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五言之冠冕”的《古詩十九首》是中古文學史上引起最廣泛爭議的一組詩,亦是明代復古派對漢魏古詩接受的熱點。明人王世貞基于自己的詩學主張,從文本分析和前人評價入手,對《古詩十九首》的法度、審美特性等都有精辟而獨到的見解,其觀點對今人的研究不乏啟示性意義。
關鍵詞: 王世貞 《古詩十九首》 《藝苑卮言》 《弇州山人四部稿》
一
《古詩十九首》是漢代文人的圭臬之作,早在《文選》收錄之前,即在社會上廣泛流傳,劉勰稱其為“五言之冠冕”?!段倪x》產生不久,這19首無主名的抒情短詩,就脫離《文選》母體而獨立存在,得到眾多詩評家的崇高評價。后世,“十九首”往往和“三百篇”相提并論。歷代詩評家或探其時代作者,或論其語言風格,或談其藝術特色,不一而足。在明代,《古詩十九首》得到廣泛的接受和認同,考察《古詩十九首》在明代的接受史,必須對這些詩評家加以分析與評價,對其吉光片羽式的詩話加以理論與邏輯的概括,從而探討《古詩十九首》在明代文壇的傳承,以便從一個側面管窺明代復古派詩學的基本價值取向。在眾多著作之中,王世貞《藝苑卮言》和《弇州山人續稿》是值得重視的理論著作。
王世貞,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江蘇太倉人。世貞論詩,祖述何景明、李夢陽“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之說,反對唐順之、茅坤等“唐宋派”反復古理論,倡導文學復古運動,在當時產生過不良影響。但后期主張有所改變,不甚菲薄唐宋,反對專事模擬的不良文風,論詩歌、論戲曲頗有創見。所作詩博雅藻麗,諸體皆備,晚年漸趨平淡。其學問之淹博,著述之豐碩,在明代前后“七子”中當推首位,是當時復古文學潮流的總結者和集大成者。著有《弇州山人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其中文學批評專著《藝苑卮言》十二卷,是明代七子詩話的代表作之一。《明史·王世貞傳》稱:“世貞始與李攀龍狎主文壇,攀龍歿,獨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位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無不奔走門下?!蓖跏镭懺诤笃咦又新曂铒@,影響最大,作為后七子復古理論的集大成者,他提倡復古與李攀龍齊名,講究格調,推崇漢魏,如《藝苑卮言》卷二云:“(《十九首》)談理不如《三百篇》,而微詞婉旨,逐足并駕,是千古五言之祖?!盵1]又《弇州山人續稿》卷一六五云:“詩自《風》、《雅》外,當以《古詩十九首》及建安三曹為準;若整麗至三謝而極矣。嗣宗、元亮故是畫中逸品,卉木之有筠者,不當以時代論也?!盵2]世貞將《十九首》與《三百篇》相提并論,滿是溢美之詞,將《十九首》確立為詩歌標準之一,力圖樹立一個崇高的詩歌美學高境,以對抗當時風靡文壇的種種不良風氣。世貞雖主復古,但反對模擬剽竊,不贊成李攀龍那樣拘守尺寸,摹擬蹈襲。其實明代“七子”的復古本意也并非復舊,而是革新;再說復古也并不必然地導致模擬剽竊。前“七子”的代表人物李夢陽就認為詩是“情之自鳴”,指出“真詩在民間”;何景明強調詩是“性情之發”,反對“刻意范古,獨守尺寸”。后“七子”的代表人物李攀龍雖創作實踐多剽竊,但也指出,詩是人們言志抒情、溝通心靈的工具。他們都不贊成一味模擬古人。王世貞在這一問題上的態度較之前三人更加明朗和堅決。他在《藝苑卮言》卷四中借引《十九首》詩句,明白宣稱:“剽竊模擬,詩之大病,亦有神與境觸,師心獨造,偶合古語者。如‘客從遠方來’、‘白楊多悲風’、‘春水船如天上坐’,不妨俱美,定非竊也?!盵3]在李夢陽與何景明那場關于古法的大爭論中,他贊成何景明“舍筏登岸”的口號,而對李夢陽的“效顰”之習提出了批評。
二
王世貞反對模擬剽竊,強調學習古人應該有正確的方法和途徑。七子派們都奢談亦不能回避法,既以古人的經典之作為范本相互標榜,就應該示時人學習的途徑,即所謂“法”。
