點食醋，慢慢就好。”

接下來，十孔笛聲漂白他破舊的衣衫

一支煙彈進水里，“嗞”地一聲

陽光啼鳴

城市散板

8號街正南，很長很長

一則極難解的方程式

出租汽車滑過陽光

蓮花廣告貼在標語的臉上

張開雙臂呼吸虛假的芬芳

春天的美麗被橫行八道的線路電解

膽小的天使撲翅，終為電纜折斷

高樓和煙囪之間

我獨個兒打著口哨

領(lǐng)帶結(jié)在脖子上

一邊想念我油菜花和麥苗的家鄉(xiāng)

汽笛響著狼狽的調(diào)兒

愣過神來，紅領(lǐng)少年

攙扶著老嫗穿過馬路

交通綠燈接著交通紅燈

父親的背上，一少年嬉戲

一手在鐵質(zhì)的廣告牌上采摘星星

一手晃著嘩嘩啦啦的紙幣

問楊白勞和黃世仁是誰

《紅樓夢》是誰的夢

說如果病了就到健民醫(yī)院

找李時珍就醫(yī)

我停在公用電話的小亭邊

拍賣行正為帶8的牌號哄抬車價

大家的陽光照著草場

許多人在那里散步和遛狗

且不用擔心稅收

老教授信手踱步抬頭看云

紅十字教堂的壁畫

跣足的耶穌正穿過濃霧

典當他唯一的血袍

叮當作響的女子正正經(jīng)經(jīng)

走向皇寵酒家

拋擲帶麥穗的硬幣

頭上荒蕪的乞丐躑躅街頭

每扇門都關(guān)上，犬吠擠出門縫

嚴厲地嘶叫殺戮他

慌亂中他差點撞上一輛的士

僥幸被一個粉頭油面

手提電腦的紳士

狠狠地白了一眼

只有大家的陽光沒有籬笆和門

他手捧的瓦缽里注滿恩施的牛奶

黃昏，門牌號碼718前

既然有旋轉(zhuǎn)的霓虹燈

太陽不再借給他們使用

男人和女人圍繞霓虹燈旋轉(zhuǎn)

音樂傾瀉一地的河流

在河之湄，女人用按鈕戀愛

且唇間的刺玫瑰

猶埋怨于膽怯的采摘

遂聽見有人顫抖于

膽小而窸窣的偷嚼間

去年的雪可曾記得那些粗暴的腳印

當一個嬰兒用渺茫的凄啼詛咒臍帶

而上帝的眼睛已習慣于床笫的罌粟

問街道兩旁稀稀疏疏的人造松

究竟能載負多少真理

東方一顆隕星踐踏過我的眼睛

想寫詩須到凄涼的鐵路橋下

在華燈與推理之間

大廈的四面鐘向四面敲響八點

8號街浸泡在鐘聲之中

此時，彩霸族里嘶吼的每一首情歌

沒有哪一首會去問一問

鐵肩的城市

你將用什么支撐天堂

豫東的三月，挖掘

打開店鋪的窗戶，聞起來

像雨又像雪

老婆婆說話的聲音

幾乎聽不到

一個病懨懨的男子

樓梯扶著他爬上去

雪飄進來，站在發(fā)梢上

瞪大眼睛

灰暗的天光，多么靜

一只貓慵困在墻角里

銳利的牙齒，尋找跳蚤

沉寂帶著耐心

尋找它的空虛

沒有尖厲的哨聲把屋子的肚子劃開

灰塵閉上眼睛，任憑風吹往哪個方向

如果有水，沉睡的水

躲開一個月沒有喝水的花盆

當老婆婆說，多么靜

她觸摸溫柔，虛弱又順從

雪粒重達一顆眼淚

把眼角的塵埃撣走

透過窗格子，一個閉著雙眼

上學去的小家伙晃晃悠悠

稍遠處，女人們跳著慢吞吞的舞步

廣場拿出空空的碗和勺子

舀她們開滿鮮花的臉

仍沒有刮臉的中年人

表貼著耳朵諦聽

細碎、可怕的東西

正急遽隱蔽地咀嚼

老婆婆說，該開燈了

沒有一個人開燈起床

床鋪下堆滿繩結(jié)和圈套

天色用冷爐子里的木炭片

在他們的面部和身上涂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