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評價視角分析祭文的文體特征

摘 要：本文就《三國演義》中一段祭文從微觀的評價語言角度和宏觀的評價韻律角度闡述了其文體的評價特征及其體現的文體效果。祭文的文體評價特征受語境因素驅動，語境制約著祭文文體的評價特征。

關鍵詞：祭文 文體 評價 語境

祭文也叫悼詞，是在追悼會上宣讀的對死者表示哀悼與敬意的文章，主要追述死者生平、對死者做出評價、表達追悼者的感情和態度（張建，2008）。可見，祭文蘊含著評價。Martin評價理論（Appraisal Theory）的創立使人際意義的研究更為系統化。在國內，有關文體評價的研究文章紛至沓來（如，王振華，2001、2002、2004；李戰子，2004、2005；楊信彰，2003；胡壯麟，2009；等）。迄今為止鮮見對祭文文體的評價分析。本文就此做了一些闡述。

一、理論框架

（一）評價理論

Martin（2000）的評價系統是一套運用語言來表達態度的資源，涉及三大子系統——態度、介入和級差。態度指因心理上受到影響而對行為、文本/過程及現象所做的裁決和鑒賞；介入研究態度的來源；級差是對態度的介入程度進行分級的資源。Martin的評價理論是一個涉及心理學、美學、倫理學等多個學科的復雜領域，這反映在他所建構的態度子系統——情感、裁決和鑒賞中。情感系統是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人的情感狀態；裁決系統是以倫理學為基礎對“人品”作出評估；鑒賞系統以美學為依托對“物值”進行分析。通過對語言的評價分析，對語言使用者的立場、觀點和態度進行評價，可以透過表層形式揭示深層的意義取向，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話語中所建構的人際意義。本文對祭文文體評價特征的分析主要集中于態度系統。

態度（attitude）系統情感（affect）

裁決（judgement）

鑒賞（appreciation）

圖一：態度系統（Martin，2000）

（二）語境理論

語境（context）思想是系統功能語言學的重要思想，很多語言學家對語境理論進行了闡述。Halliday在語言層面之上建構了情景語境和文化語境兩個層面。其中，情景語境分三個變量：語場（field）、語旨（tenor）和語式（mode），分別對應于三大元功能：概念功能，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Martin（1992）的語境模型將語言之上的語境切分為三個層面：語域（register），語類（genre）和思想意識（ideology）。語域是直接與語言相接觸的層面，與韓禮德的情景語境類似。語類的意義在于“語言用以體現文化的、分階段實施的、有目的的社會過程。”思想意識是指“‘構成一種文化的編碼傾向系統’（Martin，1992：507），這個系統可以使語類、語域、語言中的自由選項按照階層、性別、年齡、種族有傾向性地展示給語言使用者。它關系到符號系統的進化和話語權力的重新分配。”（胡壯麟，2005）

圖二：Martin的語境模型（Martin，1992）

（三）韻律理論

Martin（2003）描述了人際意義的韻律結構概念，它是指利用評價資源來構建語篇的語調（tone）和語氣（mood）時，會形成貫穿全篇的韻律模式（pattern），隨語篇展開起伏消長，相互呼應，猶如音樂中的韻律（Martin Rose，2003：48），我們稱其為評價韻律（appraisal prosody）。Martin（2005：18～23）描述了韻律的三種類型：滲透型、加強型和主導型。

1.滲透型（saturation）：這種類型是隨機的，出現于任何可能的地方。

2.加強型（intensification）：這種類型類似于音量的擴大，涉及重復、感嘆、最高級、修飾等形式。

3.主導型（domination）：這種類型界定了語篇的韻律主調（main tone）。（音樂中的主調是指音樂中有一個旋律最強的聲部，形成音樂作品的主題[motif]，是最個性化、最典型、最具表現力且相對獨立、具有完整樂思的音樂片段，其它聲部對主調起到陪襯、烘托、修飾和補充作用[邵祖亮，2009]。）

