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老
來到跟前,唱腔還沒有嘹亮起來。胡琴吱吱啦啦的,有些刺耳。那是琴師在調試音準。京胡,京二胡,還有月琴。間或也有幾句簡單的唱,但只是吊嗓子找感覺,因為戲曲最基本的元素鼓板聲一點兒都沒有。鼓老還沒到。這里的所有票友中,他是最大牌的。來得最晚,準備時間最短。也是,鼓老是總指揮,不管多大的角兒,都得聽他擺布。介紹樂隊,也按照這樣的順序,司鼓某某,操琴某某。
姍姍來遲的鼓老終于到達。大大咧咧地坐到別人早已為他準備好的凳子上,端起沏好的茶,呷一口,跟琴師一咬耳朵,隨即,疏密有致的鼓點就從他手指間灑落,如同春雨飄過綠色的枝頭。
很少見到鼓老笑。面無表情就是他最常見的表情。記憶中的唯一一次笑容,是迎接他的小外甥女。那天《鎖五龍》正唱到高亢處,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突然穿過人群走進樂隊深處,一把抓住鼓老的胳膊。他臉上先是一僵,然后綻開笑容。那笑容剛開始集中在嘴角和眼角,依然有些僵硬,如同一團沒有發好的面;然后才慢慢在整張臉上舒展開來,像波紋在整個湖面蕩開。你怎么來了?跟誰來的?姥姥。小姑娘指指身后。
鼓老一邊跟外甥女說話,一邊敲自己的鼓點。小姑娘很乖巧的樣子,很快就再度穿過樂隊,重新回到姥姥跟前。
有一天的天氣實在是熱。鼓老依然來得最晚。雖然到了場,卻不肯打鼓板。一個勁地說熱,熱,熱。別人跟著胡琴找了半天節奏,他只是袖手旁觀。到底也沒有動手,歇了一氣,然后自顧自地飄然而去。
據說鼓老是外地人?!拔母铩敝新潆y到了這個小縣城,直到現在。退休前,是建筑公司的泥瓦工。
探子
城郊臨河的這爿小店門前,就是這個小城里票友的舞臺。白天真實生活的幕布落下之后,他們虛幻生活的大幕隨即在這里徐徐拉開。場地完全開放,臺階石之下就是街道,來來往往的人群可以是過客,也可以是看客,一切隨緣,或者說隨心所欲。不過,一般的看客沒有座位伺候,而我,這個臥底一般的窺探者,因為經常來,可以享受與票友同等的待遇。過去在報社工作時,多次動過這樣的念頭,走近這群老人,進而試圖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寫一篇有點分量的稿子。但是一直缺乏足夠的沖動。今天,不,是這段時間之所以能天天過來捧場,并非因為天熱難耐,而是想寫一篇小說,關于票友的小說。工作任務與業余愛好,終究不同。新聞缺乏的沖動,小說全部補齊,還綽綽有余。
都是票友,都是業余,所以我不想苛求他們的水平。如今傳媒分外發達,要聽高水準的唱段,電視里有的是。若是時間錯不開,還可以從網上下載。我雖然五音不全不能唱,但耳朵還可以,能聽出不少錯誤。胡琴本來非常動聽,但因為距離太近,卻顯得有些刺耳。不過,這一切都不能打消我的興趣。事實上,現在我才意識到,在整個過程中,我幾乎始終面帶微笑。直到不堪重負的笑肌開始疲勞地反抗。那樣子很像一個忘記了大人交代的任務,被路上的風景吸引了的孩子。
如果把我的活動都錄下來,肯定會很滑稽。不住地左顧右盼,一切都很新奇。那,確實像一個新手上路的探子。任務是一點點地忘記的,在雍容華貴的梅派青衣唱腔中,在瀟灑飄逸的馬派老生韻味里,在咿咿呀呀的胡琴飄灑下。我總會不由自主地用手在腿上打板,同時翹翹腳掌再放下,跟著演唱者哼哼。因為不是正經的票友,沒有專門宗過哪一派,生旦凈丑中除了丑角和老旦,基本上都喜歡,所以許多唱段都能大體跟著節奏哼下來。
言派老生
對我這樣站在京劇門檻跟前半內行半外行的戲迷而言,最好辨別的老生流派一是言(菊朋)派,二是奚(嘯伯)派。這兩派之間有一定的師承關系。其余的譚(鑫培)、余(叔巖)、馬(連良)、楊(寶森)派都不好區分。這也很正常。因為余叔巖最早是學譚的,素有譚余不分的說法;后來的楊寶森又專門宗余,余楊不分也在講。
因為這個原因,我對這群票友中間的那個言派老生印象非常深刻。他的《讓徐州》也好,《臥龍吊孝》也好,一唱三嘆,不溫不火,韻味十足,拿出去都不丟人。不過加深我印象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細節。確切地說,是一個玩笑,類似手機短信黃段子的玩笑。那天天熱,旦角缺席較多,老半天后才來了第一個。言派老生一本正經地說啊,今天只有一個蛋(旦)。老伙計們哈哈大笑,包括那個老太太,可言派老生還是滿臉嚴肅。我這才回味過來內中的涵義。
笑聲很快就平息下來,可我心里的波動卻還在蕩漾。這個簡單得在他們看來再平常不過的玩笑,通盤考慮最多也只能算是淡黃色的玩笑,給了我強烈的時空錯位的荒誕感。難道,這就是國粹平民化現實化的結果?
