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早晨,珠兒起得比往常晚許多。推開閣樓的木窗,魚行街里已是熙熙攘攘。向街頭拐角那個位置望去,似乎她的男人玉樹能像往常一樣站在那里,一面招呼他的生意,一面不時仰起頭來向這邊望一眼。然而這時候,那個位置已被另一個男人占據。那是一個貨郎,手里的撥浪鼓輕輕搖動起來,“哐啷哐啷”,那種清朗的聲音讓她從恍惚里又回到現實中來。一切如煙散去,她輕輕嘆一口氣,心里煩亂極了,懶懶地倚在窗邊,似乎沒睡醒的樣子,一對柳葉兒眉微微皺起來了。
這是一座臨街的小樓。閣樓里是她的房間:一張雕花的眠床,一只老式的櫥柜,一個舊漆的梳妝臺。這樣的早晨,屋里有些昏暗,只有近窗一片光亮。這時候,她喜歡站到窗邊來,去看這個小鎮,有炊煙從人家屋頂上裊裊浮起來,去看這一條魚行街,魚行街里人聲喧嚷,好讓自己從冥想里解脫出來,一點點回到現實中來。閣樓的底層,里間狹窄陰暗,是婆婆的住處;外間寬敞明亮,開一個小食店:一個煤球爐灶,一只燒水的鋁壺,一只煮食的鐵鍋,幾張白木板小方桌。門口掛著一個白底黑字小招牌,上面寫著:珠兒魚丸。跨出門去,就是魚行街了。
這條街道很短:往北去,打個彎兒,戛然而止,一個公共汽車站;向南來,沒走幾步路,就是幽深的小巷了。
公共汽車站里停著兩三輛破舊的班車,稀稀落落幾個人。一些外鄉人下車來,一些本地人上車去。那些從車上下來的外鄉人,不是飯館里的老板娘,就是跑生意的魚販子。老板娘大多肥白粉臉,魚販子大多精瘦狡猾。這個地方方圓幾十里只這里一個海岬,你想買剛從海里撈上來的海鮮,無一例外要到這里來。那些跨上車去的本地人大多是年輕人:或者是上城去讀書的學生——這樣的人什么時候都少不了;或者是不甘心像父輩們那樣辛苦風浪里去討生活的后生,希望生活有所改變,愿意去冒一回險,憑著一份無所畏懼的勇氣和單純的熱情,企圖闖開一條出路,做父母的也希望他們的生活能和自己有所不同,鼓勵他們放開手腳上城去闖蕩,用老一輩人的想法,交代了許多或者有用或者無用的為人處世的話語,送他們出門,這時候便見他們臉兒紅紅提著一捆行李興沖沖上車去。
從巷子里進去,沿著鵝卵石鋪就的狹窄小徑曲曲走下去,出了小巷,漸聽見“嘩……嘩……”海潮的聲音,穿過一道木麻黃的防護林,一腳踩進綿軟細沙里,就到海邊了。站在白的沙灘上,可以望見藍的天空底下海邊泊著幾只黑的漁船,一些水手在船上忙碌:或者剛從海里上來,收拾著準備上岸去;或者掛起帆,解開纜繩,準備出海。
這個港口至少也有幾百年了。小鎮里的人們世代靠出海打魚討生活。近海魚少了,得往遠海去才能打到魚,小舢板經不起風浪,只有大船才能行到更寬闊的海面去,于是大家棄了小船,湊錢打大船。出錢多的那一個人自然成了船老大,管理船只,分配勞動和收獲;更多的人成為水手,負責撒網撈魚。然而只是分工不同,也要一起遠航去討海,一起喝酒,一起唱曲,一起說笑罵娘。打到魚,回來了,均作幾堆,各自挑到魚行街里賣。
魚行街里,大概魚丸店前面這一段最為熱鬧了。這樣的早晨,就有許多水手的女人,挑著一對魚筐,從家里出來,從巷子里出來。魚販子們和一些水手有長期約定,徑直到他們家里收魚去了。那些趕新鮮的飯館里的老板娘和居家的婦人,聽說漁船回來了,早早趕到這里來等候,來不及候她們把擔子從肩上卸下來,一只手就伸到魚筐里去,在那里挑挑揀揀,似乎唯恐被別人搶光了,一時間一條魚行街喧嚷起來。然而,熱鬧的時候也就這早晨,一段兒時間過去,人群散去,街上也就安靜下來了。
這時候,天空灰蒙蒙的,魚行街、小鎮,包括遠處的海岬,全籠在一團霧里。珠兒軟軟地倚在窗邊,一顆心隨之霧蒙蒙起來。那件事情過去很久了,她的心早已平靜下來,她都嘗到這種平靜的好處了。那份內心的寧謐,給她帶來快樂,讓她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臉上也漸漸出了笑容。她愿意守著婆婆,把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誰也不來打攪她,那樣最好。然而,這幾天不知為什么覺得心里煩亂極了,夜里睡不安穩,一夜翻來覆去。黑暗之中,仿佛有玉樹站在那里,依舊高高大大的樣子,依舊含著笑,向她走來。她剛坐起來,他又不見了。仿佛又有二胡的聲音穿透夜空傳到她的耳朵里來,擾得她心神不寧。捂住耳朵,那種聲音又要頑強地鉆到她的心里去。她惱了,坐起來,側耳細聽,那種聲音就又消失了。
“那個貨郎……夜里宿在廟里吧?”她總覺得那個人和玉樹有些相像。有時她想,會不會是玉樹化做那一個人來找她呢?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這種想法很荒唐。一想起來她心里就很亂。所以這時候,她往那邊瞥一眼,很快就把目光收回來了,然而一顆心又要突突突突跳起來。
日頭出來了,一片紅光從海面上漫過來,緩緩推開小鎮上空那一團霧,街里一切分明起來。趁著那一份光亮,她從梳妝臺的小抽屜里取出一面鏡子拿到窗邊來照:也許夜里沒睡好吧,一張臉兒比平日蒼白許多。正要嘆口氣,婆婆在樓下喊起來:“珠兒,珠兒……”她一驚,這才想起來:“還沒開門呢。”往常這時候,她早開門了。
家里只有她和婆婆兩個人。婆婆才五十多歲,就蒼老得像一棵秋天原野里的枯草,似乎一陣風來就能把她吹去。原先好好一個人,因為那件事精神受到刺激,終日靠到那塊被風雨侵蝕得裸露出木質的門板上呆呆望到街上去,不知想什么,再也做不了任何事。店里她一個人操持著。幸好只是小生意,不用太勞動。
她每天早晨早早起來,把爐門打開。煤爐燃亮了,坐在上面的鋁壺里的水“吱吱”響起來。趁著這個空當,她抓起掃帚把店堂重新拾掇一下。這件事情夜里已經做過了,她是一個愛干凈的人。她想:“一個店堂就像你的那一張臉,把它打掃潔凈了,一天的心情也就好起來。”把地板打掃得干干凈凈了,還要拿一塊抹布把那幾張小方桌擦拭得纖塵不染,仿佛能照出你的影子。擦著擦著,一顆煩亂的心似乎也清亮起來。那時候,嘴角也有了笑容。這是她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了。因此,她總顯得不厭其煩。幸好生意不大,不過煮一碗魚丸,她便可以很從容。鋁壺里的水沸騰起來了,有水汽從壺蓋邊緣冒出來。她急急走過去,把爐門掩上。又把收拾好的蔥兒洗一遍,切成末,裝在一個白瓷盆里。魚丸早已蒸熟了,從鍋里起出來。一切準備好了,于是坐在那里。