Saturating prosody

Intensifying prosody

Dominating prosody

圖三：韻律的實現模式（Martin White，2008）

二、語料及問題

本文所選語料取自歷史小說《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吊唁周瑜的祭文。諸葛亮與周瑜在赤壁之戰前后相互施計斗法，諸葛亮才智更勝一籌，周瑜氣量狹窄，抱憾而死。為避免雙方反目而破壞業已形成的三足鼎立之勢，諸葛亮舍身請命趕赴東吳吊唁周瑜。我們通過對這篇祭文進行標注分析其評價文體特征，試圖探討兩個問題：1.評價語言如何實現祭文的文體特征，效果如何？2.祭文評價驅動的內因是什么？

（1）嗚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豈不傷？[-AFF]

（2）我心實痛，酹酒一觴；君其有靈，享我蒸嘗。[-AFF]

（3）吊君幼學，以交伯符，仗義疏財，讓舍以居。[+APP]

（3）吊君弱冠，萬里鵬摶，定建霸業，割據江南。[+JUD]

（5）吊君壯力，遠鎮巴丘，景升懷慮，討逆無憂。[+JUD]

（6）吊君風度，佳配小喬，漢臣之婿，不愧當朝。[+APP]

（7）吊君氣概，諫阻納質，始不垂翅，終能奮翼。[+JUD]

（8）吊君鄱陽，蔣干來說，揮灑自如，雅量高志。[+APP]

（9）吊君弘才，文武籌略，火攻破敵，挽強為弱。[+JUD]

（10）想君當年，雄姿英發，哭君早逝，俯地流血。[+APP]

（11）忠義之心，英靈之氣，命終三紀，名垂百世。[+JUD]

（12）哀君情切，愁腸千結，惟我肝膽，悲無斷絕。[-AFF]

（13）昊天昏暗，三軍愴然，主為哀泣，友為淚漣。[+APP]

（14）亮也不才，丐計求謀，助吳據曹，輔漢安劉。[+JUD]

（15）犄角之援，首尾相儔，若存若亡，何慮何憂？[+APP]

（16）嗚呼公瑾，生死永別！樸守其貞，冥冥滅滅。[+APP]

（17）魂如有靈，以鑒我心：從此天下，更無知音！[-AFF]

（18）嗚呼痛哉！伏惟尚饗。[-AFF]

三、祭文的評價文體特征

祭文必然涉及評價，對于評價語言如何實現祭文的文體特征及效果如何，我們將從微觀和宏觀兩個角度予以闡述；對于祭文評價驅動的內因，我們試圖從語境角度予以闡釋。

（一）微觀角度——祭文評價語言的使用

考察這篇祭文，我們發現通篇明顯地使用態度資源，介入資源和級差資源未顯著使用，因為追悼會上人們抒發感情，表達態度立場時，直接使用態度資源效果更好。Martin評價系統中的態度子系統包括三個方面——情感、裁決和鑒賞。情感指情緒上的反應和性情，言者用情感評價時，是在邀請受眾與他分享那種情緒反應，或至少他期望受眾把那種情緒反應看作是合情合理的；裁決是對人的性格和行為作出評價，它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文化和思想意識，因為受眾會根據自己的文化和思想意識去解讀語篇中的裁決；鑒賞是評價事物的價值，當人被作為實體而不是作為行為的介入者時，對人可以是鑒賞而不是裁決。在態度系統中，情感是中心，裁決和鑒賞可以看作體制化了的（institutionalized）情感。態度的語言表達可以是顯性的（overt），也可以是隱性的（covert），并可分為正反（positive/negative）兩方面，如，正面的“I am happy”；負面的“I am sad”。（Martin White，2005）

1.態度詞匯表達

建立語篇人際立場的一個重要策略就是巧妙地安排顯性和隱性評價，便于使受眾接受言者的立場。Martin的評價理論看重詞匯意義在人際功能實現方面所起的作用，而詞匯手段正是態度顯性表達的重要手段。該祭文中情感、裁決和鑒賞資源的分配體現了祭文的態度基調（key tone）。

