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小 大”試 析

摘 要:本文對宋代以來出現的“大小大”一詞的使用情況以及語義來源進行了分析考察，認為“大小大”包含兩種屬性和意義:①“大小大”還是一個沒有定型為詞的詞組，“大小”是修飾“大”的副詞，二者共同突出“大”的程度;②“大小大”整體成為一個副詞，意義為“多么”，表程度深。并揭示出了“大小大”和“多少大”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大小大 多少大 大小 多少

漢語在從中古到近古時期的演進過程中，許多詞語的語義發生了較大變化，其間伴隨著舊義的消失、新義的產生及詞義的轉移等多種情況。同時，也產生了一些新詞語，這些都是語言發展過程中的自然現象。對這些詞語的分析探討，對漢語詞匯史的研究有著重大的意義。筆者在閱讀古籍的過程中，發現在中古后期和近代漢語中有“大小大”一詞，本文擬就對這個詞的意義進行探析。

一、“大小大”的使用情況及意義

關于“大小大”一詞的使用情況，就所能查到的資料看，始于宋代，之前不見于經傳。以宋代為起始，之后金、元、明、清都有記錄，但使用數量不多。就其語料的分布看，主要集中于宋代。在所搜集到的語料中，選擇一些典型用例列舉如下:

(1)到底須是，是者為真不是者為假，便是道，大小大分明。(宋·程顥、程頤《二程遺書》)

(2)故說神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大小大事而只曰:“誠之不可揜如此”。(同上)

(3)只道是皮包裹，不到少欠，大小大不察。(同上)

(4)異端造作，大小大費力。非自然也，故失之遠。(同上)

(5)大小大怪事，不妨令人疑著。(宋·圓悟克勤《碧巖録》)

(6)所以外邊才感，中間便應，眼前觸著撞著，都是這道理，大小大快活。(宋·鮑云龍《天原發微》)

(7)孟子做義上功夫，多大小大!養氣只是一個集義。(宋·黎靖德《朱子語類》)

(8)公且道子貢所問，是大小大氣象，圣人卻只如此說了。(同上)

(9)他見得道理大小大了，見那居官利害，都沒緊要，仕與不仕何害!(同上)

(10)問:人君臨天下，大小大事，只言理財正辭，如何?曰:是因上文而言。聚得許多人，無財何以養之，有財不能理，又不得正辭，便只是分別是非。(同上)

(11)朝聞道，夕死可矣!將做一件大小大事，斬卻生根，自無死蔓。(宋·晁說之《晁氏客語》)

(12)師云:“大小大祖師，問著底便是不識不會。為什么卻兒孫遍地?”(宋《古尊宿語錄》)

(13)執而不肯舍，大小大癡人。(同上)

(14)竹有上下節，松無古今青。大小大兩朝國師，打許多葛藤，末后只道得一牛，何故?(宋《大藏經》)

(15)禍事，禍事，大小大禍事。(同上)

(16)好個大小大明覺大師，其智不如葵。(同上)

(17)悶答孩地倚著窗臺兒盹，你尋思大小大郁悶。(金·董解元《董解元西廂記》)

(18)大小大沒禮度，俺也須是你個哥哥，看人似無物。(《董解元西廂記》)

(19)程子謂:“將這身來放在萬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又謂:“人于天地間并無窒礙處，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顏子樂處。(元·劉因《四書集義精要》)

(20)且如大學自格物致知以至平天下，有多少節次，尚書只合下便大。如堯典自“克明俊德，以親九族”，至“黎明于變時雍”，展開是大小大!分命四時成歲，便見心中包得一個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底天。(清·王頊齡等《欽定書經傳說匯纂》)

從以上諸例可見，“大小大”一詞在宋代的使用較為頻繁。通過對上面用例的分析，我們發現“大小大”這一詞語的使用情況比較復雜:“大小大”既能夠修飾名詞作定語(“大小大”事、“大小大”氣象、“大小大”祖師)，也可以修飾名詞，組成名詞短語后又能受數量短語修飾(一件“大小大”事)，還可以作謂語(多“大小大”)，具有明顯的形容詞性質;同時，“大小大”又能夠修飾形容詞和動詞作狀語(“大小大分明、大小大快活”等)，又具有副詞性質。可見，“大小大”兼有形容詞性質和副詞性質?？墒?，我們知道，漢語中的詞是不會同時兼作副詞和形容詞的。由此可以推斷出，“大小大”這一詞語具有多重或多層屬性和意義。

