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

一

太陽如同燧石，點燃了貝貝柔軟的細(xì)毛;風(fēng)像輕盈的舞女，不時在它身上留下波浪般的舞步，間或掀開那匹完美的綢緞，露出一個個淡色的窩。貝貝皇帝般享受著這一切，心安理得地趴在那里扯呼嚕。一只前爪露在外邊，角質(zhì)幾近透明，但爪尖遠(yuǎn)比陽光犀利，更富有穿透力。

然而還有一樣?xùn)|西比貝貝的爪尖更加尖銳，那是一雙眼睛。如同鷹鎖定獵物。眼神剛開始自然而放松，然后慢慢眉頭緊鎖，眼睛瞇縫起來，凝聚出一束激光，在它身上聚焦。

貝貝，起床吧，和我玩玩。小趙眨眨眼睛，伸手推推貝貝。那聲音起初粗糙而皸裂，但很快就濕潤水靈起來，眼角邊細(xì)小的皺紋也隨即消失，如同一陣風(fēng)。

貝貝喵地一聲睜開彩色的眼睛，展現(xiàn)出兩個斑斕的世界。它伸個漫長的懶腰，抬起前爪捋捋胡須，然后兩眼瞪著小趙。

陽光擦亮了小趙的眼睛。毫無疑問，貝貝確實漂亮。不，不是漂亮，是惹人憐愛。拖條蓬松的大尾巴，近乎松鼠。如果不是親見，你很難想象世上真會有如此乖巧的小東西，小玩意兒。沒有生命的用具人們看其大，越大越宏偉，比如宮殿，比如長城;有生命的東西人們看其小，越小越可愛，越能讓人感嘆造化的神奇，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小趙笑笑，逗弄孩子一般沖貝貝拍拍巴掌，說寶貝，過來吧，咱們玩玩!

貝貝冷漠地掃了小趙一眼，又扭頭趴了下去。小趙清楚地聽見，它的鼻子哼了一聲。那是她無比熟悉的神態(tài)。

二

要過節(jié)了，這是給你的紅包。雇主大姐遞來幾張嶄新的票子。小趙只飛快地掃一眼，便估摸出了數(shù)量。六張，相當(dāng)于她半月的工資，可不是小數(shù)目。

不用了吧大姐，你們給我的工資不少了!小趙忙不迭地伸出手。剛來時還要尊稱大姐阿姨，可對方摸摸自己的臉微微一笑，說阿姨?我還沒有那么老吧?說著話扭頭看看先生大哥。先生大哥不置可否地?fù)u搖頭，說對，年齡相差不大，你還是叫大姐吧。

拿著吧，這是規(guī)矩。給你父母買點兒東西。他們把你養(yǎng)大不容易。

那就謝謝了!小趙懸著的心立即落實下來，趕緊把錢接下塞進(jìn)口袋，然后順手使勁一捻。

一，二，三;四，五，六。沒錯，是六張。

大姐臉上貼著面膜，懷里抱著貝貝，陷在沙發(fā)中間看電視。遠(yuǎn)遠(yuǎn)搭眼一瞧，像小趙進(jìn)城之后偶然吃到的一種食物，漢堡包。餡還挺實在。剛想到這里，小趙心里忽然一驚:貝貝瞪了她一眼。如同黑夜里突然響起的兩盞探照燈。

小趙沖貝貝擠擠眼，說你瞪什么瞪?大姐都不怪，關(guān)你什么事?說著話無聲地伸手召喚。這小東西的皮毛如此柔軟，懷抱的溫暖可以想象。小趙真想切身體驗一番。可貝貝只輕蔑地一撇嘴，然后熄滅探照燈。

小趙滿眼都是香味，新鈔票上特有的香味。那種香味越清晰可辨，她心里也就越發(fā)慚愧不安。突然，一個絕妙的主意氣泡般從心底浮起，帶動她的整個身子興奮地朝上一挺。

次日上午一干完活，小趙就脫掉外衣走進(jìn)廁所。打開水龍頭，仔仔細(xì)細(xì)地搓洗渾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膚，恨不得把表皮全部搓掉，徹底換層新的。洗好之后低頭看看，到處都是紅印子，有些地方都破了皮，隱隱作痛。她顧不上憐惜自己，接著抹上大姐平常用的沐浴露然后再沖洗一遍。

