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觀移情與漢語人稱代詞的有標用法

摘 要:漢語中的第一、第二、第三人稱代詞分別稱代言者、聽者以及第三方，這是人稱代詞的無標用法，但是，在人稱代詞的具體使用中，也會出現稱代形式與所指實體相背離的現象，我們稱之為人稱代詞的有標用法。本文在描寫人稱代詞的有標用法的基礎上，從移情的角度分析了人稱代詞的有標用法及其體現出來的語用含義。

關鍵詞:人稱代詞 無標用法 有標用法 移情 語用含義

一、引言

漢語人稱代詞的意義特點是通過無標用法和有標用法體現的。其中，無標用法指最普遍最常用的用法，有標用法是指在具體使用中，稱代形式與所指實體相背離，體現出特定的語用含義的現象。

張煉強(1982)列舉了第一、第二、第三人稱代詞變換使用為其他人稱代詞的現象，指出“我們”可用作指“我”“你”“他”，而“咱們”可指作“我”“你”“你們”，認為漢語人稱代詞變換不僅是語法現象，也是修辭手段。王桂安(1995)指出，漢語人稱代詞的活用有兩類:一類是人稱代詞字面意義的虛化，一類是人稱代詞的“數”“身”換指，并明確指出，“人稱代詞”的活用只涉及詞義方面，不涉及語法方面，是語義性的“活用”，因此，“人稱代詞的活用”仍是人稱代詞在具體語言環境里的語境意義。

人稱代詞的變換或活用，不論屬于語法部分還是詞義或語義部分，都具有相同的特點，即稱代形式與所指實體相背離，在稱代的數和人稱上形成不同程度的偏離。本文將這種現象稱之為人稱代詞的有標用法，并以認知語法的主觀性考察人稱代詞有標用法的語用體現。

二、有關“主觀性”“視角”“移情”的幾個問題

“語言具有達意和表情的雙重功能(Lyons，1982)，后者就體現了語言的主觀性”。(馮光武，2006)主觀性(subjectivity)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即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成分。也就是說，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示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Lyons，1977)。Edward·Finegan(1995)的研究認為主觀性主要包括說話人的視角(perspective)、說話人的情感(affect)、說話人的認識(epistemic modality)等方面①。

“視角”就是說話人對客觀情景的觀察角度，或是對客觀情景加以敘說的出發點。語言的主觀性首先源于感知主體的不同視角，并和感知主體如何過濾感知客體有關。Langacker(1991)根據感知主體觀察感知客體的視角，提出了兩種觀察視覺類型:最佳視覺排列(optimal viewing arrangement)和自我中心視覺排列(egocentric viewing arrangement)，如圖1、圖2。

圖1 圖2

(注:S=主體;O=客體;箭頭表示觀察方向，虛線圓圈代表受注意的客體場景)

圖1中，感知主體在觀察客體，感知主體本人不能像別人那樣自如地觀察自己，主體與客體完全分離，主體的注意力集中于客體，忽略了自我意識。在這種情形中，主體是完全主觀的，客體是完全客觀的。但是就實際情形來看，這種視覺排列并不常見。圖2中的感知主體具有自我意識，既是觀察的主體，也是被觀察的對象，因此，感知主體的客觀性增強，主觀性降低②。

就人稱指示語而言，人稱代詞的語義是高度圖式化的，其語義所指不可能完全脫離主觀背景，反映絕對最佳的主、客體關系。原則上說話人默認自我為視角出發點對客觀情景加以描述，與自我的感知關系最近，主觀性最高。(王義娜，2008)由此，人稱代詞體現主觀性高低可標示為:第一人稱代詞單數>第一人稱代詞復數>第二人稱代詞單數>第二人稱代詞復數>第三人稱代詞單數>第三人稱代詞復數。