表1：態度資源

態度

顯性隱性

情感裁決鑒賞追述生平敘述吊唁者

情感裁決鑒賞情感裁決鑒賞

⑴⑵⑿⒄⒅⑾⒀⒃⑷⑸⑺⑼⑶⑹⑻⑽⒁⒂

由表1可見，顯性表達中情感資源使用最多是直抒胸臆，符合“表達追悼者的感情和態度”的文體要求；裁決資源和鑒賞資源用以烘托情感資源，對抒情表意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如“哀君情切，愁腸千結，惟我肝膽，悲無斷絕”直接表達吊唁者的哀悼之情；“忠義之心，英靈之氣，命終三紀，名垂百世”，吊唁者通過裁決和鑒賞表達敬意同時表達哀悼之情。隱性表達中不出現情感資源，其評價語言如此使用和分布是因為裁決系統和鑒賞系統所分別倚重的倫理學和美學比情感系統所倚重的心理學更為穩定，因而也更為客觀，更具說服力，因為人們往往傾向于相信客觀的東西而摒棄主觀的東西（王振華，2002）。因為所述皆為事實，吊唁者無需動用情感資源而只通過相對客觀地對事實進行裁決和鑒賞以表達自己對死者的哀悼和敬意。

2.態度隱性表達

態度的顯性表達直抒胸臆，能夠降低受眾理解的難度；而隱性表達則更多地通過喚起聯想（association）而引發，其使用要充分考慮到受眾的理解程度。一些概念意義結合語境也會帶有評價意義。評價是話語的人際意義的實現方式，對態度意義的解讀要考慮讀者定位（reader positioning）（李戰子，2004）。所以言者可以通過陳述事實喚起受眾聯想和共鳴，所陳述的事實應該是受眾所熟知的。這篇祭文通過“追述死者生平”實現了“對死者做出評價”的目的。吊唁者這種隱性態度的表達體現在以下方面：

1）事實選取

該祭文所追述的“死者生平”都是帶有正面評價意義的事實，而有損對死者正面評價的事實只字不提。吊唁者對事實的選取方式本身體現了一種隱性的態度表達。

2）畫面勾勒

吊唁者通過“追述死者生平”，按事件發生的先后順序依次展開一幅幅畫面，每一幅畫面都為人熟知，都足以激起受眾的聯想和共鳴，吊唁者籍此達到“對死者做出評價”的目的。如諸葛亮描繪“吊君鄱陽，蔣干來說，揮灑自如，雅量高志”這幅畫面就是在追憶赤壁之戰前周瑜運籌帷幄，施計借蔣干向曹操發出偽信息使曹操錯殺兩員水軍大將，為赤壁之戰平添一成勝算。吊唁者對這種畫面的勾勒引發人們對死者生平事跡的聯想，籍此引發人們情感的共鳴。

3）修辭手段

這篇祭文采用當時盛行的四言格，讀起來四平八穩，朗朗上口。吊唁者對死者生平的陳述采用平行結構（parallelism），這種修辭手法使語言簡練，結構平衡勻稱，聲調鏗鏘有力，意義鮮明突出，具有很強的表現力和感染力（文軍，1993）。吊唁者對修辭手段的巧妙安排一方面是由于自身語言功底深厚，另一方面是借氣勢如虹的陳述隱性地表達自己同時也激起受眾強烈的“情感和態度”。試想，若這部分未巧妙使用這些修辭手段，如未用平行結構、未押韻或未用四字格而致使語言表述不暢，那會是怎樣的文體效果？

以上從微觀角度分析了這篇祭文的評價文體特征。Halliday（1973）指出語言三大元功能共現于語篇中。我們從人際意義出發闡述了態度的顯性表達，從概念意義出發闡述了態度的隱性表達。以下，我們將從語言宏觀角度，從語篇意義出發分析文中評價語言的銜接方式——韻律模式。