貝貝之所以不肯接近自己，肯定是因為它還不習(xí)慣自己身上的氣味吧。小趙寧愿相信。

出來吹干頭發(fā)，就去找貝貝。當(dāng)然，沒有忘記噴點大姐常用的香水。她慢慢朝貝貝伸出手，說貝貝來吧，看我身上，香著呢。貝貝的鼻子抽動兩下，狐疑地看看小趙，本能地朝后一退，腦袋貼到地上，只用眼睛的余光警戒著對手。

貝貝退后的動作很快，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yīng)。小趙因此愈發(fā)受傷。可再來一次，還是如此，屢試不爽。

聽著貝貝充滿節(jié)奏感的呼吸，小趙原本無比亮堂的心一寸一寸地暗淡下來。她站在那里半天沒動，仿佛雙腳不是腳，而是一對釘子，牢牢地釘在地板上。

三

白天是工作時間。小趙要打理這座兩百多平方米的錯層豪宅。打掃衛(wèi)生，換洗衣服，整理用具。雖然房間不少，但她干得很輕松。她人勤快，保持得也好，因此日常工作并不累。

要是能累點兒，也許倒是好事呢。這不，剛剛干完活不久，她就慢慢感受到了時間的壓力。如同鋒利的刀片劃過皮膚。它是那么的鋒利，你看見滲出的血絲之后才能回味過來隱隱的疼痛。

小趙突然之間對貝貝產(chǎn)生了奇怪的依賴感。它柔軟的身體似乎已是堅硬的靠山。她那么希望能逗它開開心，大家一起玩玩，遺憾的是貝貝依舊不陰不陽。小趙站起來轉(zhuǎn)兩圈，突然有了靈感。

貝貝有個專門的小床，泡沫塑料特制的，小趙更習(xí)慣稱之為窩。此刻它就躺在里面，閉著眼睛扯呼嚕。小趙悄悄走過去，將其連根拔起，一并搬到自己床上。

也許這樣，貝貝就能熟悉并且接受自己的氣味?

小趙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貝貝的反應(yīng)竟然如此強烈。它騰地一下從窩里跳出來，牙爪并用，使勁把窩朝后拖。它本來就是袖珍型的，跟窩一比，體積更顯懸殊，因此動作顯得愈發(fā)滑稽，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句俗話，老鼠拖木锨。小趙撲哧一笑，說好小子，有本事你就拖，使勁拖，我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憤怒就是力量。貝貝還真能拖動。窩向前挪了一下。小趙下意識地伸手摁住，貝貝猛地一下?lián)溥^來，高叫一聲，沖著小趙齜牙咧嘴，帶著悠長的余音。

小趙嚇了一跳。類似的場面她曾經(jīng)見過，春天貓發(fā)情打架，或者跟狗爭東西的時候。但是如此伶俐小巧的寵物也有這等壞脾氣，實在出乎意料。

小趙本能地一抬手，說小臭貓!你干嗎這么兇?

貝貝依舊余音裊裊，雙目圓睜。

四

小趙的手一寸一寸地朝貝貝伸去。影子投射在地板上，如同發(fā)現(xiàn)獵物即將捕食的鱷魚。周圍很靜，她只能聽到太陽燃燒的聲音，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到。但即便這樣，還是足以將貝貝驚動。它雙耳刷拉一下豎立起來，兩只探照燈同時打開，身體本能地緊縮成弓形，擺出隨時可以發(fā)動攻擊的姿勢。

小趙的心不由得撲騰一下跳了出來。她突然發(fā)現(xiàn)，貝貝并非寵物貓，而是一只刺猬。渾身上下所有的毛，原本光潔柔順的毛，突然之間都成了尖銳的刺，根根直立形成槍林，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布防。她顧不得把心安放回原位，立即雙管齊下，一只手摁住貝貝，另一只手給它抓癢。

先抓貝貝的背部，然后是肚皮。它身上果真柔軟無比，簡直就是女人的似水柔情，似乎骨頭都充滿彈性。它經(jīng)常洗澡，因此身上很干凈。只抓幾下，就激活了毛發(fā)上的高級香波。它們在陽光中活蹦亂跳，沖進(jìn)小趙的肺腔。應(yīng)該承認(rèn)，那是令人愉快的氣息。小趙的手法不由得越發(fā)溫柔，如同發(fā)開的面團。貝貝也關(guān)上探照燈，側(cè)臥在地板上，翹起后腿。小趙說貝貝，你看咱們這樣不挺好的嗎?貝貝不吭氣，只是扯呼嚕。小趙說你干嘛對我那么不友好呢?好像我欠你二斤狗肉錢沒還似的!哦不，老鼠肉!說到最后不由得撲哧一笑。貝貝的呼嚕略一停頓，然后再度開始。小趙說我不勉強，將心比心，你看著辦吧。