有客人來了,和坐在門口的婆婆打一聲招呼。不知婆婆聽見沒有,不見她應答。大家早已習慣了,踏進門來:“珠兒,來一碗魚丸。”她便含著笑,招呼客人坐下,去灶臺上把一碗魚丸煮了:不過把水燒開,放幾顆魚丸進去;水再沸一遍,魚丸浮上來了,盛到碗里,澆上花生油、香油、蔥末和調料,一會兒就完成。一只白瓷碗端過來,放在你的面前:清湯里幾顆魚丸,上面飄著一層油、少許蔥末,很是誘人。夾一顆放進嘴里,脆嫩爽口,滿口清香。囫圇吃上一碗,有事你付了錢忙自己的事去,沒事你再要上一碗,慢嚼細咽起來。吃到身上汗也出來了,一個人清爽起來。坐在那里舍不得走,便去看這店堂。店堂那么小,沒什么好看,又去看眼前這個女人:一張細嫩光潔的臉,玉琢一般,那么好看,這樣的早晨不知為什么常含著怨愁,一對黑的眉兒微微皺起來。那時候,心里就要憐惜起來。臨走的時候,在桌上多放了一塊幾毛錢。她去收拾碗筷的時候發現了,又要追出去,把那多出來的錢塞還給那個人。這樣的事情每一天都要發生。如果那個客人是一個男人,對她多出一份敬意。如果那個客人是一個女人,心里就要惋惜起來:“這么好一個人……”
在大家的印象里,這家魚丸店是前年才有的。這一家的門前以前掛著一張漁網,不知什么時候,那張漁網不見了,后來就掛出那塊小小的招牌。看到這塊招牌,人們又要想起那一件事。
2
這個小鎮,男人們出海打魚,回來了,喝一點燒酒解解乏。或者來了興致,去把掛在墻上的那把二胡摘下來,鼓起嘴唇把上面的灰塵吹去,試拉一下,音調那么合適,于是坐在那里,架起腿,搖頭晃腦拉起來。誰也不來打攪你,你便可以把眼睛也閉上,盡量沉入到那種意境里,去品味樂聲的悠揚。或者《步步嬌》,或者《拾相思》,或者《寄生草》,或者《思情郎》。若要唱起來,則可以拉《采桑》《采茶》《紅繡鞋》《玉美人》。那是一種享受了。
人多起來,三個人,五個人,七個人,都可以。排場大起來,分工就要有所不同:你拉弦,我彈琴,他吹噯,盡你的擅長和興趣。如果人更多,湊在一起竟有十一人,屋里擠不下,就要找一個更寬敞的位置去,那就是廳堂了。小鎮里這樣的去處很容易找到。如果是冬天,廳堂里再合適不過,有陽光從天井里照射進來,暖意融融,天井里,含笑、茉莉、月季、玉蘭,各種花次第開放,放眼望去爽心悅目,細聞起來馨香醉人。如果是夏天,這里也是極好的去處,天井里有風進來,不出汗,舒適宜人。如若有人提議往更開闊的地方去,那時候,一群人就提上各自的樂器,出了小巷,往廟里去。廟里有一個戲臺,不僅軒敞、視野開闊,而且古香古色,于場景、氣氛也十分合適。到戲臺上去,依照傳統排陣,小鈸、手鑼、扁鼓、三弦、瓢胡、月琴、提弦、雙清、二胡、品簫、噯仔、嗎胡各居其位,一一坐定,于是開始。奏《四大景》,一人主唱:“春色妍,日融和,暖氣喧,景物飄飄美霄新,花開三月天,妖嬌嫩蕊鮮,草萌芽,桃似火,柳如煙,仕女王孫,戲耍秋千……”人們從這里經過,行到這里,就要被樂聲吸引住,呆呆站在那里,如癡似醉,一雙腳再也邁不動步。這些整日和風浪搏斗的水手們,一顆心被曼妙的樂音撫慰得熨帖,拉著唱著,似乎一切夢想已據為己有,化為眼前的光陰萬種。忘記了生存的艱辛、生活的煩惱,精神上那一份緊張情緒也得以緩解。度過一段快樂時光,再過一些時日,他們又要出海去。
這個小鎮的女人留在家里,編織漁網,照顧老小。沒有多少要緊的事情,把自己養得肥肥白白。家里有男人支撐著,有了依靠,她們也就不操那份心了,懷著一種心安理得的態度,盡一份悠閑的心情,把一個人打理得清清爽爽。男人們也鼓勵她們這樣去做,于是懷著對未來生活的一份美好期盼,一張臉整日掛著笑,從容地把這時光一點點打發過去。
男人們去討海,十天半月不回來,在風里浪里討生活,開頭幾天還好,逐漸地,她們那顆心就要一點一點懸起來。日里吃飯的時候,老是提防著,怕不懂事的孩子拿手里的筷子把飯桌上的魚翻過來——小鎮風俗里,這一點講究忌諱——弄得心里很緊張,把一頓飯吃得七零八落。還是不放心,就要挎上竹籃到廟里去一趟,燒上一炷香,祈求神靈的保佑。晚上躺在眠床上,又要牽腸掛肚起來。
候到某一天傍晚,海岬那邊一聲熟悉的汽笛響起來,一顆心這才落下來,然而眼淚也要隨之下來了;一邊揉著眼角,一邊隨即笑起來,挑上一對魚筐,歡歡喜喜到甲板上去,把早已劃定屬于她家的那一堆魚兒挑回家,也把自家男人迎回來。盡著自己那份手藝炒上幾個菜,也把藏在壁櫥里的燒酒取出來,把男人的一個胃伺候得饜足了。夜里,安頓好小孩,熄了燈,到床上去,敞開潔白柔軟的胸懷,去偎男人那張被風雨、日頭打造得十分粗礪的臉,盡他那顆貪婪的心,去摘取他渴望已久的快樂。
生活原本可以這樣快樂地延續下去,然而這時候,卻被一件事情打亂了。那件事情無論什么時候提起來,都是這個小鎮一道無法彌平的傷痕。
人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很多年了,大家生活在安樂祥和的氛圍里,幾乎忘記了什么叫不測,也放松了對危險的警惕。水手們在風浪里討生活,每次總能平安歸來。人們總覺得冥冥之中有神靈保佑,廟里香火因此愈加旺盛起來。然而命運總喜歡捉弄人,給了他們一個巨大的懲罰。
那天早晨,風平浪靜,陽光媚人,小鎮里最大的那兩條漁船就要出海了。像往日一樣,水手們朝站在岸上的親人們揮揮手,解開纜繩,揚帆起航。女人們看著帆船離開海岸向遠處駛去,一點點變小,消失在茫茫的天際,有說有笑地離開碼頭回家去。生活像往常一樣井然有序。這時候,撒旦那只喜歡惡作劇的手就悄悄向她們伸過來了。后來想起來,她們總要在心里責怪自己:“那時候為什么不和自己的男人多說一句話?”——她們不知有多少話還沒有和他們說。也許她們舍不得把那許多話一下子說完吧。她們想,生活那么漫長。“為什么不多看他一眼?”——她們還沒看夠呢。她們怎么能看得夠呢?然而,她們只好用一輩子來追悔這件事了。
人們總想從自然里爭奪更多食物。沿海的魚越來越少,要想捕獲更多的魚需往更寬闊的海面上去,為此,一些大的漁船總喜歡走得更遠。那時候,路上的時間也就長一些,回來的日子也得往后推一推。可是不管怎么遲,來回時間也不會超過一個月。二十天過去,一些女人坐不住了,匆匆跑到海邊去,踮起腳跟伸長脖頸朝天邊企望。有漁船靠岸,跑到船頭去問。水手們站在船上,心里想:“這些婆娘們,猴急了吧。”然而帶著一份善意的微笑,搖搖頭,說:“沒遇見,也許什么事情耽擱了。”于是她們又站到海邊去呆望,直到天色暗下來,潮水上來了,那條漁船還沒有回來,方才垂頭喪氣地回去。
