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有關效用的德——包括自然的和人為的——主要是通過習慣而得以確立,在道德評判的實踐中這些德也是通過習慣而現實化的。不同于自然正義,政治正義是反省的結果。
關鍵詞:習慣;反省;效用;德
中圖分類號:B8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24-0095-03
本文所說的有關效用的德包括有關效用的自然的德和所有人為的德。在休謨的道德哲學中,自然的德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無關效用的,包括直接令自己快樂的品質和直接令他人快樂的品質,本文對此不作討論;另一類是與效用相關的,包括對自己有用的品質(如勤勞)和對他人有用的品質(如仁慈)這兩種。人為的德必定都是有關效用的,因為與這類德相關的道德規則本來就是為了社會的效用而人為設計出來的。下文我們就來考察一下上述有關效用的德和反省、習慣之間的關系。
一
對兩類對象(感覺印象)的恒常會合的反復經驗讓我們“產生了在那種關系下觀察那些對象的那樣一種習慣”,[1]從而在一類對象中的某一個感覺印象在直接感覺或記憶中出現時,心靈就由于這種習慣而自然地相信另一類對象中的某一個在感覺和記憶之外的感覺印象將要出現。對這個在感覺和記憶之外的印象的信念是一種特殊的、被賦予了“一種附加的強烈和活潑程度”的觀念[2]。它的活潑、生動性來自作為因果推理之基礎的那個當下的、現前的印象,“我們是由某種現前印象借取我們傳播于相關觀念上的那種活潑性的。”[3]對現前印象的信念由于心靈在經驗的多次重復中形成的習慣而自然地傳給所推斷出來的那個觀念,“當我們習慣于看到兩個印象結合在一起時,一個印象(或是它的觀念)的出現便立刻把我們的思想轉移到另一個印象的觀念。”[4]信念是由習慣從當下印象直接傳給另一個印象的觀念的,在習慣的隱蔽驅使下我們直接由相信當下的印象而相信另一個印象的觀念。這也就是休謨一再強調以一個印象作為因果概然推理之基礎的原因。
習慣是經驗的產物,但不是對經驗進行有意識反省的結果,而只是經驗的無意識產物:“我們來不及反省,習慣就已發生了作用……知性或想象無需反省過去的經驗,就能從它得出推斷,更無需形成有關這種經驗的任何原則,或根據那個原則去進行推理了”[5]。在大多數情況下,過去的經驗雖然影響我們的心智,導致關于因果關系的信念的產生,但是這種影響積淀在無意識的深處,不為意識所察覺,而其作用在特定的因果推理中的發揮也是通過習慣這個途徑不知不覺地實現的。
相反的,假如我們有意識地回憶過去的經驗,把經驗歸納、總結為因果關系,然后根據這個因果關系,從當前的某個已知因素推出未知,那么這個概然推理中的信念就不是通過習慣無意識地形成的,而是通過反省有意識地建立起來的。但是,這種通過反省而有意識地確立起來的信念最終還是奠基于習慣,最后也還是落實為習慣。在某些情形——例如一次精心設計的實驗中, “不通過這種習慣,反省就產生了這種信念;或者更恰當地說,反省以一種間接而人為的方式產生了那種習慣。”[6]后一種表述之所以比前一種表述“更恰當”,是因為由某一次反省直接確立的信念在確立之后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從意識層面沉淀到無意識層面,從而成為心靈的一種無意識習慣或習慣性信念。此外,這種由反省而來的信念,最終還是間接地借助于“另一條有習慣性的原則”——“相似的對象在處于相似的環境下時,永遠會產生相似的結果”——而產生的,一次實驗(經驗)固然不能直接地產生一種信念,但它通過“另一條有習慣性的原則”而間接地產生了信念,這個“另一條有習慣性的原則”或習慣是這次有意識的實驗的前提、基礎[7]。
二
離開了經驗的影響,“我們將永不會知道如何使自己的手段來達到我們的目的,我們將永不會運用我們的自然的能力來產生任何結果”,而經驗只有通過習慣才能最大程度地有益于我們,因此可以說,“習慣就是人生的最大指導”。[8]在社會生活中,道德規范的確立、對道德規范的遵循恰恰就是通過習慣而實現的。