小趙的手慢慢停下，但沒有立即撤離。貝貝慢慢睜開眼睛——確實不是探照燈——若有所待。小趙笑笑，說貝貝，我就不能抱抱你嗎?給點面子吧。說著話作勢欲抱。她獨自在家的時候，還從來沒有抱過貝貝。它死活不讓。

可小趙的動作還沒完全展開，貝貝已經(jīng)伸出前爪。那是小趙十分熟悉的姿勢，它前不久曾經(jīng)使用過。那家的男主人有天晚上酒后歸來，突然張開血盆大口，險些將它攫取。它只能這樣，兩只胳膊緊緊抱在胸前，做絕望的無聲抵抗。

小趙說你這是干嘛?我又不是害你!說著話一把將它抄入懷中。她感覺自己的手勁可能大了些，但剛一松開，貝貝已經(jīng)在她手掌上輕巧地一彈，子彈般射了出去。

貝貝跑出幾步，到安全距離停下，然后回身與小趙對峙。小趙哪里還顧得上它。她右手捏著左手，憤恨地剜了貝貝一眼，轉(zhuǎn)身而去。

小趙此時的目標(biāo)是創(chuàng)可貼。貝貝在她身上不過小露一手，便已留下足夠深刻的印記。

五

電話鈴聲大作。小趙可巧就在電話旁邊拾掇衛(wèi)生。過去一看，是家鄉(xiāng)的區(qū)號;抄起一聽，是母親的聲音，來自于街上的某個小賣部。小趙下意識地看看周圍，說媽你放下電話吧，我打回去。

小賣部的電話打過來一分鐘要一塊多錢呢。再次接通后母親說，那家人到底怎么樣?最近沒什么事吧?小趙說娘，你放心，他們都挺和氣的，對我很好。這是我碰到的最好的人家，既有錢又講理!

回答雖然干脆，但小趙心里卻不覺一梗。

這家人對她確實挺好。待遇高些不說，關(guān)鍵也客氣，并不拿她當(dāng)下人使喚。美中不足的是貝貝。這家伙自打她一進(jìn)門，就充滿敵意。她想方設(shè)法試圖接近，可貝貝就是油鹽不進(jìn)。

母親說那倒也是。你寄回來的衣服真好!這么新的衣服他們都舍得給，為人肯定錯不了。小趙說那些衣服算什么?你不知道他們家多有錢。我告訴你，他們睡覺的那張床叫水床，就是一張床，什么都不算，你猜多少錢?十二萬!這個數(shù)字顯然嚇住了母親，她老半天都沒反應(yīng)過來其中的具體涵義。其實小趙也經(jīng)過臨時換算的，大姐告訴她的數(shù)目是六萬，她嘴一順溜，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自動翻番。母親還在驚嘆呢，忽聽女兒一聲驚叫，立即本能地追問一句怎么了?沒啥事吧?小趙驚魂不定地說沒什么，貓，是貓!

貝貝的腦袋從門縫探進(jìn)來，經(jīng)過陽光的幻化，乍一看如同丑陋的怪物。

貝貝的眼睛在小趙和電話之間來回轉(zhuǎn)悠，腦門上寫著一連串的問號與驚嘆號。問號與驚嘆號交替出現(xiàn)，箭一般朝小趙射來。小趙左遮右擋，窮于應(yīng)付，匆匆敷衍母親兩句，隨即放下電話。

小趙拾掇利索家務(wù)，就去找貝貝。她莫名其妙地心跳不已，好半天才鼓足勇氣，像學(xué)生時代尋仇那樣，將貝貝堵住。

我沒偷打電話!是她打過來的!小趙盯著貝貝的眼睛，極力做出理直氣壯的樣子;說到最后，倒真的理直氣壯了。

貝貝隨便說點什么都好，可它偏偏面無表情。那種凝重簡直讓小趙無地自容。她刷地一下使勁挺直身子，說我什么時候想打什么時候打，想打給誰就打給誰，關(guān)你什么事?!