玉樹也在那兩條船里,在其中一條漁船上充當水手。那時他們新婚不久,她還是個新娘子,哪敢像其他女人一樣也到海邊去?“到時候她們問你,你來做啥耶?你怎么回答呢?”她可是嘗過那些女人嘴皮子的厲害,結婚那一夜,她們把她捉弄得夠嗆。可是又想:“你們能去,我為什么就不能去?”嘟起嘴來。然而一雙腳跨出門去,又收回來了——新娘子臉皮薄呢。
女人們每天都要到海邊去。三天兩頭有漁船從海里上來,過去詢問,沒有一點消息。一個月過去,她們心里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慌亂起來了。漸漸地,老人、小孩也加入到這支隊伍里來了。每一天,海邊擠滿了人,站在那里,向海里傻望,從日出到日落。婆婆每天到海邊去,回來后,失神地坐在那里。她待在家里,心里似乎有千萬條螞蟻在那里撕咬;看婆婆那樣子,心里愈加著急起來了。她想:“為什么不去?即便日曬、風吹、雨淋也該去,受多少苦,心也安一些。”那一天,下著很大的雨,水從屋檐上下來,從巷子里出去,匯集到街里,一條魚行街小河一般。這樣的天氣,誰也不會到海邊去,于是她穿上蓑衣、戴上斗笠一個人悄悄出門去。一腳踩進魚行街,水漫到腰上來,咬咬牙,進水里,人一晃,差點跌進水里去。尋來一支被風刮斷的樹枝,支撐著身體,著水,一點點摸索前去。終于過魚行街,出了小巷,風雨益發的大。一陣風來,似乎欲把她攔腰抱起,狠狠摔出去。雨打在臉上,一陣銳利的疼痛。匍匐著前進,摸到海邊,雨扯天扯地的下。“他呢?他到哪里去了?”海獸一般吼,潮水城墻一般聳立起來。這時候,“嘎”一聲,一只玄色海鳥從海里向這邊飛過來。那道水墻躬起身,劈頭蓋臉向海邊傾覆下來。她一驚,向后退去。潮水在前方不遠處落下,悶雷般響。那只海鳥不見了,也許被卷進水里去。她的心一陣揪緊。雨打過來,身上一陣哆嗦。不知是驚恐、擔憂、害怕,還是無助,她跪在地上大聲哭起來。哭累了,呆呆坐在那里,任憑風吹雨淋。也不知坐了多久,終于掙扎起來,含著淚,跌跌撞撞回到家里。一腳踏進門去,腿一軟,跌到地上,身下淋淋漓漓一攤水。
天放晴了,婆婆到廟里去。廟里安安靜靜的。一進門,地上跪滿人,都是一些婦人。婆婆顫顫巍巍把香引燃了,插到香爐上去;跪到地上,抬起頭來,眼里滿是淚水——那是她唯一的兒子,怎能不擔憂呢?丈夫去世早,這十幾年母子倆掙扎著過來,眼看兒子長大了,娶了媳婦,就要過上幸福生活了,又遭這不測……
那一天,幾輛小車開到海邊來,從車上下來許多人,鎮里、縣里的人都來了。縣長神色凝重,詢問了一些情況,匆忙登車離去。第二天,又有省里的人下來,找人了解詳細情況。兩條船一百多號人,誰也不敢怠慢。每天海邊黑壓壓的人,站在那里,望著海面。海上風和日麗,誰也不相信會發生什么事。省里派直升飛機到海面搜索,搜尋半個月,連一片破甲板也沒發現。人們終于絕望,一個小鎮陷入死寂。
婆婆把玉樹的衣服拿到海邊去焚化。一陣青煙從地上升起,形成一個人形,飄然而去。婆婆望見,站起來,追趕過去,“兒呀,兒呀——”凄聲叫喊。那一陣青煙化為烏有,婆婆坐在地上嚎起來了。從海邊回來,不說一句話,精神從此恍惚起來。
她依然記得,出海那一天,水手們在門外喊,玉樹就要出去了,一腳踏在門檻上,猶豫一下,又折回來,在她額頭吻一下,匆匆說一句:“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然后走了。“負心的人啊,你怎么不回來呢?”每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恍惚覺得他就站在眼前,睜眼一看,那個人又不見了,摸摸額頭,那個唇印似乎還在。那時候,眼淚就要下來了,“你說要回來的,怎么不回來了呢?”任憑淚水在流淌。
她不知流了多少淚,他終于還是消失了。婆婆又變成那樣。生活不允許她長期沉浸在悲傷里,后來就開了這一家魚丸店,婆媳倆勉強度日。人們從悲傷里解脫出來,小鎮恢復了元氣,魚行街里又有了人群的走動,小店漸漸有了生意。
3
人們已經很久沒去觸碰樂器了。那些樂器掛在墻上,或者丟棄在某個角落里,蒙上厚厚一層灰塵,似乎因為悲傷變得喑啞,再也發不出任何歡樂的聲音了。這樣的時候,誰還有心思去擺弄那些樂器?
一次,一個人,也許心里太悲苦,被沉重的夜色壓得喘不過氣來,便去取下那把弦。也許不知該拉哪一曲,弓觸了弦,啞啞響幾聲,終于有了音調,嘶啞著喉嚨唱起來:“別離淚,怎割舍,漢宮地……”聲調里充滿著壓抑。突然,弦聲急起來,似乎是想把胸中的苦悶發泄出來。這時候,“錚”一聲,弦斷了。夜色里傳來低低的哽咽聲。這樣的夜晚真是漫長。
白天還要好一些。生活不允許你長期待在家里,水手們胸膛里那一顆心雖然沒有完全落下去,還是揣著一種惴惴不安的心情出海去,海邊陸續有了漁船的出入。到了海里,風來了,浪起了,也就顧不得去想那么多事情了,放開手腳,把心思專注到一件事情上去,那顆心反而安定下來了。小鎮在一種謹慎的空氣里逐漸恢復了往日的秩序。
生活里一切依照往常行進下去。人們憋悶已久的那一顆心,希望有一種東西能激發他們從壓抑里跳脫出來,引他們往快樂的一面去,然而沒有,誰也不想去開這個頭。他們終于覺察出寂寥。這時候,那個人來了。
魚行街里每天都有外鄉人到這里來。不是收魚的魚販子,就是采買海鮮的人。偶爾一兩個到這里來走親訪友的,也是一些熟悉的人。那一天,街里來了一個陌生人:挑著一副貨郎擔子,一頭是針頭線腦,一頭是小孩吃食,身上挎著一把二胡,懵懵懂懂闖進魚行街里來。那些針頭線腦,小鎮供銷社里也有,沒有什么稀奇。倘若聰明一點的人,要做這生意,須往巷子里去。或者哪一個懶惰的婦人不愿意去走那么遠路,害羞的姑娘家不喜歡拋頭露臉上街去,貪圖方便就在門口買了,或許還有點兒生意。而這個貨郎,走到街上,再也邁不動步,隨便在街邊找個位置,把肩上擔子卸下,坐下來,把撥浪鼓輕輕搖動。沒有多少人去看他,偶爾一兩個人因為好奇往那邊瞥一眼,很快走開了。只有那些小孩,為擔子里的吃食所吸引,圍上去,拿眼睛橫斜細看,終于受不住誘惑,從兜里取出平日攢下的幾角錢,去換那些酸酸甜甜的吃食,一路嚼著四處逛去。小學校的鐘聲敲響了,一窩蜂往學校跑去。這時候,擔子前面復又冷清下來了。
魚賣完,女人們收拾好擔子從巷子里進去回家了。人群散去,一條街道空曠起來。貨郎抬起頭,望到天上去,天上沒有一絲云彩,心里寂寥起來,把那把二胡從身上取下來,架到腿上,“吱吱”拉響。曲調那么熟悉。一些人從店鋪里探出頭來。
“誰在拉弦?”
“那個貨郎。”
“外鄉人也會拉二胡?”
