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元二至三世紀,詭辯術(shù)在羅馬帝國出現(xiàn)了繁盛的局面。哈德良治下,元首與詭辯家相交甚密,詭辯家盡享慷慨施與和寬厚仁慈。這種狀況的出現(xiàn)與元首本人對希臘文化的喜好休戚相關(guān),但背后卻潛藏著更深刻的政治意圖。哈德良期望借由與詭辯家的交往,通過對他們的恩賜,建立社會大眾對元首的文化認同感,充實其統(tǒng)治的政治基礎(chǔ),于民眾心中樹立元首的正面形象。
關(guān)鍵詞哈德良 交往 詭辯家
中圖分類號:B12文獻標識碼:A
哈德良是羅馬帝國元首中頗有作為的一位。他是元首圖拉真的表侄,后被其收為養(yǎng)子。這兩位元首均為西班牙人,但個性迥異。圖拉真是一位偉大的軍人與軍事指揮家;而哈德良卻是一位難得的賢主,才德兼?zhèn)?,可謂帝王中的風流名士。哈德良才智非凡,他放棄了前任元首對外征伐的策略,轉(zhuǎn)而著手于帝國內(nèi)部關(guān)系的調(diào)整。目前學術(shù)界對哈德良的探討,主要集中于“哈德良長城”、他的帝國巡游以及行政司法改革,而從其他角度進行的研究為數(shù)有限。筆者于近期梳理洛布古典叢書的幾卷作品——尤其是費勞斯圖斯①(Philostratus)的《詭辯家傳》(The Lives of the Sophists)時,發(fā)現(xiàn)哈德良與詭辯家交往密切,因此希望從詭辯家入手,以期對這位元首有新的認識。
1 2世紀的社會翹楚——詭辯家
詭辯術(shù)起源于公元前5世紀。據(jù)費勞斯圖斯所說,西西里人高爾吉亞(Gorgias)是“詭辯之父”。②詭辯術(shù)在古希臘具有特殊的意義,因為演講臺在很長時間內(nèi)一直是城邦內(nèi)重要的政治角力場,而雄辯則是政治家可以依托的主要武器之一。毫不諱言,這種技藝實則跨越了窮人與富人、平民與貴族的界限,在希臘受歡迎的程度甚至可以與競技和賽會相媲美。詭辯術(shù)常被希臘人視為本民族的藝術(shù),但公元2世紀初,詭辯術(shù)的影響已經(jīng)波及帝國廣大地區(qū),比如,著名的詭辯家法沃里努斯(Favorinus)是高盧人;而費勞斯圖斯的老師安提帕特(Antipater),則出生于敘利亞。
公元2~3世紀,詭辯家在教育、社交、政治上發(fā)揮了顯著作用。詭辯家是當時社會的“園丁”。他們開辦修辭學校,招收門徒,其門徒不僅來自希臘及周邊,甚至還包括帝國邊遠地區(qū)的年輕人。他們講課會收取一定的費用,比如詭辯家斯科皮連(Scopelian)連談話都要向?qū)W生索要相應(yīng)費用,但是收費數(shù)額并不固定,這主要根據(jù)學生財產(chǎn)的多寡而定。另一方面,學生也有選擇老師的自由,比如作者費勞斯圖斯在雅典就曾先后師從于普羅庫盧斯(Proclus)、西波德羅彌烏斯(Hippodromus)和安提帕特。這些莘莘學子假以時日學有所成,就會散布帝國各處,繼續(xù)教育和演說的工作。由于詭辯家接受的訓練是希臘式的,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有益于希臘文化的傳播,令希臘文化日臻繁盛。這一時期,詭辯家被認為是城市的領(lǐng)袖和發(fā)言人。他們代表所在城市,覲見元首,獲取榮譽,求得賞賜。由于二世紀初,希臘城市幾經(jīng)劫掠,早已殘破不堪,所以元首的賞賜就更顯得彌足珍貴了。一旦詭辯家能夠不辱使命,載譽而歸,就會成為市民心中的英雄??梢哉f,詭辯家是這一時期希臘文化的重要傳播者,是希臘城市的發(fā)言人和代表,是希臘世界的翹楚。
2 詭辯家的朋友——哈德良
城市對詭辯家的仰慕,更多得益于元首施與他們的榮耀。哈德良是位慷慨的元首,更是詭辯家空前的恩主。拜占庭的馬爾庫斯(Marcus of Byzantium)盡管在希臘未享有應(yīng)得的榮譽,但當他作為城市的使節(jié),拜謁了哈德良,獲得元首的欣賞后,眾多城市開始以他為榮。著名的詭辯家更是受到元首的鐘愛。米利都人迪奧尼西烏斯(Dionysius of Miletus)雖非名門之后,但其美德和雄辯卻聞名遐邇。哈德良因仰慕之情而賜予他莫大的榮耀,將他任命為總督,納入騎士等級,歸為享有博物館免費餐的一員。③希羅德斯(Herodes)出生于雅典望族,以財富和施與享譽至今,但他更是一位卓著的詭辯家。哈德良第二次訪問雅典時,親臨這位詭辯家的別墅,令其家族備受禮遇。現(xiàn)存的一篇銘文將他稱為“哈德良的朋友、平民保民官及行政長官”。④然而,最大的殊榮卻非詭辯家波勒莫(Polemo)莫屬。哈德良以驚人的毅力走訪了44行省中的38個,據(jù)史料可知,有7人伴隨元首出席重要場合,詭辯家波勒莫就是其中之一。⑤哈德良還將海陸旅費減免權(quán)推及他的后人,并同樣將其納入享有博物館免費餐的圈子。⑥雅典奧林匹亞的宙斯神廟竣工時,元首邀請波勒莫在祭祀中發(fā)表神圣演說。⑦此外,元首還將奧林匹克賽會的主持棒以及登上神圣三列槳戰(zhàn)艦的特權(quán)賜予了這位詭辯家和他的子孫。⑧