貝貝嘲諷地一笑，一聲不吭。仿佛鐵證在手的法官，胸有成竹地眼看著罪犯做蒼白的狡辯。小趙用盡全身能量調(diào)動起來的勇氣一點點地消散，最后簡直無法支撐脊梁。她看著貝貝，滿懷絕望。她清楚地看見自己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焐化了一只冰砣，但卻無法焐熱貝貝。它眼神的溫度，真如節(jié)令。

晚上大姐回來，小趙心亂如麻。她定定神，說大姐，今天我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大姐說該打就打唄，多跟家人溝通交流，應(yīng)該!小趙的心一下子回到了肚子里。她得意地沖貝貝笑笑，接著說我打了好幾分鐘呢。大姐說不管長短，總得把事情說完。你父母挺好的吧?小趙長舒一口氣，說叫你掛念，他們都挺好。我媽特意叫我謝謝你，那些衣服他們都很喜歡!

六

這樣的菜都要倒掉，不是浪費，而是犯罪。老家的鄉(xiāng)親們，過年過節(jié)也未必能吃上。本來昨天晚上就可以直接倒掉的，但小趙當(dāng)時突然意念一閃，又隨手?jǐn)R進(jìn)了冰箱。

午飯小趙自己吃，他們不回來。有時晚上也不回。小趙從冰箱里端出剩菜，還沒想好要不要倒掉。浪費確實浪費，但錢并不要自己出，倒掉也不是不行。可就在那一瞬間，她還是信手從中拈起一片火腿蛋放進(jìn)了嘴里。

味道不錯。味道怎么會錯呢?那么好吃的東西，不過一夜的時間。

決定就此做出:中午熱剩菜吃。

說到底，大姐的錢也是錢。

小趙的腮幫子一高一低，時鼓時平。但那節(jié)奏越來越慢，越來越慢。食物停留在口腔中，無法下咽。因為背上突然扎了兩根針，或者刺。她慢慢轉(zhuǎn)過身來，果然，又是貝貝的探照燈。

貝貝臉上帶著鄙夷的怪笑。小趙如同被手電光聚焦的賊，本能地說我，我沒吃剩菜!可粉碎的火腿蛋牽絆著舌頭，話說不利索。貝貝隨即笑出聲來。小趙見狀大口大口地嚼著已經(jīng)不需要咀嚼的火腿蛋然后夸張地做出吞咽動作，說我就是喜歡吃剩菜，你管得著嗎?!說著話又抓起幾片塞進(jìn)嘴里。貝貝不再發(fā)笑，只用零下二三十度的眼神盯著對手，看她表演。那種表情好險把小趙噎死。她噗地一聲清空口腔，說我剛才想吃，現(xiàn)在又不想吃了，反正也不要我出錢!說著話使勁將菜甩進(jìn)垃圾箱。她的動作太大，結(jié)果又當(dāng)啷一聲上演了一出真正的飛碟。

貝貝詭秘地一笑，揚長而去。

小趙感覺一陣惡心。仿佛剛才吃的不是火腿蛋，而是蒼蠅。她使勁嘔了兩下，但什么東西都沒吐出來，除了一口唾沫。

小趙疾步跑出廚房。可哪里還有貝貝的蹤影。

晚上大姐領(lǐng)小趙逛商場。她采購，小趙搬運。兩人并排而行，小趙的位置略微靠后。大姐抱著貝貝，腦袋沖著小趙的方向。半路上小趙說大姐，你累了一天，不行我抱貝貝吧。大姐說不用，我行。貝貝聞聽翻翻眼白，沖小趙得意地一笑。小趙悄悄向它揮揮拳頭，說大姐，電視上說好多寵物身上都攜帶病菌，我怕影響你的健康!大姐說貝貝定期打防疫針，定期體檢，怎么會有病菌!小趙略一停頓，又說你干嗎養(yǎng)貓呢?我們老家都說，貓是奸臣，狗才是忠臣!大姐停下腳步看看小趙，說什么邏輯!養(yǎng)寵物的事，能跟著你們老家走嗎?

小趙聽到了貝貝清脆的笑聲。像中午的陽光，嗶嗶啵啵地燃燒。它說怎么樣?你沒招了吧?小趙說混賬東西，等著吧，我有辦法對付你!貝貝斗志昂揚地說那好，咱們走著瞧。

它們倆的交談氣氛熱烈，但是大姐充耳不聞。是的，她聽不見。她怎么可能聽見?