對自己有用的品質是一種有關效用的自然的德。它只為自然的德,在于這里被規定為德的品質是自然的、未經人為措施改變的品質。而品質之被規定為德并不需要反省它和效用之間的關系。“通過任何繁瑣的細節來證明一切對其擁有者有用的品質都是受贊許的、而一切相反的品質都是受責難的,將是多余的。對日常生活經驗稍作反思就是足夠的。”[9]日常生活中的贊許或責難不是通過對品質是否有益于其擁有者的反省而產生的,而是在無意識習慣的推動下產生的;對這種習慣性的道德評判的反思就可以讓我們確信上述命題,而對該命題的分析性論證則完全是多余的。我們可以把這種道德評判邏輯地分析為以下環節:被評判者的品質—被評判者的利益—被評判者的快樂—評判者的同情—評判者的快樂—德性。但是,實際上,日常的道德評判是一個整體,評判者不可能把一個整體分解為這樣界限分明的幾個環節,上述因果推理完全會由于習慣的作用而呈現為一個無意識的、直接的心智過程。“我們并非因為一個品格令人愉快,才推斷那個品格是善良的;而是在感覺到它在某種特殊方式下令人愉快時,我們實際上就感到它是善良的。”[10]在現實的道德評判中對一個品格感到快樂和認為它是善良的這兩個環節其實是融為一體的,其間不存在任何反省和推斷。通過同情,評判者感受到被評判者的快樂,把被評判者的快樂轉化為自己的快樂,而產生這種同情的是被同情的快樂的原因或結果,評判者“由這些原因或結果才推斷出那種情感來”[11],在對他人的快樂產生一個生動的觀念的同時把它轉化為一個更加生動的印象——那種快樂情感本身。生動的觀念轉變為生動的印象,這其間顯然無需反省,而只有一個自然的、直接的轉換過程。上述“由這些原因或結果才推斷出那種情感來”中的“推斷”也不是一個有意識的思維過程,而是無意識的習慣推動之下的自然而然的心靈活動,“我們來不及反省,習慣就已發生了作用”[12]。品質和利益之間的因果關系同樣也無需反省來認識,勤奮創造財富,節儉積累財富,這其間的結合關系如此“確定而一致”,以致“心靈永遠不會明白地把它的觀點轉到對任何過去經驗的考慮”[13],無需有意識地反省或“考慮”以往的經驗,就能夠產生對二者之間因果關系的堅定信念。正如有害于其擁有者的性格之被規定為惡,是因為“它們所產生的損害直接刺激我們的眼睛,給予我們痛苦和不滿的情感”,對其擁有者有用的品質也是直接被我們的情感在習慣的驅使下規定為德的;無需反思品質的損害或益處,無需反思害或益導致品質擁有者苦或樂,就能直接產生惡或德的感覺[14]。
勤奮這類有關效用的自然的德和仁慈這類有關效用的自然的德之間的區別僅在于前者是私人性的、對其擁有者本人有用的,后者是社會性的、對其擁有者之外的他人有用的,而在自然性——品質未經人為措施的改造——這一方面二者是相同的。前一類自然的德在其評判過程中無需反省,而后一類自然的德同樣如此,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這里不再贅述。
三
正義的自然法則是通過人為的協議(convention)確立起來的,這種協議是人們之間的一種約定,所以當然是人為的產物,但是這種人為的東西并不是明言的、刻意的,不是為了某個先在的明確目的而有意識設計出來的東西。休謨指出,“協議只是一般的共同利益感覺”,這種感覺在暗中推動著人們以某種方式行動,“誘導他們以某些規則來調整他們的行為。”[15]他們通過一再的經驗模糊地感覺到,以這種方式來行動對彼此都是有利的,當這種利益被大家都感覺到時,他們彼此之間就會就這種行動方式達成一種默契,并在以后的生活中不自覺地以這種方式來行動。不但對這種利益的感覺積極地促成了這種默會的約定,而且對破壞這種行為方式、規則所帶來的不便或害處的感覺也消極地推動了這種默會的約定的確立,這種方式、規則“是通過緩慢的進程,通過一再經驗到破壞這個規則而產生的不便,才獲得效力”,從而在人們還沒有明確意識到的情況下逐漸確立起來了[16]。
可以這樣設想達成協議、確立正義的過程:A在幾次偶然的情況下,并非刻意地沒有取走他唾手可得的B的財物,爾后A偶然中發現B也幾次沒有取走B唾手可得的A的財物;于是,A和B都感覺到,“讓別人占有他的財物,對我是有利的,假如他也同樣地對待我。” [17]當正義行動的印象和利益這一印象在多次經驗中恒常地會合時,人的心靈就產生了對這兩類印象的因果關系的信念。同樣的,非義行為的印象和不便的印象的恒常會合促使心靈產生對非義和不便之間的因果關系的信念。此外,當某人在利益動機的推動下以正義的方式作出某個行為時,別人也會在同樣的利益動機的推動下同樣以正義的方式作出相應的類似行為,而隨著這種經驗重復發生,人們就產生了對正義行為導致正義行為、非義行為導致非義行為這樣的因果關系的信念,也就是說,這種反復發生的經驗“使我們對他們行為的未來的規則性發生一種信心”[18]。對這些因果關系的信念不是那么容易產生的,這種信念只能是習慣的產物,只有類似經驗的重復發生,才能使心靈在不知不覺中逐漸產生這種想象的習慣。這種習慣、信念形成之后,利益的印象一旦出現,我們就在習慣的推動下“立刻把我們的思想轉移到另一個印象的觀念”[19],亦即采取正義的行動。此時我們并沒有首先反省過去的經驗,反省本人正義行為和他人正義行為、本人正義行為和本人利益之間的因果關系,然后才為了利益這個目的而選擇正義行動為其手段。相反的,“我們來不及反省,習慣就已發生了作用。那些對象似乎是那樣不可分離的,以致我們由一個對象推到另一個對象時,中間并無片刻停頓。”[20]當上述這些因果關系的習慣、信念確立時,人們也就在行為規則方面達成了人為的協議,這些規則也就是正義的自然法則。