雖然哈德良總是以友善的態(tài)度對待詭辯家,但他們身上的巨大光環(huán)依然令元首嫉妒忌恨。例如,迪奧·卡西烏斯(Dio Cassius)曾提到哈德良對兩位杰出詭辯家——高盧人法沃里努斯和米利都人迪奧尼西烏斯(Dionysius of Miletus)聲譽的妒忌,所以試圖通過抬升他們的對手,來削弱其榮譽。⑨但元首顯然又是寬容仁厚的,盡管法沃里努斯曾與哈德良發(fā)生過爭吵,但并未因此而慘遭橫禍。哈德良珍愛他的才華,所以只是以戲謔似的的話語作為回應(yīng)。 哈德良時期,由于元首的關(guān)愛,詭辯家愈發(fā)成為帝國社會的寵兒。
3 交往的意圖——元首動機的分析
哈德良博學多識,為人喜好希臘和拉丁文學研究,擅長詩歌和散文的創(chuàng)作,對榮譽的渴求甚至驅(qū)使他嘗試編撰自己的傳記。這位元首對希臘文化的鐘愛是如此強烈,以至當時有些人稱呼他為“希臘狂”。⑩因此詭辯家集希臘文化之大成的特質(zhì),成為他們贏得元首青睞的有利條件。詭辯家的演說總是離不開歷史典故,他們詠頌荷馬的詩篇,重復(fù)柏拉圖的討論,背誦修昔底德的作品,贊頌品達的詩句,沒有任何知識是他們未嘗涉獵的。他們不僅要博覽群書,還要進行各種必要的訓練。一位成功的詭辯家必需慷慨激昂,具備偉大演員的潛質(zhì),在外表、儀態(tài)、聲音方面也要魅力非凡,并足智多謀以便反駁對手。哈德良以與詭辯家交談為樂,借此減輕職務(wù)上的負擔。
然而,哈德良對詭辯家的偏愛并不能全然以希臘愛好作為解釋的理由,對此還需要更深入的探討。因為公元2世紀初,羅馬帝國的概念日趨深入人心,原有地域觀念所造成的阻礙進一步破除,帝國內(nèi)部人員、物資的流動更加頻繁和暢通。帝國上層不再局限于羅馬一隅,行省人士對帝國的影響愈發(fā)顯著,像元首圖拉真就非出生于意大利本土。羅馬或者說意大利半島不再是上層考慮的唯一重點,團結(jié)行省以求更大獲利,逐漸在全局考量中占據(jù)了重要地位。帝國上層社會現(xiàn)在代表的是整個羅馬世界各個城市居民中最富有和文化最高的階層。哈德良雖然一直盡力扶持意大利本土勢力,但他就上述背景早已有所洞悉。
首先,哈德良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是一個希臘—羅馬社會的統(tǒng)治者。羅馬雖以武力征服了希臘,卻也為其瑰麗的文化所折服。帝國版圖的擴大,更將希臘文化的輻射范圍擴散至前所未有的廣闊區(qū)域。而詭辯家在當時正是起著希臘文化傳播者的角色。例如,詭辯家斯科皮連在薩摩那開設(shè)學園時,仰慕者從愛奧尼亞、呂底亞、卡利亞(Caria)、麥奧尼亞(Maeonia)、艾奧利亞(Aeolia)蜂擁而至,梅希亞(Mysia)和弗里吉亞(Phrygia)的希臘人也絡(luò)繹不絕,除此,他還吸引了卡帕多西亞人(Cappadocian)和亞述人(Assyrian),埃及、腓尼基,亞該亞(Achaean)的顯赫人物也紛至沓來。在該背景的作用下,羅馬社會及其民眾必然深受它的諸多影響。此時,元首對講授修辭學和哲學的詭辯家施與厚愛,顯然表現(xiàn)了一種姿態(tài),即自身與社會發(fā)展、人民思想認識是一致的。因為詭辯家身上更多的傳承了希臘文化的因素,而該文化在帝國境內(nèi)又擁有廣闊的認知基礎(chǔ),哈德良作為元首,對扮演文化傳播者角色的詭辯家寬厚仁慈及推崇備至,從一個側(cè)面上反映了自己的文化傾向。借助此舉,哈德良成功地建立了社會大眾對他的文化認同感。
其次,哈德良借助施恩布惠的手段為詭辯家創(chuàng)造了走向權(quán)利中心的途徑,相應(yīng)地,他們政治勢力的壯大,也充實了哈德良統(tǒng)治的政治基礎(chǔ)。詭辯家多出身名門,擁有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和深刻的政治背景;即使部分詭辯家出身平民,他們也可通過演講之術(shù)平步青云。哈德良統(tǒng)治時期,希羅德斯和迪奧尼西烏斯雖然出生門第不同,但都受到元首的器重,最終位居帝國中的顯赫要職。而更多的詭辯家則是城市的上層分子,元首拉攏了詭辯家,就等于控制了城市的聲音,緊握了城市的話語權(quán)。元首需要通過詭辯家表達帝國的意志,希望通過他們聽見城市的聲音。元首對前來覲見的城市代表——詭辯家是極為樂善好施的,比如他曾因?qū)υ庌q家波勒莫的喜愛而惠顧薩摩那人,贈與他們一千萬德拉克馬以及一座體育館和神廟。詭辯家在元首與城市之間架起了溝通的橋梁,連接了互動的紐帶。