七

大姐他們要去南方度假，看望在當(dāng)?shù)厣洗髮W(xué)的兒子。

事后想想，貝貝可能確實感覺到了什么。告別的那天，它突然從大姐懷里掙出來，跑到車前，揚起尾巴，把四只車輪挨個掃了一遍。大姐見狀很是激動，把它抱起來好一陣親，說貝貝好寶貝，我沒白疼你!

他們走了。小趙剛要把貝貝抱回去，它卻猛一使勁掙脫羈絆，飛快地消失在電梯間的方向。等小趙來到電梯間，左看右看，已不見蹤影。丟了才好呢。這個喪門星!小趙氣恨恨地進(jìn)了電梯。可出來剛一拐彎，就見它蹲在門口頭沖這邊，看到小趙立即收回眼神，一動不動地蹲在那兒。

小趙說混賬東西，跑得倒快!你有本事還跑啊。一邊說一邊開門。門一閃開縫，貝貝立即朝里擠，似乎動作稍微慢點，就會被關(guān)在門外。

熟悉的空間突然寬大了許多。同樣的面積，同樣的房間數(shù)量，以前總有些逼仄，但是今天，不一樣了。小趙抖擻抖擻身子，在廳里做廣播體操。她像拉面那樣把自己的身軀拉長拉高拉寬，拉到正常的尺寸，直至拉出頂天立地的感覺。她忍不住要高聲喊兩嗓子。但剛喊出一個我字，就沒了下文。

一回頭，貝貝隨即映入眼簾。

貝貝前爪伸開，腦袋趴在上面，滿眼無辜地看著小趙。它的眼神一點都不犀利，但依舊如同鈍刀一般，將小趙勇氣與情緒的氣球戳破。

小趙騰騰騰幾步過去然后停下。她看看貝貝，遲遲沒有開口。略一停頓，又轉(zhuǎn)身回到沙發(fā)上方方正正地坐下，蹺起二郎腿，清清嗓子，從心底積聚起所有的威嚴(yán)，低沉地叫道貝貝，過來!

貝貝沒有反應(yīng)。

小趙眉頭緊皺，用鼻音嗯了一下。那是她格外熟悉的音調(diào)。小學(xué)時數(shù)學(xué)老師只消那樣一聲，班上最調(diào)皮的學(xué)生也會立即俯首帖耳，比語文老師的吆喝強了不知千倍萬倍。

可貝貝還是沒有反應(yīng)。

嗯?給你最后一次機會，過來!小趙想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但最后還是成了語文老師。也許因為她跟語文老師一樣，都是女人的緣故?

貝貝依舊不理。

一，二，三!還不過來?那就別怪我!小趙果斷地上前，啪地一巴掌扇在貝貝腦門上。

貝貝喵嗚一聲，身體收縮成弓形，一只前爪耷拉在空中，齜牙咧嘴地擺出防衛(wèi)的姿勢，腹腔內(nèi)發(fā)出低沉的怒吼。那一巴掌給了小趙前所未有的快感。她忍不住順勢又是一下。貝貝朝后一退，嗖地一下表演了一個熟練的三級跳，經(jīng)過窗臺一躍而雄踞博古架之頂。

小趙沉穩(wěn)地抬起手，用食指指著貝貝。她的胳膊彎曲在胸前，并不直直地伸出去，眉頭如麻花一般糾結(jié)著。村長的食指只要這樣一抬，周圍立即會漾起無數(shù)的笑臉。可是此刻，這招還是不靈，貝貝的眼神跟過去一樣銳利。不，比過去還要銳利。

小趙無奈地使勁一跺腳，說不看你是只貓，哼!

八

周圍都是云彩。小趙慢慢悠悠地漂浮在空中。伸手一抓，什么都抓不住，只有些潮濕的感覺。她非常著急，也很害怕。她分明看到，身體下面沒有飛機，上面也沒有降落傘。她無依無憑，就那么在空中懸著。好容易飄到地面，腳剛一沾地，又隨之彈上半空。如此反復(fù)幾次，突然又開始了自由落體運動。她知道自己死了。有人把她平整地擱到一張床上，身上蓋著雪白的床單，然后推進(jìn)太平間。她想喊，但是喊不出聲;想動，身體又不聽指揮。她這才明白，死了就是死了。正在這時，門忽然閃開一條縫，黑暗中露出兩盞綠色的小燈籠。是貝貝。手中揮舞著一柄鋒利的長刀。小趙渾身一激靈，筆挺地從床上彈起來，像根木棍;木棍斜著倒下去，直直地砸在貝貝身上，可它不但沒被砸倒，身體反而高大了許多，如同受壓后的彈簧。