王世貞主張詩與文的創作都要重視“法”的準則,而“法”落實到具體作品的辭采、句法、結構上都有具體的講究。我國古代文學法度觀念彰顯于魏晉南北朝時期,首出對詩歌聲律和對文章寫作之法等探討。唐代,人們對文學創作的聲律、技巧與格式給予了大量關注,文學法度之論首次得到倡揚,并逐漸走上程式化論說的道路。宋代,人們在談詩論文中對文學法度予以了多方面的論說,法度之論進一步展開。元代,詩法興盛,法度論在宋人論說的基礎上進一步伸展開來。明人對詩歌法度給予了極大的關注,明代復古主張直接影響他們詩歌法度理論,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對字法、句法、章法下了十分清晰的定義:“抑揚頓挫,長短節奏、各及其致,句法也;點綴關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盵4]章法者,又稱篇法,王世貞釋之為“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5]“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大抵一開一合,一揚則一抑,一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難至”。[6]王世貞對這些概念的梳理體現了明人詩法理論的深入,我們從世貞對《古詩十九首》的接受中可見一斑。王世貞推崇漢魏古詩,論《古詩十九首》主要見于《藝苑卮言》的卷一至卷四,共二十一條,數百言,論及《十九首》法度的詩話占了三分之一?!端囋坟囱浴肪硪?“《風》、《雅》三百,《古詩十九》,人謂無句法,非也;極自有法,無階級可尋耳?!盵7]他意指法的極致便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最完美的法度是無歧級可尋、無聲色可指、無痕跡可求的無法之法,《十九首》與《詩經》并駕齊驅,皆是此類法度的典范。他在總結前人藝術經驗的基礎上,對各體詩文的法度,包括字法、句法、聲律、結構、風格等都作了詳盡的規定,希望人們在創作時加以遵守,如王世貞在《藝苑卮言》和《弇州山人續稿》中多處探討《十九首》篇法、句法、字法,大量的摘句評騭落實于字句之上,不可謂不細?!端囋坟囱浴肪矶ひ弧鹑?“‘相去日益遠,衣帶日益緩’,‘緩’字之妙極。又古歌云:‘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M古人亦相蹈襲耶?抑偶合也。‘以’字雅,‘趨’字峭,俱大有味?!盵8]卷二·一○四又云:“‘東風搖百草’,‘搖’字稍露崢嶸,便是句法,為人所窺?!盵9]《藝苑卮言》卷三·一九六云:“沈休文所載八病,如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以上尾、鶴膝為最忌。……上尾謂第五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如古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雖隔韻何害?律固無是矣?!盵10]但世貞對法度的認識是辯證的,既要求遵循法度,又不贊成死守法度。他說:“法合者必窮力而自運,法離者必凝神而并歸。合而離,離而合,有悟存焉?!盵11]“離”、“合”兩字語本何景明,但是含義已有發展變化,“離而合”指不死守古法,似離而實合;“合而離”指太拘泥古法,似合而實離。《藝苑卮言》卷三·一六二云:“子卿第二章,弦歌商曲,錯疊數語;《十九首》‘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亦大重犯,然不害為古?!杀亟z與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乃害古也。然使各用之,山水清音,極是妙詠,灌木悲吟,不失佳語,故曰離則雙美,合則兩傷。”[12]《弇州山人續稿》卷二○六《答胡元瑞》云:“《十九首》最難言,離則虞落節,前輩俱所不免;合則虞捧心,于鱗亦微用為累。”[13]王世貞提出“合而離、離而合”的口號,在倡導古法的同時強調“不似之似”與“妙合自然”的美學原則,確實向人們提示了一種學習古人的正確態度和方法。從王世貞對法度的要求可以看出明人詩歌創作的風尚與特點,這是他對詩法理論發展的貢獻所在。