在正義的自然法則確立之后,人們通過同情感受到他人在遭受正義或非義的對待時的快樂或不快,于是“道德的善惡的感覺就隨著正義和非義而發生”[21]。可以理論性地重建這一過程:A采取正義行動-B獲得利益-B感到快樂-C同情B的快樂-C感到快樂-C評判A正義行動為德。上文已經分析過對自己有用的品質之被評判為德的過程,并且認為這一過程中的因果推理其實完全會由于習慣的作用而呈現為一個無意識的、直接的心智過程,其中無需反省的幫助。這一結論同樣適用于正義之被評判為一種德,人們先是在社會生活的利益的驅使下,不知不覺地就行為規范達成了協議,確立了正義的自然法則,而“當那個利益一旦建立起來、并被人公認之后,則對于這些規則的遵守自然地并自動地發生一種道德感”[22],也就是說,在正義法則確立之后,人們并不需要反省到正義和利益、利益和快樂之間的因果關系,就可以“自然地并自動地”對正義行為產生德的感覺,在習慣的驅使下直接把正義感受為一種德。
人為的德確立之后,社會的宣傳、教育可以直接使之成為心靈的一種習慣。“政治家們的公開教導,父母的私人教育,都有助于使我們在對他人的財產嚴格約束自己行為的時候,發生一種榮譽感和義務感”[23]。政治家們和父母們不必——而且實際上也往往沒有——告訴兒童:正義或非義因為帶來利益或害處,所以是光榮的或可恥的;相反的,他們往往是直接告之:正義或非義是光榮的或可恥的。這樣的教導反復灌輸給兒童,后者的心靈就會逐漸地產生在正義和光榮、非義和可恥之間進行轉移、聯想的習慣,對正義和光榮、非義和可恥之間的因果關系產生一種牢固的信念,“通過這個方法,榮譽感就可以在他們的幼嫩的心靈中扎根。”[24]這種通過教育而形成的后天習慣可以——和人性中先天的原則直接推動人們實踐自然的德一樣——直接推動人們遵守正義規則。此外,對非義行為的譴責和懲罰也同樣可以在人的心中產生正義行動的習慣,這樣的習慣甚至不需要通過多次重復這種譴責和懲罰就能形成,“在有些情形下,不通過這種習慣,反省就產生了這種信念;或者更恰當地說,反省以一種間接而人為的方式產生了那種習慣。”[25]兒童對某次因為偷東西而招致的一頓暴揍的深刻的痛苦記憶和隨后的反省,足以使他產生對非義和可恥之間的因果關系的信念,而這種信念最終還是落實為習慣。
四
在《道德原則研究》中,休謨似乎推翻了他自己在《人性論》中所作出的上述有關效用的德主要是習慣的產物這樣的結論:“至于我所堅持的理論,將為它招來懷疑的惟獨是教育和后天獲得的習慣的影響,由于這種影響,我們如此習慣于譴責不正義,以致我們并不是在每一個事例中都自覺去立即反思它的有害的后果。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我們才容易熟視而無睹,同樣才容易積習而因循,而不是在每一個場合都回想那曾第一次規定過我們的反思”[26]。在這段話之前,休謨都是在強調他“所堅持的理論”:正義是“由論證或反思來辨明的”,而不是“由一種簡單的原始的本能來區分”的;[27]而在這里他又不得不重申他在《人性論》中所強調的習慣。這個矛盾只能這樣來解決:自然正義不是“一種簡單的原始的本能”或自然情感的結論,而是一種人為情感或經過人為措施改造的情感的規定物;自然正義在其確立過程中離不開對正義和利益間的關系這個事實的認識,但這種認識通過感覺印象的習慣來實現,而不是通過“論證或反思來辨明”的;在道德評判的實踐中,人們主要是通過形成于教育、宣傳的習慣來作出正義與非義的評判的;政治正義是對自然正義的具體化,政治正義由“用以指導(自然)正義和規定所有權的特定的法律”[28]來體現,而只有這些“特定的法律”,才是通過“論證或反思來辨明”的,自然正義本身則不是通過“論證或反思來辨明”的。上面引述的這段話出現于《道德原則研究》“論正義”一章的第二節,而這一節和它的上一節之間的分工恰恰就是前者論述政治正義,后者論述自然正義,在論述政治正義時可以強調論證、反省的作用,而在論述自然正義時則應該強調習慣的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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