貝貝提起長刀就朝小趙砍去。那似乎也不是長刀，只是尖利的爪子。它們撕開小趙的胸膛，就拽里面的五臟六腑，血流了滿地。小趙使勁擰下貝貝的腦袋，但它軀體上又冒了一顆出來。她立即想起那個非常要命的問題，貓有九條命。她使出渾身力氣要去擰第二顆腦袋，但手腳都不聽使喚，而此時貝貝已經(jīng)掏出她鮮血淋漓的心。小趙又疼又急，大叫一聲，從床上一彈而起。

小趙飛快地喘著氣，如同剛剛跑完長跑。月光從窗簾的一角瀉進(jìn)來，讓她慢慢意識到那不過是場噩夢。摸摸身上，果然滿是冷汗。

定定神，小趙想下去喝口水上個廁所。但是找來找去，床下只有一只鞋。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光著腳徑直來到貝貝的窩前。

果然在那兒。

看到鞋，小趙不由得又是一激靈。窩是空的。左看右看，都找不到貝貝的影子。小趙不覺渾身起滿雞皮疙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危險。慢慢轉(zhuǎn)過身去，后面卻沒有那兩只探照燈;小心翼翼地打開所有的燈，那家伙還是不見影。

這個壞蛋，肯定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小趙定定心神，喝了滿滿一杯水，然后塌塌實實地睡了一覺。后半夜被尿憋醒，她迷迷糊糊地起夜。那時月亮剛剛睡去而太陽還未起床，是最暗的時段。剛一出門，眼前忽然有兩道綠光射來，后面立著黑色的影子，鬼魅一般發(fā)出低沉的短吼。

小趙啊的一聲尖叫仿佛是道指令，刷拉一下閘門放開，她身上頓時一陣輕松。問題就地解決，她已經(jīng)沒有了去廁所的必要。

這一切顯然都在貝貝的預(yù)料之中。它略一停頓，隨即轉(zhuǎn)身而去。水流聲中，一陣滿足的輕笑折轉(zhuǎn)回來，清脆地彈到小趙耳邊，皮球一般跳來跳去。待要追上去踢它幾腳，可渾身哪里還有力氣。

不，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必須徹底了斷。

九

世界上什么食物的味道最香最誘人?方便面。此刻，煮方便面特有的香味就飄蕩在小趙周圍。隨著水溫的上升，那味道越來越濃烈，她的信心也就越來越強。

平常貝貝都是吃專門的貓糧，大姐從寵物商店買回來的。小趙聞聞就覺得惡心。那么難聞的東西，哪有方便面好吃?她不相信貝貝能抵擋得住方便面的誘惑。大姐在時不讓她吃方便面，說是垃圾食品，盡管方便面更便宜。要不怎么說大姐待她挺好的呢。

小趙端著煮好的方便面，興沖沖地倒進(jìn)貝貝的食盆，徑直端到它窩前。可貝貝只湊過來聞聞，就退后半步，看樣子毫無興趣。湯已經(jīng)倒掉，溫度正合適，她甚至按照貝貝的肚量與日常習(xí)慣，把面條重新切碎。這樣的美味，它怎么可能不喜歡又怎么好意思不喜歡?

貝貝聽話，吃吧，好吃著呢。小趙把食盆朝貝貝跟前挪挪，伸手欲拍它的腦袋。

貝貝把頭朝側(cè)下一縮，躲過小趙的手，兩眼瞪著對方不吭氣。

吃吧貝貝，我不騙你，真是好吃!小趙用勺子舀了一點，伸到貝貝嘴邊。

貝貝把臉扭開，看都不看。

這么好吃的東西，你至少要嘗嘗嘛!想想切面條費的工夫，小趙不禁有些生氣。她把貝貝的腦袋轉(zhuǎn)過來，摁到食盆上。

貝貝掙扎著不肯吃。它一爪子摁翻食盆，方便面撒了一地。

小趙啪地扇了貝貝一巴掌。貝貝喵嗚一聲彈射起來，逃上沙發(fā)。

小趙坐在地上，老半天沒動彈。她一點力氣都沒了。仿佛得了怪病，渾身的肌肉都不受大腦控制。良久，她坐起來，換成蹲的姿勢，去拾掇地板。切碎的面條已經(jīng)粘在上面，清理比切碎更加費勁。她蹲在地上，一會兒挪動一步，腿都麻了。忽然，她感覺手背一熱，一滴水從空中滴到上面。