“聽……像是《采茶》。”
那些人仔細一聽,“好像是。”議論起來。
這時候,貨郎唱起來:正月里來是新春,拋石投江錢玉蓮,繡鞋脫落為鼓記,大叫三聲王狀元;二月里來弄鐵桃,小姐樓上拋繡球,繡球拋去呂蒙正,小姐頭上送風流;三月里來三月三,昭君娘子去和番,恨煞奸臣毛延壽,懷抱琵琶馬上彈;四月里來石榴黃,鎮守三關楊六郎,大破天門七二陣,部下焦贊與孟良;五月里來是端陽,匹馬單刀關云長,斬了顏良誅文丑,擂鼓三通斬蔡陽;六月里來天氣炎,房中推磨李三娘,濱州做官劉智遠,何日夫妻能團圓……
那些人好奇起來:“哪來的人,也會這曲調,還唱得有板有眼?”
“我去看看。”一個人從店鋪里出來,跨過街心走到那邊去,一面拿眼睛去瞧擔子里的東西,一面不知和他說些什么,然后從身上掏出一張零鈔,去換他的一包醬橄欖,捧在手里,興沖沖回來了。
店鋪里的人圍上去:“打聽出啥來?”
那個人一點兒也不著急,把一顆醬橄欖塞進嘴里嚼起來,候這些人有些迫不及待、把脖子伸得很長了,一邊嚷起來“快說快說”,那個人一顆橄欖還沒有嚼完,含在嘴里,這才含含糊糊說起來:
“唔,說是江淮一帶人。”
“那么遠,怎么跑到這里來?”
“唔,說是找他娘。”
“找他娘?”那些人疑惑起來。
“唔,說是嫁到這里來的。”
“叫啥名字?”
那個人噗一聲把核吐到街心去,這才說:“說是跟一個水手到這里來的。”
那些人歪斜著頭腦想了許久:“江淮一帶人,會是誰?”因為毫無印象,愈加疑惑起來。再看那個貨郎,已把二胡放下來,目光虛虛放到街上去,在那里出神。抬頭看天,日頭已經升到半天高:“該做自己的事去。”于是一邊議論著,一邊匆匆散去。
水手們像往常一樣每天出海去打魚,腳步里逐漸見出了從容。人們的生活恢復了往日的秩序,然而他們總覺得心里缺點什么。
貨郎每天都要到魚行街里來,沒有什么生意,百無聊賴地搖著撥浪鼓,吸引的還是街里的那些孩子。偶爾也有一兩個婦人走過去,買一點針線、一把塑料梳子、一面小鏡子、一只鍍金的發夾之類零零碎碎物件兒。反復挑選,確定買下來了,付過錢,取上貨,拔腳要走,貨郎又要把她喊住,向她打聽這里有沒有一個江淮來的女人。她們稀奇地搖搖頭,這才放她走。后來就聽街巷里議論起來,說那個人很小的時候娘再嫁的人,是我們這里人,五十多歲。一個人把手指頭一一掰過,琢磨起來,似乎想起什么,說:“你們說會不會是鳳陽婆?”“鳳陽婆倒是那一帶人,只是從沒聽說過那邊有親人。”一群人站在那里,朝魚丸店望去:魚丸店前面空蕩蕩,鳳陽婆不知跑哪兒去了。
這個小鎮,并沒有因為貨郎的到來發生什么改變,只是他擔子里的吃食為魚行街里的孩子們增加了一種新鮮興味,他的弦聲微微攪動了小鎮沉寂的空氣。他的事引起大家的好奇。人們隱約覺得這個人和這個小鎮有些牽扯,因而激動了他們心中那一份慣有的熱情,引起他們的關切。
4
那件事情過去很久了,歲月終究要把一切傷痕彌平。珠兒平靜下來,把心思放到一件事情上去,努力把小店的生意打理好,也盡量讓自己快樂一些,臉上多出了笑容——生活還得延續下去。小店里逐漸有了笑聲,快樂的氣氛一點一點多起來。
她是注意到那個人了。這個小鎮本來就不大,再說每一天都有人到店里來——不僅外鄉人,魚行街里的人們為魚丸的清香所吸引,有時也要進來吃一碗。那時坐下來,問起她的生意,說起魚行街里的人和事,自然要提起那個貨郎。說那么白凈一個年輕人,看上去倒像個讀書人,怎么做那種小生意?——以前也有貨郎到這里來。大多是一些老人,大概干不動什么活兒了,在家里憋得慌,于是挑著貨郎擔子,搖著撥浪鼓走街串巷去,一方面四處走走,看看風景,散散心,一方面謀一點零花錢。又說,看他整日坐在那里,也沒什么生意,一日三頓吃什么?夜里又宿到哪里去?……時間一長,她就留意起那個人來。
一天,客人走光了,她坐在那里無事可做,站到門限上,探出頭去,往那邊瞥一眼,只見一個年輕人,坐在街邊,前頭一副貨郎擔子,偶爾幾個人從那里經過,看他一眼,匆匆走了,看上去也沒什么稀奇。于是進來,把店堂收拾好,上樓去。有陽光照射進來,閣樓里光亮一些。站在那里,她長長吁一口氣,放松下來,坐到梳妝臺前面去,望到鏡子里的自己:氣色似乎好一些,一張臉紅潤起來了,心里稍稍安慰些。這時候,窗外有弦聲響起。街里安靜下來,那種弦聲格外分明。曲調那么熟悉,是《四季時》。婆婆原先就是北管樂社里的人,聽說這個小鎮里人們傳唱的一些曲子還是婆婆教的呢。剛進這個家門的時候,常聽婆婆唱,聽得多了,她漸漸也會唱幾句。她還記得那首歌的歌詞呢,于是和著弦聲哼起來:“夏日晴暖和,魚兒戲新荷,西湖十里好煙波,銀浪里,擲金梭,人唱采蓮歌……”正想繼續哼唱下去,不知怎么弦聲斷了,心里惱起來。然而想:“人家拉不拉弦和你有什么關系?”這才清醒過來,知道自己的心兒不知不覺被弦聲吸引過去了,一張臉微微紅起來。“那個貨郎,也沒做成啥生意,哪來的錢吃飯?夜里又睡到哪里去?”她想起人們議論的那個話題,“大概廟里吧。”有幾次,她聽見有弦聲從廟那邊飄過來,“小鎮里只他一個人拉弦了。夜里沒有人會到廟里去。”
春天了,那陣寒意過去,天氣突然變得晴朗暖和。日頭從窗口照射進來,陽光灑在身上,一個人變得懶洋洋起來。小店里的生意也就早晨忙碌一陣子,其余的時間清閑下來,她再也不想做任何事。對于未來,她并沒有明確的打算。有人勸她:“再找個人吧,還這么年輕……”她搖搖頭。也許那個人想起她有一個“照顧婆婆一輩子”的善良志愿,于是說:“要不招贅個人進門。”她還是搖頭。主要是她的那顆心一時還容不下另外一個人,玉樹的影子在她的印象里并沒有消去。只是在這春日融和的氣氛里,門前的丁香、屋后的玉蘭相繼開放,有芳香從窗欞侵入,彌漫到整個空間,沁入到她的心里,一顆心難免有所感觸,一個人不知不覺悵惘起來。這一天,貨郎的歌聲又穿越空曠的街道傳到她的房間里來,傳到她的耳朵里去,是《采桑》:“三月三,奴家去采桑,遇見秀才郎,她幾天,茶也不思飲,她幾天,飯也不想吃,清香美味不想吃……”在那柔和的歌聲里,她的心輕輕搖動,身上柔軟起來。一只手摸到臉上去,一張臉不知怎么燒起來?醒悟過來,慌慌張張走過去把那扇木窗掩上,站在那里,心里亂亂的。
日子舒緩有致地進行下去,小店里的生意看起來比往常還要好一些。店堂里收拾得更加潔凈。她不知從哪里找來一些罐頭瓶子,放在每一張小方桌上,插上盛開的百合花。客人們進到店里,一下子感受到春天的氣息,自然就要夸一句:“這花兒真好看,這花兒真香。”然后熱情地望她一眼,似乎想說:“你比這花兒還要好看,你比這花兒還要香。”她確實變美了:一張臉兒渾圓起來,臉色比以前紅潤許多,一雙眼睛也比以前更有神采了,雖然偶爾還會掠過一絲憂傷。她好像也感受到這一點,別人說這話的時候她就笑了,笑得比春天的花兒還要好看。她是隱約體會到一種快樂了,只是這種快樂從何而來卻不是很清楚。
這天上午,魚行街里的人散了,店里的客人也走光了,她收拾好桌子,站在那里望一眼:一切很滿意。準備上樓去。這時候,那個人來了。四目相對,她發覺那個人那么像一個人,一個她最親近的人;他覺得這個人那么臉熟,好像在哪里見過。她想起來,他像玉樹。他卻不能明確。就這樣,兩個人怔怔站在那里。后來倒是她先清醒過來:這個人是那個貨郎。想到自己的店主人身份,叫他坐。他想起來:自己到這店里來是為了吃一碗魚丸。于是坐下來,說:“來一碗魚丸。”爐火并沒有熄滅,一碗魚丸很快煮好,端到他的面前。那個人低頭吃起魚丸。她坐在那里,不覺又看他一眼:“這個人真的很像玉樹,連舉止、神情都像,只不過玉樹黑一些,這個人白一點。”她心里訝異起來。
這時候,婆婆從門外進來,抬起頭,望見那個人,一張臉頓時變得煞白,“樹兒,樹兒——”瘋一般搶上前去。她一驚,站起來,“娘,他不是玉樹。娘,他不是玉樹。”那個人受到驚嚇,慌慌張張站起來,不知所措。婆婆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嘴里喃喃著:“樹兒,樹兒……”她把婆婆扶到里屋去。突然婆婆問:“那個人是誰?”她說:“街里那個貨郎。”婆婆兩眼筆直,盯住前方某一處,“貨郎……玉樹……玉樹……貨郎……”身體哆嗦一下。她問:“婆婆,您說什么?”