最后,哈德良還利用詭辯家巧妙地在民眾心中樹立了自己的正面形象,使自己的令名在他們的精彩演說中交口傳誦。哈德良明智地認識到語言魅力的驚人力量,他深知,相較于文字傳播,口頭演說往往更具直接性和易受性。因此作為演說主體的詭辯家,必然受到元首的器重。由于廣受恩澤,他們的演講在取悅觀眾的同時,也于無形中滲透了對元首的溢美之詞。哈德良安排詭辯家在神廟建成極盡莊嚴的時刻,發(fā)表持重神圣的演說;賽會與宗教節(jié)慶時,也會把詭辯家推向前臺,以他們的慷慨陳詞將群眾的情緒推向高潮,讓自己的聲名在民間交口相傳。同時,元首對詭辯家的恩寵享譽內(nèi)外,這又進一步提升了青年對這一行當追求的熱情,不管他們是出于對名利的角逐,還是對學識的渴求,元首的青睞是他們最好的慰藉。學成后的“新一代”詭辯家如蒲公英般撒向帝國各處,甚至遠及海外,受同一感情的驅(qū)使他們又成了元首堅實的擁護者,元首的聲明在他們的口中代代相傳。
注釋
①費勞斯圖斯(公元170—247年):出生于利姆諾斯島(Lemnos),青年時代遠赴雅典學習修辭學,之后來到羅馬獲得詭辯家的聲譽。其主要著作是《提亞納的阿波羅尼奧斯傳》(The Lives of Apollonius of Tyana)、《詭辯家傳》。
②Filostratus,The Lives of the Sophists,Loeb Classical Library, trans. Wilmer Cave Wright, Cambriage:Ha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29.
③ Filostratus, The Lives of the Sophists:93.
④Harry C. Rutledge, Herodes the Great: Citizen of the World, The Classical Journal, Vol.56, NO.3(December 1960):100.
⑤Richard H. Chowen,Traveling Companions of Hadrian, The Classical Journal, Vol.50, No.3 (December 1954), P122. 其余六人為元首夫人薩比娜(Sabina)、女詩人朱利亞·巴爾比拉(Julia Balbilla)、元首鐘愛的安提努斯(Antinous)、一位不知名的歷史學家以弗所的埃拉斯圖斯(Erastus)、公元141年的阿非利加總督提圖斯·馬克里努斯(Titus Macrinus),還有一位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盧西斯·馬里烏斯·維塔利斯(Lucis Marius Vitalis)。
⑥Filostratus, The Lives of the Sophists:111.
⑦Filostratus, The Lives of the Sophists:111-113.
⑧Filostratus, The Lives of the Sophists:107.
⑨Cassius Dio, Roman History,Ⅷ,trans. Earnest Cary,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age: Ha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429.
⑩Scriptores Historia Augusta,Ⅰ, trans. David Magie,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age:Havard University Press:5.
Filostratus, The Lives of the Sophists, ⅩⅥ.
Filostratus,The Lives of the Sophists:25.
M.羅斯托夫采夫.羅馬帝國社會經(jīng)濟史.下冊:181。
Filostratus, The Lives of the Sophists: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