我們總是很健忘,想不起來真正的演員也是肉體凡胎,何況票友。
月琴師
月琴的音域很窄,是綠葉里的綠葉。類似電影中的匪兵甲我軍乙。一句話,也是龍套。即便著重介紹樂隊,也只到司鼓、操琴為止,其余的全部忽略不計。京二胡都沒有位置,遑論月琴。月琴唱主角的時候非常少,因此印象深刻。那就是《空城計》。諸葛亮唱到請上城來聽我撫琴時,那陣琴聲就是月琴模仿的。很短,幾秒吧。為了這幾秒的獨奏,它們要付出一生的陪襯。
這里的月琴師也很有意思。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剛開始對他充滿敵意。因為他形容猥瑣,舉止粗魯,臉龐因為黑而總顯得臟,手指上還戴個大金鎦子,與衣著打扮相去甚遠。這幫票友里京胡京二胡都有替代人選,但彈月琴的就他一個,因此雷打不動地每天都來。我每天也都像偷窺者那樣,在一旁悄悄觀察他。我仿佛能感覺到,串串音符如同淙淙的泉水一般,從他指縫間汩汩淌下,逐漸洗去他臉上的污垢,并且像磨光河床上的石頭一樣,慢慢將他身上粗礪得令人不快的線條全部打磨得干凈柔和。泉水磨光石頭需要時間,琴聲擦亮他的形象自然也需要時間。他就這么每天悄悄地提著沉重的琴盒來又悄悄地提著沉重的琴盒走,最后我終于接受了他的存在。
后來跟他聊過幾句,知道他的金鎦子雖然打眼,但卻不是大款。正相反,生活其實相當窘迫。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工廠上班,沒下崗但工資收入比下崗也強不了多少。說起來,生活中也是苦命的龍套。
張派青衣
十凈九裘,十旦九張。雖然梅派影響巨大,但如今的青衣,還是張(君秋)派居多。張先生也是梅大師的弟子,這,大約算得上對老師最好的報答吧。
這里水平最高的張派青衣,正面臨偏癱的威脅。已經中過風,后遺癥是一只手掌已經蜷曲,有條腿不良于行。每天晚上都是老伴兒用三輪車帶她過來,完后再帶她回去。看不出老爺子對京劇的興趣,他坐在那兒等候時,面容沉靜,身體也沉靜。不像我這半瓢水,偷偷地手舞足蹈。
張派唱腔講究“嬌、媚、脆、水”,聲腔只有一個字好形容。美。剛開始喜歡梅派,后來又迷過程派,現在最喜歡的,卻是我們的一家子。張派青衣嗓子確實不錯,《望江亭》《狀元媒》《西廂記》,都很出彩。
但我的目光,卻充滿了絕望。
死神黑色的翅膀已在她身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可她依舊憑著生命的本能在奔跑。但那種努力,顯得那樣的徒勞。也許她并未覺得,但給旁觀者的印象,卻是無比的絕望。她唱得越投入,越動聽,徒勞與絕望的感覺就越發強烈。那是宿命的力量。
總有一天她的嗓音會沉寂下去。但是張派的唱腔還要繼續流傳。其實并不是人票戲,而是戲票人。它要經歷無數的人,無數的嗓子,然后再若無其事地超越他們,絕塵而去。
局長
有一個短暫的中場休息,因為樂隊要喝茶。還有,嚴格地說,給青衣伴奏的胡琴與為老生花臉伴奏的胡琴是不一樣的,條件所限只能用一把,那就要重新調整音階。間歇中,言派老生鼓動我說,怎么樣,小伙子,來一段?我慌忙搖頭。不行不行,我只喜歡聽,不會唱。怕什么,都是票友,都是學習。我在旁邊都聽到了,你唱得還不錯。說吧,來哪一段?那就來《三家店》吧。流水?對,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口。
這段唱我學的是于魁智。他宗楊寶森,就算是楊派吧。表現的是秦瓊發配,所謂的男起解。不知道是否因為人近中年卻一事無成,我對這出英雄落難的戲,還有表現林沖窘迫困頓的《夜奔》非常喜歡。鑼鼓點兒一起,不用找,感覺自己就能來。雖然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但這段唱音調不高音域較窄,勉強還能對付,就是尖團字跟上口字還分不太清。
(西皮流水)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口,尊一聲過往的賓朋聽從頭。
一不是響馬并賊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
楊林與我來爭斗,因此上發配到登州。