婆婆搖搖頭……候了許久,婆婆終于安靜下來。她從里屋出來,那個人已把一碗魚丸吃完。她說:“不好意思,讓您受驚嚇了。”那個人站起來,把捏在手里的錢遞過來,“沒事。”說完望她一眼,往外走去。她站在那里,看著他漸漸遠去,消失在街頭拐角里,想起玉樹,一個人又癡起來。
5
貨郎的生意不見好起來,反而有一種向下墜落的感覺。孩子們吃膩了他的吃食,終于覺出無趣,也懶得到這里來了,轉到別的地方耍玩去。然而不見他有離開這里的意思,依舊日日坐在那里。沒有生意,閑暇時間多起來。那時候,他就拉起了二胡。弦聲從魚行街里飄起來,為這寂寥的街巷增加了一點快樂的空氣。
算起來,他到這里三個月了。人們已經適應了他的存在,而且潛意識里逐漸把他當成魚行街里的人,那時候,就關心起他的生活。一些人無事可做踱到那邊去,聽他拉弦,臨走的時候往那個貨郎擔子里丟幾個錢,也當作他為他們提供一份快樂的報酬。起先他還有些拒絕,慢慢接受了,無意之中也就墮落成街頭賣藝人。他并未為這件事感到恥辱,反而體驗到一種快樂。也許他的身體里本身就有一種流浪藝人的氣質,這不由得讓他想起他的爹——那個飄鄉老藝人。不管怎樣,生意日見稀落,他又不會別的,只會拉弦,只好憑此謀生活了。也有一些婦人,看他可憐,激發起她們心底的那一份憐憫,恰好這一頓有好一點的飯食,就多煮一碗,打發小孩端過去給他。他坦然接受,當然也忘不了道一聲謝,又夸獎了那小孩一句。婦人遠遠站在那里,望見小孩端著一只空碗興沖沖回來了,似乎也為自己做了一件該做的事而感到快樂。
他是為找他娘到這里來的,當初爹并沒有要他去找娘,甚至不告訴他娘的名字。爹似乎要把娘從他的意識里抹去,說他沒有娘。他從來沒見過娘,自小便跟著爹四處飄泊,凄苦的生活里,他多么渴望有個娘。終于,爹臨死的時候告訴他他有娘,他娘在他很小的時候跟一個水手去了溫陵。還有一個孿生兄弟……他到這里來,四處打聽有沒有一個江淮來的女人,人們只是搖頭。爹沒有告訴他娘的名字,這件事便沒有著落。然而他想:“當初爹只說了這么一個地名,這是唯一的線索了。既然沒有任何消息,也只好在這里待下去,說不定能有新的轉機。”他認定了這里,而且似乎已經從這小鎮的空氣里隱隱嗅出一絲娘的氣息,于是在這里停留下來。
當然,他還為另一件事情耽擱著,雖然他還沒有明顯覺察出來。然而那一天,他把貨郎擔子挪到離魚丸店不遠處街頭拐角那個位置上來。坐在那里,一抬頭就可以望見閣樓的那一扇木窗。他是沒有錢再到小店里來吃一碗魚丸了,雖然他很愿意。魚丸的清香還留在他的唇齒間,還有那個人,那種溫婉、親切的微笑,逗留在他的印象里,揮之不去。他坐在那里,望到街上去,街上行人陸續散去,他心里逐漸空曠起來。這份空虛需要一種東西來填補,依照往日拉起了弦。既然有許多心事無法確定,心里煩愁起來,便希望借弦聲來表達。他的爹,那個飄鄉藝人,經常就是以這種方式來表達對另一個人的思念,那個人大概就是他的娘。他手中的二胡不知不覺透露出心里那種朦朧、模糊的感情。仰起頭來,恍惚覺得有一個身影在那扇木窗后面晃一下,然后不見了,于是他拉起那曲《紗窗外》。然而,不知為什么,那扇木窗又掩上了。
每一天,人們從貨郎擔子前面來去,臨到這邊,問一句:“怎么挪到這里來了?”他不知該怎么回答,也就不說,微微一笑。人們并沒有意識到這里面的一些變化,仍然像先前一樣,或者停下來和他說句話,或者還有其他什么事情,就便帶著一份善意的微笑,望他一眼,匆匆行去。一連幾天,那扇木窗不見打開,他的心空落起來,終于覺察出心境里的那一種微妙變化,明確了自己是對那個人有了好感,于是悵惘起來。這一天,他坐在日頭底下,覺出餓來,身上又沒有一分錢,正在那里躊躇,一個小孩端一只碗過來,是魚丸。他心底一熱,眼淚不知怎么落了下來,“那個人是留心到你了,這個可憐的人。”繼而隱隱又激發起他的那種熱情。含著淚,把一碗魚丸吃完,提起二胡,拉起那曲《玉美人》:“玉美人,得了病,雕床上,盼情郎,叫聲情哥哥,快進我的房,有話對你講……手挽手,兩相望,病好轉,心寬暢,輕聲細語來勸慰,句句記心上……”木窗并沒有打開。他想他是不是有些莽撞了,手里的弦停下來。正自彷徨的時候,木窗打開一條縫,依稀可以望見里面的人影,有一雙眼睛對著他凝望,然后輕輕掩上。他的心終于安頓下來。
那一段時間,從魚丸店前面經過,細心的人或許會發現,好像少了點什么,仔細一想,原來好幾天不見鳳陽婆了。自從那天見到貨郎,不知怎么,婆婆精神又恍惚起來?嘴里呢呢喃喃,不知說些什么。她想:“也許精神又受到了刺激。”具體卻不知為什么。聽說婆婆是公公從北邊帶來的。小鎮里有不少這樣的女人。水手們一個月出幾趟海,打魚賺那一點錢,僅能勉強度日。一些人娶不到老婆,船行到哪一個港口,恰好有一個于自己十分合適又不用花多少錢的女人,便把她帶回來,湊合著過日子,也算成了家。當然,這些女人的身份不值得深入去追究。婆婆大體上屬于這一類女人。聽說有一個前夫,是個流浪藝人,玉樹也是那邊帶過來的。發生了那件事情之后,婆婆的記憶似乎也就停留在那一刻,從海邊回來,每每望見人家的炊煙,便要瘋似的追趕過去,嘶聲叫喊,幾個人才能把她拉回來。時間過去這么久了,婆婆的病日漸好起來。這一次,不知怎么又犯了?