三
王世貞除強調嚴格遵循各體詩歌的法度,還對詩歌審美特性的重視和深入而有獨到的見解,重申詩歌主體情感在詩學批評中的重要地位,超越了對文字優劣、體格高下的量長較短,直接進入詩歌的內在層面,與詩人進行心靈對話,這源于他對復古的自我反省,以及受王學左派、心學異端和公安派重“我”、重“性靈”的沖擊,對那些專言格調的復古作家的超越,表明他能以更新的視角對復古學古問題進行審視。如《藝苑卮言》卷三·一七四云:“‘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不得已而托之名也,‘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亦不得已而歸之酒,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且飲一杯酒。’‘服食求神倦,多為藥所誤’,亦不得已而歸之酒曰:‘不如飲美酒,披服紈與素?!劣谂w素,其趣愈卑,而其情益可憫矣?!盵14]所謂“趣愈卑”,但“其情益可憫矣”顯然不符合復古派格調的追求,其思想不為復古派嚴正的格調所束縛,他的重感情、重藝術感染力的批評傾向,亦體現傳統士大夫傷逝的生命情懷。又《弇州山人續稿》卷二十《九友齋十歌》云:“齋何以名‘九友’也?……秋日,山鎮無事,每一及之,不勝蓴鱸之感,乃稱十歌?!渚?‘東京以還十九首,東周而上三百篇。《檀弓》《魯論》諸國策,其言雖貴人茫然。豈無五車載惠子,尺炬并付驪山煙。吾生何幸雪未顛,著成百二十萬言。毋能愛者似雞肋,在我亦足成蝸涎,何必要什么襲藏名山?何必要咸陽世上千金懸?歸去來,一壺美酒抽一編,讀罷一枕床頭眠,天公未喚債未滿,自吟自寫終殘年。’”[15]詩人對生活體驗總是最敏感的,王世貞的歌中提及“十九首”,清音獨遠而人世邈渺,其痛感時間的流逝,世事的無常,對人生懷疑而產生了感嘆哀傷,對因人生短暫而產生了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思考生命的價值和人生的意義,歸去來后恬淡寧靜、清心自守,以終殘年。作為漢末文人五言詩的代表作,《十九首》恰恰抒寫了文人在飽嘗人間憂患之后真實的內心情感世界,以及對生命意識和人生永恒價值的深邃思考,可見明代文人與其在情感上是彼此相通、心靈感應的,反映了《古詩十九首》的知名度和它在明代詩壇的古詩權威效應,我們可以想象出當時的文人對《十九首》的熱衷和濃郁的興致。
王世貞對《古詩十九首》的接受,除了重申前七子“古體崇漢魏”的復古主張外,其精力主要放在對《十九首》法度的探尋上,并結合切身體會作出理論總結且以示后學,將對《十九首》的接受推向新的高度。廖可斌先生云:“復古派作家大都積極參預了社會現實生活中的政治斗爭,有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們的政治理想與審美理想相互融匯在一起。因此,他們特別重視作品的思想內容,強調作品應該有‘風人之義’,即反映社會現實生活,力求使作品具有高尚的旨趣、深厚的意蘊?!盵16]前后七子的詩學思想主要建立在傳統儒家詩學基礎上,包涵著從文學層面體現出的濟世弘道精神,仍是傳統詩學中情志、風教等處于主流價值取向的概念,王世貞等后七子偏向從《十九首》等漢魏詩歌的形式出發,探討“五古之法”,轉向較為純粹的形式追求,而全非形式所承載的思想內蘊,其間亦涉及詩歌內容的情感體悟。通過王世貞等前后七子的大力倡導,《十九首》等已經成為明人學古擬古的風尚,操觚之士,往往趨風漢魏,促成明盛況空前的對《十九首》等漢魏詩歌的接受熱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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