舍不得太爺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們眾班頭。
實難舍,街坊四鄰與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頭。
娘生兒,連心肉,兒行千里母擔憂。
兒想娘親難叩首,娘想兒來淚雙流。
眼見得紅日墜落在西山后,叫一聲解差把店投。
“投”字帶一個長長的拖腔。將最后一個音符拖出來,眼睛有濕潤的感覺。我想起了在信陽老家的母親,還有家人。有一片熱情的掌聲。那是真正的熱情。倒不是因為我唱得有多好,主要是他們格外歡迎我。在他們中間,我是最年輕的,也是近年來出現的很少的新面孔。如果知道我是臥底,是臨時抱佛腳,他們會悲哀嗎?我不知道。
我按照規矩,像正經角兒那樣抱拳施禮致謝。正在這時,看客中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是某個局的局長。過去跑新聞,經常跟他打交道,彼此都很熟悉。但那是白天,在看不見的面具之下,在所謂的真實生活里。而此刻,我們倆相遇的地方不是寬敞的辦公室,也不是豪華的大酒店,而是這么個破敗的露天舞臺。他沒有衣冠楚楚,我也不是西裝革履,大家都穿著長汗衫大褲衩,多年的生活成果都積累在肚皮上面。
局長率先轉過臉去。我知道這是不成文的規矩,于是也裝作視而不見。都沒有穿戲裝,所以不能進戲。生活的戲比京劇的戲要求更嚴。票友票戲沒有行頭還能清唱,但是生活不能。這注定了跟許多人只能一同出入在歡場推杯換盞時,逢場作戲。
咖啡屋
我第一個離開現場。得早點回去,伺候兒子睡覺。沒有人發現我的離去?;蛘哒f,沒有人在意我的離去。去留隨心,來往隨意,真實與虛幻,都在于自己的選擇。
緊挨著那爿商店,是一間咖啡屋。用粉紅的曖昧色調裝飾著,完全是一副曲徑通幽內容豐富的樣子。每次來去,都要從其門口經過。這里與票友的舞臺前總聚集著大批的免費觀眾不同,老是門可羅雀的的樣子。但我知道其中的玄妙。票友的舞臺外表繁華而內心寂寞,而這里則正好相反。
看門的小姐慵懶地斜倚在椅子上,眼睛不時朝這邊掃描兩下。她一身短打的行頭,襯衫和短褲都比我簡潔許多,將一身的豐滿襯托得躍然欲飛。每天我們的眼神都會有好幾次的交錯。那是兩個世界之間無法交流的徒勞探詢。其中都有真切的鄙夷,以及莫名的向往。橫亙在兩道眼神之間的無形墻壁堅硬且厚重,但我能感覺到,眼神正在不斷沖擊它的基礎??傆幸惶?,彼此之間能夠達成和解。
我越走越遠,舞臺上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消失的,是鼓老鏗鏘簡潔的鼓板。
結局
這段不算短暫的偷窺,對那篇小說基本上毫無幫助。稍微深入一點的關于京劇的東西,都被初審編輯要求刪去。他說,太專業,讀者不會感興趣。是啊,那注定不會有幾個讀者,就像舞臺邊總是那幾個觀眾一樣。
到底也沒能真正深入這幫老人的內心?,F在我終于知道,那種努力是何等的不切實際。我說的是,理解另外一個人,讀懂他的心事,或者被他讀懂。我們跟周圍的無數人共同生活,他們是我們的同事,朋友,甚至家人。大家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但是距離遙遠。你隨時都能讀得出,燦爛笑容背后難掩的深深孤獨。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在那爿小店出現。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記得我這個過客。身體雖然離開舞臺,但戲并沒有結束,大幕并未落下。粉墨辨忠奸,曼舞輕歌皆世態;箏琶彈善惡,急弦悠管盡人情。我已經注定,要做一生疲憊的龍套,永遠不能離開舞臺。就像那個美麗凄涼的紅舞鞋的傳說。
人生本是一出戲。第一次聽蘇芮的《在雨中》時,還是不識愁滋味的懵懂少年,并未真正理解其中的深刻內涵,現在才知道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可惜的是,人過三十,驀然回首,少年的心事竟無一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