6
一個人坐在幽暗的房間里,鳳陽婆的記憶一下子打開了,又想起那一段生活。那些事情已經在她的心底塵封了二十多年,她都想徹底把它忘記了,這時候又在眼前一點點分明起來。
自從玉樹失蹤之后,她的思維從此斷裂。每天坐在魚丸店前面,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希望有一天一個人能從人群里走出來喊她娘。在那里等了許多年,然而沒有。那一股青煙又在她的印象里浮現,每每有人家的炊煙飄然而起,她便要追趕過去,嘶啞著喉嚨叫喊:“樹兒,樹兒——”那種聲音絕望蒼涼。
“那個年輕人是誰?為什么那么像樹兒?”她還以為是樹兒坐在那里呢,她還以為她的夢想實現了。“江淮來的貨郎?”她每天都看見他坐在那里拉二胡,那種弦聲早已聽慣,沒什么稀奇。再說她也沒有心思去理會,她的心早被樹兒攫去。“江淮……二胡……玉樹……”這些詞語重疊在一起,一剎那,她身上一陣哆嗦,所有情景在她眼前一一重現。
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是那么漫長,她都不知怎么熬過來的。二十多年又那么短暫,似乎一晃而過。她仿佛又回到那個小鎮。也是一個靠海的小鎮,大海、風帆、魚行街,人們一樣靠討海打魚過活、一樣喜歡曲子,和這個小鎮一般無二。只是那個海岬更加開闊,不僅有漁船,還有商船出入,人流更加密集。她又想起那個飄鄉藝人。前幾年,聽從北邊回來的人說,那個人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那時候玉樹還在。好幾次,她想和他說——那是他的親爹呢——然而看他每一天快快樂樂,許多話涌到嘴邊又咽下去,“突然又冒出一個爹,他能接受嗎?和他說,他會怎么看你?”心里不安起來。許多事情把一顆心撕扯成亂麻。然而又想:“這件事他早晚得知道,那畢竟是他的親爹。什么時候和他說,他們的船靠到那個碼頭,叫他上岸去找找。”她想:“時光這么漫長,總有機會。”沒想到那個人卻先走了。“那個孩子呢?該和玉樹一般大了,去了哪里?靠什么過活?”每天晚上她總在牽掛和擔憂中度過。第二天早上起來,見到玉樹,好像又見到她的那一個兒子。那時候,精神上也得到一點安慰,才能把這日子一天天挨下去。“那是他的孿生兄弟呢,要是他知道了,不知該如何高興。”“和他說,又要牽扯出那一段生活。”“現在樹兒卻……”想到這里,一顆心又疼起來。
那時候,她是一個酒樓里賣唱的女子。那個流浪藝人也被請到那里去拉弦。那時候,大概貨郎這般年紀,模樣和他也很像。同在一種屈辱里生活,同病相憐,兩顆心漸漸走得近了。那天晚上,他們終于憑著年輕人慣常所持有的熱情和對生活新的期盼一起出走,一路南來,到了那個小鎮,從此過著一種漂泊無依的生活。后來,她懷上他的孩子,生下兩個男孩。一切并沒有給他們帶來更多快樂,相反卻是無盡的煩愁。每天那一點收入僅供糊口,何況又添了兩個孩子。身上沒有營養,乳房一點一點癟下去。孩子吃不飽,整日哭。兩個人張皇失措,都要絕望。
那天晚上,一身疲憊,她抱著孩子昏昏沉沉睡去,一覺醒來,他和另一個孩子不見了。她以為他是抱著孩子去找吃食呢。等到中午,他們還有沒回來。出去尋找,哪有他們的蹤影?回到寄居的那個破宅子里,抱著孩子,饑餓、傷心、害怕、無助,她絕望地哭起來了。這時候,那塊麥草綴成的門簾掀起來,一個陌生男人站在光亮里。“他是誰?”她驚慌起來。那個人從門簾外扔進一塊臟污的紙片兒——那個流浪藝人帶著那一個孩子走了,把她賣給眼前的這個水手。她驚呆了,木頭一般站在那里,淚水無聲地流下來,那個人什么時候走的她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起來,屋里一片昏暗,聞到一陣魚香,“這個破宅子里只有東西發霉的氣味和窗外飄進來腐草的氣息,再沒別的,哪來的魚香?”打開窗戶,一縷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床頭粗大的瓷碗里一碗新鮮的魚湯。很久沒吃到魚了,沒有營養,奶水越來越稀薄。吃不飽,小孩整日哭。孩子一哭,望著懷里的孩子,想起那個狠心的人來,她也哭。“四個人在一起最終很難活下去,然而他怎么舍得撇下她們母子倆?”想到這里,眼淚又下來了。“孩子呢?一個男人怎么帶好孩子?他們到哪里去了呢?”絕望之中她都想到死,“可是孩子呢?孩子怎么辦?必須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她向四周望一望,“大概只有那個水手了,沒有人會到這里來的。”坐在那里,把一碗魚湯喝完,身上有了力氣,攏一攏頭發。這時候,門簾掀起一角,一個人往里面探一下頭又把門簾放下:是那個人,那個水手。門外“吧嗒吧嗒”的聲音,大概是站在門外吸煙。她不敢出去。就這樣,一個人坐在屋里,一個人站在門外,沉默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遠去,那個人走了。她出門去,門外有一袋米。
那個人每天都要來到這里,送上一點東西,坐在門外吸一袋煙,然后就走。她偷偷從門簾里瞧過那個人:四肢健壯,像許多水手一樣曬得很黑,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
一天,外面下起很大的雨,都可以聽見流水的聲音了,透過門簾望去,外面白茫茫一片。坐在那里,聽著外面巨大的雨聲,她想:“這么大雨,那個人該不會來了。”屋里很黑,點起燈,把孩子抱在懷里,解開衣服喂孩子吃奶。奶水足,孩子吃飽了,也不哭了,在她懷里甜甜睡去。外面的雨聲襯托得屋里寂靜起來,一個人呆呆坐在那里,不知怎么覺出心里一陣空落。這時候,門簾突然掀起,一個人搶進門來,把她嚇得一跳。睜眼一看,是他。那個人淋淋漓漓一身水,腳站在地上,抬起頭,望見昏暗的燈光里她身上那一片白,似乎一驚,扭頭就走。她這才清醒過來:衣服敞開著。臉都紅了。放下衣服,記起他站在雨里,說:“進來吧。”“我,我送魚來。”那個人說著,從門簾塞進一條魚。她心里一熱,聲音也變得柔和了,“進來啊。”“不了……船,船明天就走。”那個人說著,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是踩著水走了。她猶豫一下,追出門去,朝雨里喊:“你,你明天來——”第二天,那個人來了,她收拾好東西,跟他上了船,來到這小鎮。
那個人勤勞本分,每天出海打魚,回來了也懂得憐惜人,把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疼著。她逐漸適應了這里的生活,人也養得肥白起來,漸顯出往日的豐潤,臉上也有了笑容。這個小鎮的人們,在風里浪里討生活,養成了大海一般寬闊的胸懷,除了出海打魚,喝一點燒酒,拉拉弦,唱唱曲,快快樂樂把這日子一天天過下去,瑣碎的事情誰也不想去追究。誰也不來問你過去那些事兒,她便可以從容地在這里生活下去。他們甚至希望你也加入到他們的生活里去,不久又來邀她加入小鎮北管樂社。在那里,她把演唱才華顯露出來,得到他們的認可,后來便把自己擅長的曲子教給他們。