關于“大小大”的意義，近人張相在《詩詞曲語辭匯釋》中曾有提及:大小，估量大小多少之辭，其用法與“偌”字及“這樣、那樣”字同?！挥钟辛曈弥按笮〈蟆币徽Z，義亦同。筆者認為，說“大小”是估量大小多少之辭沒有問題，但把“大小大”一詞直接解釋為“這樣、那樣”值得商榷?！按笮〈蟆庇袑嵲诘囊饬x，不應理解為單純的指示代詞。

歸納上文的用例，我們可以發現，“大小大”實際包括兩種用法:第一種，“大小大”還是一個沒有定型為詞的詞組，這里“大小”是修飾“大”的副詞，二者共同表示大的意思?！按笮　弊畛跤蓛蓚€反義形容詞結合而成，在歷史發展過程中，語義重心逐漸偏向指“大”，成為一個表示程度的偏義副詞。所以，這里“大小”是“大”的一個修飾語，與“大”結合起來共同凸顯“大”的程度之深。屬于這種用法的“大小大”有時表示感嘆語氣，有時表示陳述語氣;第二種，是整體作為副詞的“大小大”，用一個整體表示“多么”的意思，表程度深。這種用法可以看成是第一種用法引申的結果，帶上了一種感嘆語氣，可以用“多么”去替換例(1)、(3)、(4)、(6)、(17)、(18)、(19)中的“大小大”。但是第一種用法的“大小大”是不可以替換的。尤其是例(7)， 將“大小大”換成“多么”顯然解釋不通。按《詩詞曲語辭匯釋》的解釋，解作“這樣、那樣”也是不通的。而且張相先生沒有把“大小大”的兩種意思和用法區分開，將其混為一談了。

許少峰《近代漢語大詞典》里也提到了“大小大”，書中的解釋為:①何等，恁地。②偌大，如此之大。他注意到了“大小大”用法的復雜性，將“大小大”的兩種意義分別開來了，①與上面的第二種用法對應，②與第一種用法對應，但第二種釋義承襲了張相先生的解釋，在釋義方面不夠準確。

二、“多少大”與“大小大”

在近代典籍中，我們同時還發現了許多用“多少大”的例子，而且這一詞語的使用時間與“大小大”相同，也起于宋代:

(21)無一個物似宇樣大:四方去無極，上下去無極，是多少大?無一個物似宙樣長遠:亙古亙今，往來不窮。(《朱子語類》)

(22)在它人看見是沒緊要言語，他做出來多少大一件事。(同上)

(23)恭甫問:“弘是心之體?毅是心之力?”曰:“心體是多少大!大而天地之理，才要思量，便都在這里。若是世上淺心弘己底人，有一兩件事，便著不得。”(同上)

(24)……綿三百余兩，大錢二十四貫有奇，糧米一百四十八碩有奇，瀘州發牛筋角八綱，所載物及借請錢糧等，其數多少大。(南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

(25)故曰為天地立心，此是多少大事。(宋·姚勉《雪坡集》)

(26)然一室之主則一家之鬼神，屬焉為天子者，這一個神明是多少大，若縱欲無度，天上許多星辰，地下許多山川，如何不變怪。(元·劉因《四書集義精要》)

(27)此圣心自然不容己處，蓋聞廄焚，倉卒之際，正真心發見之時，只一問人不問馬，則圣人一生老安少懐多少大的志愿皆從此一念中來。(明·馮從吾《少墟集》)

(28)這太湖在吳郡西南三十余里之外，你知道有多少大?東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圍五百里，廣三萬六千頃。(明·抱甕老人《古今奇觀》)

(29)這呆子就唬矮了三寸，道“爺爺呀，眼有這般大啊，不知口有多少大哩!”行者道:“賢弟莫怕。你兩個護持這師傅，待老孫上去討他個口氣，看他是甚妖精?！?明·吳承恩《西游記》)

(30)那僧不以為然，想著:“這罐子有多多少大嘴，能容得車兒?明明是說謊!”(明·馮夢龍《醒世恒言》)

(31)杏農笑道:“不是現人形，他原是個龍形。”我道:“有多少大呢?”杏農道:“大小不等，他們船上人都認得?！?清·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32)程子云:人于天地間并無窒礙處，多少大快活，乃真樂也。(清·沈佳《明儒言行錄》)

(33)大抵圣人取人不論形勢，能齊家，便能治國平天下。武侯一蜀，能得多少大，今觀其治得有條有理，便足羨慕。(清·李光地《榕村續語錄》)

(34)文命聽了這番話，心中打算，早有計劃。便問地將道:“那穴口有多少大?”(民國《上古秘史》)