小趙已經(jīng)無力分辨，那到底是淚水還是汗水。

十

那是個晴朗的午后。小趙把所有的心事都翻檢出來，接受陽光的晾曬。太陽溫暖了身體，也曬暄了她的心事。那一刻，她是那么的放松。她甚至忘記了這是城市里的高檔社區(qū)，而以為是老家午后茂密的森林。

洗個澡，全部負(fù)擔(dān)隨即付諸東流。擦干凈之后，小趙穿上大姐給她的舊睡衣——說是舊，其實也沒穿過幾水，在寬闊的房間內(nèi)散步。衣裾拖曳在身后，有如旗幟。她甩甩頭發(fā)，風(fēng)吹在臉上，令她神清氣爽。她不覺抬頭挺胸，在寬闊的房間內(nèi)四處巡視。從這個窗戶看出去，眼前是高樓大廈;從那個窗戶看出去，下面有車水馬龍。都是她喜歡的場景。她曾經(jīng)那么渴望在林立的樓群中尋找到一個很小很小的角落棲身，哪怕像貝貝那樣的一個窩。今天終于做到了，盡管只是短暫的一瞬。

小趙依舊微微仰頭，朝大姐的房間而去。她想試試那些高檔化妝品。聽說那看似普普通通的瓶瓶罐罐，每套的價格都在萬元以上。她很想體驗體驗一萬塊錢抹在臉上的感覺。

轉(zhuǎn)過墻角就是大姐的房間。但小趙剛一轉(zhuǎn)過去，就看到了一只威武的雄獅。它端端正正地臥在房間門前，如同看家狗看護(hù)領(lǐng)地。小趙一驚，眨眨眼睛，原來是貝貝。陽光給它的皮毛鍍上濃厚的金色，也拉長了它的胡須，讓它萬分威儀，猶如獅子。

再一眨眼睛，又沒了貝貝，只有獅子。

小趙心里一沉。那些已經(jīng)曬暄的心事，又生出許多霉斑，密密麻麻的，如同雨后的毒蘑菇。她略一定神，繼續(xù)朝前走。貝貝并不阻擋，甚至也不像以往那樣，用目光發(fā)出無謂的警告與提醒。

小趙沒滋沒味地涂抹化妝品，瓦匠刷墻一般。什么一萬兩萬，感覺也不過如此。她草草抹弄幾下，隨即離開大姐的房間，那個是非之地。

可讓她失望的是，別說獅子，門口連個貓都沒有。左找右找，都找不到。她根本沒有示威的機會，甚至連戰(zhàn)表都無法送達(dá)。

十一

夜晚再度降臨，黑暗莫測高深。所有的長度寬度與深度合圍起來的巨大體積，只是兩個字，危險，或者恐懼。

小趙躺在自己床上，心神不定。她雖然每次都記得關(guān)好門，但貝貝總能突破防線，進(jìn)去留點什么印記。仿佛它能通靈，可以飛檐走壁穿墻而入。即便有一天沒進(jìn)去，也總會在出其不意的時間，無法預(yù)料的地點，給她一個意料之外的驚喜。而驚喜的結(jié)果，只有毛發(fā)豎立冷汗淋漓。

小趙一閉眼睛，就能看到一根粗粗的鋼筋，她和貝貝各執(zhí)一端。黑暗中，只有它的存在。她死命朝后拽，但鋼筋只是略微一退，然后就巋然不動。她清楚地看到，中間某一段逐漸變細(xì)變長。

神經(jīng)已經(jīng)繃成拔河的繩子。必須盡快了斷。小趙使勁睜開眼睛。她已經(jīng)有了辦法。關(guān)上燈，卻不躺到床上去，而是提著鞋，豎耳傾聽外面的動靜。外面當(dāng)然闃無聲息。現(xiàn)在還不到貝貝活動的時間;悄悄探出頭，賊一般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出去小心地閉死門。

小趙躡手躡腳地朝大姐的臥房而去。她不但想體驗體驗六萬塊錢的床，更重要的還是，貝貝不可能想到她的去向，也就無法騷擾。那里面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她可以一覺到天明。

悄悄地開門進(jìn)去然后又關(guān)上門。為了保密，她甚至沒有開燈。每天都進(jìn)來拾掇，家具擺設(shè)與路線早已輕車熟路。她在黑暗中得意地飛速一笑，掀開被子躺了上去。

果然是張好床，不，是張?zhí)貏e的床，躺上去的感覺非比尋常。

晃動一下，身下隨即漾起一陣輕微的波浪。渾身的每一寸皮膚都緊密地貼在床上，每個毛孔都能感受到充滿依靠的安全感。那是何等快意的感覺!