日漸安定的生活里,她有時也會想起那個飄鄉藝人,還有她的那個孩子。一次老水手給她帶來消息,說有人看見他們父子倆在街頭賣藝,孩子和玉樹一般高了。再后來就聽說老藝人死了。十幾年過去,那個孩子該學會獨立生活了。對于那個孩子,她有著無盡的思念,卻不知他到哪里去了,便把那一份愛也放在玉樹身上,把玉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命運啊,注定要把她的一顆心拆成兩半。后來老水手也去了,她便把所有愛全都傾在玉樹身上。玉樹出了事,她的心也被掏空了。
“那個人是誰?是玉樹的魂化做另一個人來找娘,還是那一個兒子?”“玉樹?不可能,一百多號人都回不來了。那一個兒子……”她決定再去看看。
出了門,來到街上,那個人還在那里,貨郎擔子前面圍著一堆人,也許在聽他拉二胡。她悄悄走過去:那個人臉色蒼白——大概受了饑餓的緣故,手里拉著弦,那種神情和老藝人一模一樣。目光放到二胡上去,弧形末端掛著一個小小香囊,顏色發暗,然而她一眼就認出來:是她的手藝。心里一陣狂喜:“是他。”“……二十多年了,沒有盡到一點做母親的責任。那么多事情,怎么去和他說呢?”心里翻騰起來。站在那里,不知該不該過去。一個人問她:“鳳陽婆,你也來了?”她沒有回答。這時候,一個人想起什么,說:“這個人怎么越看越像玉樹?”另一個人表示了贊同。她心里一慌,悄悄溜走了。
7
那一段時間,珠兒一直心神不寧,隱約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這種感覺從那個人來到魚丸店那一天就開始了,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讓她有些慌亂和無措。好在小店里的生意需要她去打理,那時候,就沒有心思去想那些事情了。再說她的心剛剛平靜下來,剛剛能夠體會到生活里的種種美好和快樂。這樣的時候,她是不想有任何人來打攪她的。然而在這平靜之中,又覺察出心底的一份寂寥來——不僅她,小鎮里的人們都這樣。這樣的時候,有貨郎的弦聲從魚行街里飄起來,不知不覺侵入心里,讓那種空虛得到填補和充實。那種弦聲在她看來沒什么稀奇,甚至還有許多不足之處。那些曲子當年玉樹也唱給她聽,這又讓她想起許多往事,以及當時的種種心情,因而引起情感上的起伏,或多或少對她的心靈產生了影響,讓她不得不對那個人多了一份關注。
那一天,那個人把貨郎擔子挪到魚丸店斜對面街頭拐角來了。玉樹以前就站在那個位置。那里已經空出很久,很長時間里,也讓她心里的某一個角落空蕩蕩起來。現在那個人不僅靠近來,而且坐到那個位置上去,無形之中讓她覺得心底受到壓迫,因為潛意識里的抵抗,也就沒有道理的惱起來。然而又不能叫他走,“魚行街又不是你的魚行街。”因為這種氣惱無由發作,也變得更深起來。
這一天,那個人又坐在那里拉二胡。她不聽,捂住耳朵,然而那種聲音卻像要穿透手指一點點滲透到心里,把你帶入到那種音樂的情景中去。她那雙手不知不覺放下來,一個人又癡起來。“那個人最近有些憔悴,再沒有以前那份神采。不知為什么那么像玉樹?”“那天婆婆見到他,不知怎么病突然發作,后來又變得清醒起來?”一切對她來說都是一個謎,然而又不便去問,也無從問起。也許婆婆和她一樣,以為玉樹化做那個人到這里來看她。玉樹、那個人,兩個人的影子重疊一起,讓她有些混淆,也使她對那個人產生了憐憫。臨到中午,想起那個人大概餓了,于是去煮一碗魚丸,打發一個小孩端去給他。
一切安靜下來。她終于把一顆心安頓下來,上了閣樓,倚到床上去。這時候,窗外飄來那曲《玉美人》。她身上一激靈,坐起來——那是藏在她心底的一首情歌。這樣的情歌玉樹會幾首。每逢夏季的夜晚,躺在床上睡不著,她就要他唱給她聽。伴著窗外的蟲鳴,他輕輕唱起來,唱得她的心兒撲通撲通亂跳,一張臉燒起來了,她還是喜歡聽,要他唱下去。這首歌她不知聽了多少遍,都要印到心底去,這時候又飄到耳朵里來。那種聲音和玉樹那么像,讓她恍惚覺得是玉樹躺在那里,為她唱歌。這種情景讓她沉迷。然而這時候,歌聲不知怎么突然停了下來。她一下子從夢境里醒來,睜眼一看:床上空蕩蕩的,只她一個人。這才想起,歌聲是從窗外飄進來的。下了床,輕輕撥開那扇窗,那個人恰好抬頭朝這邊望過來,她一驚,慌慌張張又把窗戶掩上。
小鎮白天還有些生氣,晚上寂寥多了。自從出了那件事之后,除非月亮很亮的晚上,沒有人愿意出來,到街上去行走,除了傍晚的犬吠和深夜的蟲鳴,就是波濤拍擊海岸發出的轟響——那種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出巨大的威力,似乎能讓你顫栗。這樣的時候,就有弦聲從廟那邊飄過來,或者歡樂,或者憂郁,總能產生一種能量,把你心底的那種恐懼一點點驅散。
以前她是很少注意弦聲的。每天晚上,收拾好店里,關好店門,早早去睡。那天晚上,不知為什么,也許有太多心事,睡不著,海岬里的濤聲逐漸平靜下來,這時候,就聽見那夜晚的歌聲了。是《四洲調》:“昨夜等郎二更鼓,今夜等郎三更鼓,我的郎,你不來,哎喲喲;小奴正當房中焦,忽聽有人把門敲,想必是,郎你來,哎喲喲;用手打開兩扇門,一把摟住郎的腰,我的郎,想死我,哎喲喲;雙手揭開碧羅帳,鴛鴦枕頭墊下腰,鮮花兒,被郎摘,哎喲喲……”夜已經很深了,小鎮里的人們都睡下了,歌聲那么動情,那么魯莽,穿透夜空,鉆到她的耳朵中來,鉆到她的心底里去,讓她臉紅心跳,身上不覺燥熱起來。打開木窗,有風進來,歌聲愈加清晰。她終于覺出心底的輕輕搖動。
第二天,下起了雨,街上沒有人走動。估計沒有人會到魚丸店里來了,她睡到很晚才起床。第三天,天晴了,街上人潮涌動,小店里熱鬧起來。陽光灑進店堂里來,有談笑的聲音從那一片陽光里浮起,讓人心胸一下子開闊。忙碌一陣子,人群散去,小店里安靜下來,坐在那里,心里無由地覺得空落。這時候,她想起來:“今天怎么沒聽見弦聲呢?”站到門限上,探出頭去:那個位置空著,那個人沒來。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心里空蕩蕩起來。回到店里,坐在那里,支著頭,一個人發起呆來。
第四天,那個位置還空著。后來就聽說那個人是病了。小鎮里的人們早已習慣了樂聲的存在,這時候同樣覺出心里的空落。他沒來,自然要引起他們的注意。大概有人了解到他的情況,到小店里來吃魚丸,順便講起。她聽說了。那一刻,不知怎么心底一陣揪疼。按說那個人和她有什么關系?然而一種感情在她心底逐漸明確起來。意識到自己心境里的那一種變化,自然要有一些無措。客人散去,坐在那里無事可做,一顆心被一種力量所吸引,讓她心神不寧,于是站起來,在店堂里走來走去。
下午,天突然黑下來。傍晚,下起很大的雨。吃過晚飯,上樓去,推開閣樓的木窗:整個小鎮全籠罩在雨里,街上已經沒有人走動,一切在巨大的雨聲里顯得安靜極了。一陣風吹來,身上一陣冷,把窗戶掩上,坐到床沿上去,她突然想起:“那個人病了,這樣的時候是沒有人會到廟里去的,他晚上吃什么?”她仿佛看到那個人可憐的樣子,擔心起來。“到廟里去一趟。”這種想法那么突然,似乎不經過思考。于是站起來,下樓去煮了一碗魚丸,裝進一個鋁制飯罐子里,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提著它,站到門口:天黑了,雨越發的大。猶豫一下,也許是雨聲使了她做出決定,堅決地走進雨里,一點點摸索著前去。