“情感”包括感情、情緒、意向、態度等，其中，“情感”中的“移情”現象在人稱代詞的有標用法中時有所見。

Kuno(1987)對“移情”(empathy)的定義如下:“說話人將自己認同于……他用句子所描寫的事件或狀態中的一個參與者”，體現了言者對參與者的“情感”與“視角”③。我們可以理解為“移情”是言者表達立場態度的一種語言手段。通過移情，交際雙方可以達到情感相通，能設想和理解對方用意，涉及言者通過何種方式表達對聽者的心理情感或心理意圖，也涉及聽者如何設身處地地理解言者的心理情感或心理意圖。(何自然，1991)

“認識”主要跟情態動詞與情態副詞有關，文中不贅述。

由上所述，人稱代詞的有標用法體現為語言的主觀性視角的轉換和移情，以下將結合具體語言事實進行說明。

三、人稱代詞的有標用法

人稱代詞的有標用法指稱代形式與所指實體相背離，在稱代的數和人稱上形成不同程度的偏離。漢語人稱代詞的有標用法在言語活動中具體表現為數的變化、人稱的變化、人稱和數的共變、虛指用法以及話語標記用法等等。

(一)數的變化

人稱代詞有單數形式與復數形式，當形式上是單數，實際表達的是復數義或形式上是復數，實際表達的是單數義時，我們認為人稱代詞的使用在數上發生了變化。例如:

(1)形勢有利于我，而不利于敵。(引自沈志剛，1993)

例(1)中的“我”同于“我們”，在數上形成了變化。張春泉(2005)認為，之所以將原本意義上的復數形式變成單數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接受者在接受時代入自己，從而實現表達與接受雙方的“對話”及角色意識的轉換。其中，“角色意識的轉換”與我們所說的“視角轉換”同出一轍。例(1)中言者使用了最移情于自己的“我”，使聽者形成視角轉換，當作親歷的主體與第三方形成對立，從中分享喜悅和欣慰。

除了“我”，“我們”“咱們”“你”“你們”“他”“他們”都在數上形成變化，并呈現出不同的情感態度，使語句具有形式外的語用含義。

(二)人稱的變化

人稱有第一、第二、第三人稱，當所稱代的對象與實體產生背離，使得第二人稱代詞在語句中表現為第三人稱時，我們稱作人稱的變化。例如:

(2)那時候好像我總的來說，我沒有那種想法，甚至于就覺得很愉快。你早晨醒了就去練功了，我那時跟著我老師練功，我在北海練功。(魯豫有約:趙忠祥)

例(2)中的“你”實同于“我”，其實稱代言者。言者以“你”替代“我”，徇情于聽者，主觀上把自己經歷的事情直接放在聽者身上，使聽者轉換角色并與言者站在同一視角上體會經歷，以便直接引起聽者的共鳴和支持。這種人稱的變化拉大了與自我的距離，使事件具有客觀性。再例如:

(3)喬莉:我一直認為爸是一個很有現代意識的老男人，所以他會理解我的。

爸爸:拜托你把這“老”字去掉，好不好?我聽著不舒服。(《喬省長和他的女兒們》)

例(3)中的“他”實指“你”。在對話中，言者放棄了“你”的使用，而是選用了移情于第三方的“他”，是為了把聽者置于一個被客觀評論的地位之上，使得言者的言論顯得更為客觀，“他”更是通常意義上的“父親”，不再是現場言談過程中的聽者，這讓言者的話更加帶有對客觀規律總結的色彩而不是偶然所發的言論。

除了以上“你→我”(“你”實指“我”)外，“他→你”“你→他”“咱們→你們”“我們→你們”等也在具體的稱代和實指對象上產生了背離，這種人稱的變化，直接使聽者在視角上形成轉換，把所指的對象移情于聽者，或強化或淡化話語的主觀性，易于被聽者接受并產生共鳴，體現形式外的語用含義。

(三)人稱和數的共變

人稱和數的共變就是所指對象和實指對象之間同時發生了人稱和數的變化。例如:

(4)平原君夫人:大家一條心，死守著我們的都城。我們受過長平的慘痛教訓，即使你投降了，敵人也要把你斬盡殺絕，所以我們都寧肯戰死，不愿被人屠殺。(引自張煉強，1982)