（二）宏觀角度——韻律模式分析

通過考察這篇祭文，我們發現三種韻律模式——滲透型、加強型和主導型共現于語篇中。（1）（2）兩行作為主導韻律奠定了全篇的韻律基調。“情感和態度”的表達由“人豈不傷”“我心實痛”到“惟我肝膽”“悲無斷絕”再到“嗚呼痛哉”“伏惟尚饗”，其韻律由弱到強，步步強化形成加強型韻律；追述死者生平的語篇形成相對獨立的韻律群，由韻律沿事件的時間順序層層展開、強化，形成小范圍的加強型韻律，并構成全篇加強型韻律的一部分。從語料中態度資源的標注我們不難發現，正面和負面態度資源交互出現，滲透于整個語篇，形成祭文的滲透型韻律。

圖四：祭文韻律模式

可以想象吊唁者在構思這篇祭文時對韻律銜接模式所做的構想。首先通過主導型韻律確定祭文的基調，再通過加強型韻律確定祭文韻律的發展方向及手段，這兩個步驟是祭文的宏觀框架，其具體內容通過滲透型韻律進行填充，涉及正面和負面評價意義。

（三）祭文評價驅動的內因——語境

吊唁者在祭文中使用評價語言的動因是語境。根據Martin（1992）的語境模型，我們知道語境在語言層面之上又被切分為語域、語類和思想意識三個層面，分別對評價語言的使用形成驅動（motivated）。

1.語域驅動

評價語言的使用受語域三變量語場、語旨和語式的驅動。祭文語場決定評價語言使用的環境（追悼會），主題（對死者表示哀悼和敬意），語言性質（沉重）；祭文的語旨決定評價語言的使用受制于角色關系（吊唁者與死者、吊唁者與其他吊唁者、死者與其他吊唁者的關系）；祭文的語式決定交際渠道（追悼會上宣讀），話語方式（正式語言）。

2.語類驅動

Thompson（2008）將語類定義為“語域+目的”，即受語域驅動的評價語言使用受一定目的驅動。我們知道，諸葛亮吊唁周瑜是為緩和雙方關系而來。一方面，他的祭文符合一般祭文的文體特征，“表示哀悼與敬意”“追述死者生平”“對死者做出評價”；另一方面，他的祭文與一般祭文相比有一定偏差——（14）（15）兩行。這兩行是對吊唁者自身生平的敘述，這在一般祭文中不出現，這種隱性態度表達意圖何在？這是受語類驅動的結果。在表達了對周瑜的哀悼和敬意后，諸葛亮不忘自己此行目的——肅清積怨，緩和關系。他以“亮也不才，丐計求謀”貶低自己抬高周瑜，暗示自己才智不及周瑜，氣死周瑜的傳言無從談起；“助吳據曹”暗示“我”曾經協助周瑜打贏赤壁之戰，我們曾經是戰友而且“我”的使命是“輔漢安劉”，“我”本人與周瑜并無私怨；“犄角之援，首尾相儔”暗示我們曾經合作默契；“若存若亡，何慮何憂”暗示我們曾經生死與共。錢冠連（2002）指出語言符號固有的局限性邀請語境介入，語境彌補語言符號無法表意詳盡或不便于表意詳盡的缺憾。諸葛亮這篇祭文之所以偏離一般祭文文體，正是受語類驅動而他在當時又不便于詳盡表述的結果。

3.思想意識驅動

思想意識是語境中最高的、最抽象的層面，它統轄語類、語域并最終制約評價語言的使用。它是評價語言使用的最終驅動力，正如王東風所說，思想意識是“一只看不見的手”（王東風，2003），通過語類、語域對評價語言進行層層控制，最終操縱評價語言的使用。

四、結語

本文以歷史小說《三國演義》中一段祭文為例，從微觀的評價語言使用和宏觀的評價韻律對祭文語篇銜接方面闡述了祭文的文體特征及文體效果，并結合語境理論闡釋了評價文體特征的驅動內因。研究發現，祭文文體與評價有著天然的聯系，祭文中充盈著評價語言；評價語言的使用應符合祭文的文體特征并體現祭文的文體效果；祭文文體評價特征的動因是語境，語境制約祭文評價語言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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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曉芳 董靜萍 北京 中國石油大學外語系 102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