到了廟里,廟門敞開著,里面黑黝黝的,只透出一點燭火的微光,一點聲息也沒有,她的心懸起來了。踏進門去,脫下蓑衣,抹去臉上的雨水,仰起頭來,望見佛像猙獰的面目,心跳急促起來。向四周望去,終于望見角落里,一個人裹著一條破棉絮,抖作一團。“喂。”她喊。那個人緩緩轉過頭來,是他。她朝那邊走過去。那個人想掙扎起來又躺倒下去。大概身上沒有力氣。她靠近去,放下手里的罐子,伸過手,放到他的額頭上,很燙。“喝點湯吧。”她把罐子取過來。那個人搖搖頭。她著急起來。這時候,燭火的微光一點點弱下去,大概就要熄滅了,廟里越發黑起來。“冷……冷……”那個人哆嗦起來。看著眼前這個可憐的人,昏暗里,她仿佛又看到玉樹。這個人和他那么相像,連聲音也像。恍惚之中,玉樹,這個人,兩個人的影像重疊在一起。于是,她用一種很自然的態度,坐下去,把那個人抱在懷里。在昏昏沉沉里,在孤憐和無助之中,那個人似乎找到了依靠,把她緊緊抱住。她身上一下子軟起來。外面的雨益發大了……
8
很快又是一年的春日,魚行街里一切和往常一樣,只是人們臉上更多了笑容。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們心底那點悲傷被時光一點點沖淡去,看到樹木變得綠了,花兒開得正嬌艷,那顆心仿佛也受到感染,看到生活的希望,帶著一份憧憬從容來去。
魚丸店的生意比往常好許多,珠兒眼神里那種憂傷逐漸消散,臉兒愈發紅潤起來,每一天都在一種快樂和新鮮的心境里度過。也像去年春天那樣,弄一些玻璃瓶子放在白木方桌上,插上春天的花兒,讓春意蕩漾在小店的空氣里。只是這一年的花兒似乎要比去年紅艷,讓人看到更多的希望。
這一天,她忙完店里的活兒上樓去,推開木窗,讓陽光和春風充滿整個房間。倚在窗邊,去望窗外的春色,感受著這個小鎮里逐漸漂浮起來的快樂,習慣地把目光往街頭拐角那個位置望去。那個位置上,那個人是貨郎,好像又是玉樹。
那個人又做起貨郎的生意,見她站在那里,一面招呼擔子里的生意,一面仰起頭來往這邊望一眼。或者正在拉弦,那一刻,樂聲悠揚起來了。魚行街里的人們似乎覺察到這一點,帶著一種善意的微笑,望他們一眼,忙自己的事去。
鳳陽婆依舊日日坐到魚丸店前面曬太陽,神情似乎比以前平靜些,臉上的皺紋稍稍舒展開,看上去病好了許多,可是依然不愛說話,每日沉默地坐在那里,好像有什么心事。她的心境是澄澈起來了,能看清周圍的事物,也覺察到生活里某些細微的變化。她也看到那兩個人、那兩顆心是走得近了。這一個是她的媳婦,那一個是她的兒子。失去了一個兒子,另一個兒子又來代替他的位置,充當這一個媳婦的丈夫,這在小鎮里也是有的事,于情理上也說得過去,而且一個破碎的家庭似乎也變得完整起來了,按理說她應該高興才是。她確實也對命運這樣安排感到滿意過,可是不知為什么,又隱隱不安起來,一種擔憂從心底倔倔萌發,是什么原因卻不是很清楚,似乎哪里不合適,又想不出為什么,所以每天坐在那里,一面曬太陽,一面想她的心事。那件事她早想和他說了,說她就是他要找的娘,說他就是她的兒子,然而現在似乎不合適:現在說出來,他明白了她是他的嫂子,她知道了他是她的小叔子,那時候會不會產生新的波折?生活已經給了她太多的打擊,這個家庭剛剛出現新的轉機、新的希望,她不想再有任何變故,所以這時候,她不得不把那些話藏在心底,等待合適的機會。
這一年春天,樹木生長得十分茂盛,花兒開放得特別嬌艷,整個小鎮呈現出一種花團錦簇令人欣喜的氣象。又是一個漁季,海邊每天都有漁船下海,每天都有漁船上岸,魚行街兩旁擺滿了剛從海里打撈上來的海鮮,銀鱗閃亮,一條街道人聲鼎沸。
這天上午,魚丸店里的生意比往日忙許多。忙過這陣子,收拾好店里,終于可以歇下來了,珠兒吁一口氣,緩緩上樓去。打開木窗,向外望去,那個人從街頭拐角走過來了,“是他。”那個人漸漸走進她的心里去。她的臉不知不覺紅起來,低下頭去。“珠兒。”一個熟悉的聲音。抬起頭來,那個人走到這邊來,又黑又瘦,仰起頭,定定望著她。她睜眼一看,一張口張得大大,似乎合不攏去,“玉樹!是玉樹!”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夢里?”使勁揉一揉眼睛,仔細一看,清醒過來,瘋一般沖下樓去。她站在門里,他站在門外,時間在那一剎那凝固,“你是……玉樹?”他點點頭。站在那里,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婆婆坐在門口,看著他們倆,似乎還沒有明白過來,或者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站起來問:“你是……”“娘,我是玉樹。”婆婆呆住。
魚行街里的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站在那里呆望。候了許久,終于明白過來,從四面八方奔跑過來,拿一種驚訝、懷疑、詫異的眼神把他看了又看,急急詢問其他人的下落。“沒了,全沒了。為了多打一點兒魚,船行到遠海去。起先風不大,兩條漁船繼續作業。突然一陣悶雷似的聲響,又似巨獸的吼叫,海上起了漩渦,兩條漁船來不及躲避,全卷進去。后來什么都不知道了。醒來之后,人在沙灘上,衣服撕成碎片,懷里抱著一塊破木板。身上沒有錢,只好沿路乞討,一步步走回來了……”人們用一種誠懇的態度一一向他道了喜。想起自己的親人,心里又沉重起來,懷著一份復雜的心情,悄然散去。
珠兒目送他們遠去,突然,發現人群里一個熟悉的身影,想喊喊不出來,一張口張在那里。那個人回到攤位上去,收拾好貨郎擔子,挑在肩上,猶豫一下,回過頭來,望見她,苦苦一笑,轉身離去。她的心一陣揪疼。一雙腳想邁出去,卻又不知被什么東西扯住。這時候,一個人影往那邊撲去,“風兒,風兒——”是婆婆。那個人回過頭來,一臉詫異。“風兒,我是你娘。”那個人擔子挑在肩上,呆在那里。“這把二胡你爹的?”那個人點點頭。他終于明白過來,喊一聲“娘”,撲過來,母子倆摟作一團。“那是你哥,叫玉樹。”他往那邊望去。玉樹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茫然朝這邊張望。他朝那邊揮揮手。終于找到娘和兄長,那種欣喜還沒有過去,一陣凄楚涌上心來。他為娘拂拂頭發,把娘的臉看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過了多久,說:“娘,我該走了。”“你去哪里?”他往那邊望一眼,囁嚅著,想說什么卻沒說。為娘的朝那邊望去,似乎明白了,微微一笑,點點頭。
貨郎挑起擔子,向娘笑笑,“娘,我走了。”說著,轉身離去。鳳陽婆站在那里,看他一點點遠去,突然想起什么,“風兒,風兒——”嘶聲叫喊。珠兒搶上幾步。那個人沒有回過頭來,在她眼前一點點變小,終于模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