例(4)中的“你”同于“我們”，形成了人稱和數的共變。面臨敵人的攻入，“平原君夫人”敘說所面臨的情況，并號召大家同心協力。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多次反復“我們”，不僅違反交際的經濟原則，也無法達到同仇敵愾抵御敵人的號召目的。因此，言者以“你”移情于聽者，使聽者在視角上形成轉換，使聽者也“身臨其境”地考慮自己的處境，易于喚起共鳴。

人稱和數的共變用例，還可包括“咱們→你”“你→他們”“我們→你”“我們→他”等。

(四)虛指用法

人稱代詞在數的變化、人稱的變化以及人稱和數的共變等有標用法中，其變化只是發生在稱代的對象和數上，但有時稱代形式無具體的稱代對象，說不清指誰，虛化到不知或不認人稱，我們稱之為人稱代詞的虛指用法。例如:

(5)另外一個馬路上，過去一下雨所謂這道路泥濘啊，這沒法兒走，下回雨要像過去現在這雨呀，您一個月也甭想走道，那就老是渣泥，現在您走哪兒都利落的。(引自郭風嵐，2008)

例(5)的“您”在人的心中有一個特定的實體，但說不清指哪個人，其稱代的對象無從得知，意為“不管是誰”，可以是聽者或言者，也可以是其他第三者。以“你”虛指并移情于所有人，將所有人拉近交際的范圍中，有利于引起所有人的共識。

當這種虛指用法更為虛化，失去了稱代人稱的作用后，常與其他成分結合在一起呈現出結構義。例如:

(6)你抄他，他抄你的。這考試怎么考啊?

例(6)中“你”和“他”置于平行的語句中，相互作主語和賓語，但在語句或語境中看不出具體的稱代。“你VP他，他VP你”格式中，“你”和“他”不直接對應某一具體對象，而是強調格式整體表“互相”“彼此”義。(郭風嵐，2008)

(五)話語標記用法

所謂話語標記，其功能主要有四個:話語轉接;話題處理;指示說話人的態度;指示段落或意群的開始與結束。(曾立英，2005)郭風嵐(2008)認為，“你”“您”作為話語標記主要有以下特征:首先，在分布上，“你”“您”一般位于話輪前或話語中，在話語中則處于話語起始處。其次，在形式上，“你”“您”獨立于句法結構之外，不充當句法結構成分，在話語中似可有可無，但交際時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語用標記。再次，在語義上，“你”“您”表指代意義已經高度虛化，其真值語義關系成了非真值語義關系。最后，“你”“您”在話語層面上承擔了話輪轉換、話語功能和話語調整等語用功能。例如:

(7)過得不太好，反正。您要說，現在不是說有那什么電器兒，像冰箱啊，什么錄音機啊，頂多就有一樣兒。(引自郭風嵐，2008)

(8)我說，你有完沒完了?

例(7)中的“您”不充當句法成分，可有可無，也不稱代具體的實體對象，省去也不會影響話語。而例(8)中的“我”雖然也無具體的稱代對象，但無法省去，它與“說”“看”等動詞結合，在句中起著引入話題、話語連接、話語調整等作用。可見，人稱代詞的稱代功能不再明顯，而是與其他成分結合表示話語功能。

四、余語

世界上多數語言都存在人稱代詞，而且很多語言的人稱代詞在具體使用中，都會存在與普遍常用的無標用法形成對立的有標用法，如英語、韓語等語言中也大量存在人稱代詞的形式與稱代實體相背離的現象，使交際者在移情于己，移情于聽者、第三方的過程中，理解言者所言內容，在思想、情感、觀點上產生共鳴。因此，研究對比不同語言的人稱代詞的有標用法，從不同角度透悉交際者使用語言的認知心理，從中揭示更多的語言共性，將成為我們日后研究的課題。

注 釋:

①轉引自沈家煊(2001)。

②關于optimal viewing arrangement和egocentric viewing arrangement

的內容，轉引自王義娜(2008)、馮光武(2006)。

③轉引自沈家煊(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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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順吉 上海外國語大學東方語學院 200083;鹿欽佞 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 2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