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是一首悼亡詞,作者結合自己十年來政治生涯中的不幸遭遇和無限感慨,形象地反映出對亡妻王弗永難忘懷的真摯情感和深沉的憶念。
王弗是蘇軾的第一任妻子,是一個安靜而又靈敏的女人,既有大家閨秀的端莊,又有小家碧玉的賢淑。如果把蘇軾比作李世民,那么王弗就是長孫皇后了,堪稱古代第一賢妻,是蘇軾絕無僅有的賢內助。有王弗這樣的妻子是每個男人的夢想,蘇軾是幸運的,然而他又是不幸的,上天把王弗賜給了他,又殘忍地把王弗從他身邊奪走:與蘇軾相濡以沫十年后,王弗永遠地離開了他。王弗是個孝順的好媳婦,她死后,蘇軾的父親蘇洵為她素食三日,并對蘇軾說:“你應該把你的妻子安葬在你母親墳塋的旁邊。”蘇軾按照父親的話做了,并在安葬王弗的山頭親手種植了三萬株松樹。三萬株,不是一株,感天動地的愛,可歌可泣。王弗若泉下有知,死也瞑目了。
用詞寫悼亡,是蘇軾的首創。這首悼亡詞運用分合頓挫、虛實結合與敘述白描等多種藝術的表達方法,以表達作者懷念亡妻的思想感情,在對亡妻的哀思中又糅進自己的身世感慨,因而將夫妻之間的情感表達的深婉而摯著,使人讀后無不為之動情而感嘆哀惋。
詞前小序明確指出本篇的題旨是“記夢”。然而,夢中的景象只在詞的下片短暫出現,在全篇中并未居主導地位。作者之所以能進入“幽夢”之鄉,并且以詞“記夢”,完全是作者對亡妻朝思暮念、長期不能忘懷所導致的必然結果。所以開篇便點出了“十年生死兩茫茫”這一悲慘的現實。這里寫的是漫長歲月中的個人悲涼身世。生,指作者;死,指亡妻。這說明,生者與死者兩方面都在長期相互懷念,但卻消息不通,音容渺茫了。“兩茫茫”表面看是寫自己,也寫故去的妻子,實際上是寫自己無邊的惆悵和空虛的情懷。首句為全文奠定下了傷悼的感情基調。作者之所以將生死并提,除闡明題旨的作用之外,其目的還在于強調生者的悲思,所以,接下去立即出現“不思量,自難忘”這樣的詞句。“不思量”,實際上是以退為進,恰好用它來表明生者“自難忘”這種感情的深度。“不思量,自難忘”兩句,看來平常,卻出自肺腑,十分誠摯。“不思量”極似無情,“自難忘”則死生契闊而不嘗一日去懷。這種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怎么也難以消除。讀慣了詞中常見的那種“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柳永)的愛情濃烈的詞句,再來讀蘇軾此詞,可以感受到它們寫出不同人生階段的情感類型。前者是青年時代的感情,熱烈浪漫,然而容易消退。后者是進入中年后一起擔受著一生憂患的正常的夫妻感情,它像日常生活一樣,平淡無奇,然而淡而彌永,久而彌篤。蘇軾本來欣賞“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的藝術風格,這首詞表達的感情就是如此,因此才能生死不渝。如果說這是寫生死分隔時間之久的話,那么接下來的兩句“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則是寫分處兩地,相距之遙。當時的蘇軾在密州(山東諸城),亡妻則葬在四川故鄉,故曰“千里”,妻子孑然一身埋于墳塋,所以說“孤”。遙遠又孤單,滿腔的凄苦無法向親人訴說。夫妻無法共話,不僅僅是因為千里相隔,更主要的是生死別離,無法超越,這是何等的無奈。接下來筆鋒一轉:“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意思是:即便生死可以溝通,夫妻得以重見,又能如何呢?作者用假設的語言逼進一步:縱使相逢,大概妻子也不認得我了。在這妻子離世的十年里,蘇軾與變法派的政見不合,被當權派排擠出京,先是任杭州通判,再移知密州。仕途的失意與生活的顛沛流離使他過早地容顏衰老,“塵滿面,鬢如霜”是作者對自己外貌的簡括而有特征的勾勒。其中又暗含了無限悲涼的身世之感。
詞的上片寫夢前,抒發了對妻子綿綿不絕的相思之苦,感情真摯,催人淚下。下片則是寫自己的夢中所見和所感。
下片首句“夜來幽夢忽還鄉”中,“夢”是“幽夢”,一“幽”字寫出了夢境之縹緲朦朧。“忽”字也值得玩味。夢可以超越時間、空間,也可以打破冥冥世界與人間社會的幽隔。“忽”字恰恰寫出了千里歸鄉之快速,亦寫出了與亡妻相見之容易。平時多少個日日夜夜,想望殷切而不可得,現在倏忽之間就變成了事實,這不是太快也太容易了么?唯其太快太容易了,便依稀透露出這不過是一種虛幻不實的夢境。入夢是輕快的,所表現的感情卻極為沉重。仔細吟詠,不難體味出隱含其間的亦喜亦悲的復雜感情。“小軒窗,正梳妝”是說:夢中看到妻子還像往常一樣在窗前對鏡梳妝打扮。這是虛中帶實的寫作手法,再現了夫妻青年時期的生活情景。闊別已久的夫妻,一旦相見,定然有著千言萬語要相互傾訴。然而思緒如麻,又從何說起呢?“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這一有淚無聲的細節描寫,符合生活的真實情況,同時又取得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最后三句:“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則是抒寫夢醒后的感慨。作者想象著千里之外的故鄉,在荒郊野外,那長滿小松林的山岡上,孤寂的妻子一定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因思念丈夫而傷悲。這里作者表面是寫妻子因懷念丈夫而悲傷欲絕、柔腸寸斷,實際上則是表現了自己對亡妻的無限悼念之情。作者將真摯而深沉的懷念之情,附注于夢中的景物,更讓讀者潸然淚下。這五句是詞的主題:“記夢”。正由于夢境虛幻,因此詞的意境也不免有些迷離惝恍,作者不可能而且也用不著去盡情描述。這樣,反而可以給讀者留有想象的空間。結尾三句是夢后的感嘆,同時也是對死者的慰安。如果聯系開篇的“十年”,再加上無限期的“年年”,那么,作者對亡妻的懷戀,不就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