小趙閉上眼睛。她要好好享受一番。事實上她也做到了。水床的波浪已經(jīng)將她蕩到了夢鄉(xiāng)的門口。正在這時，夜空中忽然亮起一聲慘叫。在她的想象中，只有古代行刑，大刀砍到脖子的那個瞬間，才會有類似的動靜。它是那么的慘烈悲憤絕望，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喵——嗚——

小趙啊地一聲彈射起來。打開燈，卻不見貝貝的身影。床下，椅凳后面，梳妝臺的角落，都沒有。找來找去，總是沒有。小趙高聲呼喚幾下，甚至還打開外面過道里的燈協(xié)同照明，可里里外外就是不見目標(biāo)。

肯定是聽錯了吧。自從那次之后，她就得了這個毛病。那次襲擊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誰也不會相信，表面那么文質(zhì)彬彬的戴眼鏡的男主人，竟然會對她，一個農(nóng)村來的小保姆下手。暴力對軟弱的屈辱蹂躪啊。

小趙重新躺上床。老半天之后才關(guān)燈。可黑暗剛一降臨，她就感覺到了背后的危險。沒錯，是背后，和那次完全一樣。

背后又是一聲喵嗚，然后就是爪子的尖利。打開燈掀起被子，貝貝果然就在被窩里面，一直靠著她。

小趙啊地一聲尖叫。聲音的鋒利程度顯然要超過爪子。因為它也得垂下耳朵以為遮掩。雖然被窩寬闊，雖然它身形小巧，但也不至于毫無感覺吧?它一定是在她之后進(jìn)來的。沒有任何人，只有通靈者才會有此本領(lǐng)。

鬼!貝貝你不是貓，你是鬼!小趙本能地后退兩步。

貝貝還是跟白天那樣不言不語。自從他們離開之后，它就一直是這副蒸不熟煮不爛捶不扁敲不爆不死不活的德行。

滾，你給我滾!

貝貝充耳不聞，一動不動。被子擋住燈光，里面還很暗。它的眼睛在里面閃著亮光，越看越像鬼魅。

你滾不滾?你快滾!小趙說著話順手一撥拉。

貝貝伸出爪子抵擋。小趙感覺一陣鉆心的疼痛。憤怒抹平疼痛的溝壑，然后溢滿心房。那一刻，她干枯的心田什么樣的情感雨水都需要，只要它能替代恐懼的干涸。她一把揪起貝貝，伸手劈里啪啦就是一陣巴掌雨。

那是場同歸于盡的戰(zhàn)斗，小趙手掌上傷痕累累，被子表面梅花點點。她打呀打呀，打得萬分開心，就像那次那樣。可是那男人并不管她的巴掌，只是一個勁兒地在她體內(nèi)沖鋒，沖鋒，沖鋒，直到筋疲力盡轟然崩塌。

她此生永遠(yuǎn)也不能忘記那種尖銳的疼痛。

事后那男人給了她幾張骯臟的紙幣。他笑嘻嘻地說，深山里的野菜，果然沒有污染!

血還在朝下滴。那也是雪白的床單。得到幾張骯臟的紙幣，卻失去了自己最看重的東西。她憤怒，她屈辱，她絕望，她沒有任何辦法。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母親，只是悄悄拾掇好行李，離開那個衣冠禽獸。

不，她不能就此罷休。她必須找上門去，以某種方式了斷。

小趙像捋繩子那樣捋了捋貝貝。把它的后爪并攏踩在腳下，前爪跟腦袋一起擰成麻花，使勁朝上拽。

這是場真正的拔河比賽。這是比賽的最后關(guān)頭。小趙使出了渾身的力氣。鋼筋中間的一段突然變細(xì)變長。粗鋼筋原來是由無數(shù)條細(xì)鋼絲組成的。那兩只可恥的鏡片在她身下發(fā)抖求饒，但她毫不理睬。她不能饒恕。她根本不可能饒恕。她聽到了鋼絲繃斷眼鏡碎裂的聲音。可是不行，貓有九條命，她必須一條一條地贏，將它們?nèi)看驍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