(35)但見一片迷茫，直向西邊，竟不知道它的面積有多少大。(《上古秘史》)

把這些使用“多少大”的例句和以上使用“大小大”的例句進行對照比較，我們可能覺得，“多少大”和“大小大”似乎可以替換。所列例句中，例(32)和例(19)所引程氏的話語相同，然而卻在不同文本中一處用了“大小大”，一處用了“多少大”。在古代語料中，還有其他一些“大小大”和“多少大”混用的例子。如上面例(10)，在清代程川的《朱子五經語類》中用的卻是“多少大”(問人君臨天下多少大事，只言理財，正辭如何?曰是因上文而言。聚得許多人，無財何以養之，有財不能理，又不得正辭，便只是分別是非，又曰教化便在正辭里面。)

又如上面的例(20)，在《書經大全》和《尚書疑義》中記錄為“多少大”(……如堯典自“克明俊德，以親九族”，至“黎明于變時雍”，展開是多少大!分命四時成歲，便見心中包得一個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底天。)

完全相同的上下文語境，在不同的書中，有時出現“大小大”、有時出現“多少大”，這證明它們肯定存在某種相同關系。分析可以看出，“多少大”和“大小大”的第一種意義和用法是極為相同的。據此，我們可以推斷，在前一種意義上，“大小大”和“多少大”應該是作為一對同義詞甚至是同一個詞語來使用的。“大小大”和“多少大”是記錄口語中表示“大的程度深”這種意義的兩個書面語形式。

其實，這兩個詞語在語音上也存在對應關系，它們的古代讀音尤為接近:“大”字的古代讀音為果開一去聲個韻，屬定母;“多”字為果開一平聲歌韻，屬端母。它們的韻母是相同的，只是聲母上存在清濁方面的差異。我們知道，在宋代，聲母的這種清濁對立已經消失，只是聲調上略有差異。而在實際發音時，不少方言里去聲和平聲的調值是很接近的?！靶　弊譃樾ч_三上聲小韻，是書母字;“少”為效開三上聲小韻，是心母字。二者在聲母方面有點區別，前者x為舌面前音、后者sh為舌尖前音。在古代，它們同為齒音。王力《漢語史稿》里講到zh、ch、sh的來源時，給出了北京話聲母和中古聲母的對照表，從中可以得知“少”的古代聲母讀為[#597;]，那么，“少”和“小”在古代聲母的讀音也是相同的。既然這樣，“大小”和“多少”在古代的實際發音是極為貼近的，“大小大”和“多少大”大致就是同一個詞的不同書寫形式。

三、“大小大”和“多少大”的語義來源

上文提到，“大小”是估量大小多少之辭，“多少”的意義與此相同。方一新先生對“多少”一詞的詞義發展和語法化過程進行了專門考察，認為在演化過程中，一方面“多少”因語義關系的改變而日益虛化，另一方面，偏指“多”和偏指“少”的“多少”互相競爭，最后偏指“多”的“多少”占據了主導地位。之后，偏指“多”的“多少”發生了進一步的虛化，發展成為帶有感嘆意味的程度副詞，相當于“多么”。

錢毓英在《“多少”語法功能演變略探》一文中通過文獻資料的統計分析，認為“‘多少’開始出現在感嘆句中，這應該與唐宋時期‘多少’平凡的與名詞組合，語義又多指向‘多’有極大關系。”他得出“近現代這種頻繁出現的，修飾形容詞和動詞，表示程度深的‘多少’，我們認為始于宋代”。這一結論和我們認為的“多少”在“多少大”里的語義情況相吻合。而“大小大”里“大小”的語義發展脈絡和“多少”應該是一致的，它們大致經歷了同樣的語義演變路線。

在現代漢語普通話里，古代表示程度義的副詞“多少”被“多么”取代，但在一些方言中“多少”的這種用法被保留了下來。這一詞語現在仍活躍在寧波、上海等吳方言中，如“多少大、多少好、多少多、多少漂亮、多少冷、多少奇怪”等等。

為什么“多少大”沒有“大小大”的第二種用法，就是因為“多少”在發展過程中虛化作表示“多么”的副詞，所以“大小大”的第一種用法為“多少大”繼承，而第二種意思為“多么”繼承，語義分化。而“大小大”作為語言在特定時期內出現的一個詞，隨語言的發展逐漸被淘汰，而它所表示的意義則為其它詞語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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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錢毓英.“多少”語法功能演變略探[J].語文學刊，2007，(5).

(李慧 都興宙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文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