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庸國.庸史

摘要:由文獻所載庸事來看，庸人是商末周初的南方蠻夷大族。庸國為周武王伐紂時在牧野誓師中稱揚的八國之首，一度與周最親、國力最強、作為最大。庸人的族屬，未必像一些學者推斷的那樣屬于濮人或“百濮”的一支。參證相關考古資料、尤其是近年湖北南水北調工程的考古發現，庸人當是江漢土著——荊蠻的一支，本為古史傳說中南方部落集團“三苗”的遺裔。庸之得名，應是筑城立國所致。庸在西周時的衰落大概與庸人駐鄘被脅裹參與“管蔡之亂”而遭到周公打擊和斥棄有關。春秋中期，庸人帥土著荊蠻并聯合濮人叛楚，被楚聯合秦、巴滅其國。于是，庸人大部入了楚籍，庸國疆土納為楚域。

關鍵詞:庸人;庸國;濮人;荊蠻

中圖分類號:K203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10)10-0094-07

庸人的民族源流和民族特征、庸國的興亡過程和歷史作為，盡管現代學者力為闡發，卻因文獻闕載和考古缺證而見仁見智，一直令人感到撲朔迷離。近年來，地方經濟文化的發展需要大力推動著地域民族及其歷史文化的研究，關注庸人歷史和庸國文化的人士也越來越多。然而，當下一些論者的相關闡述，益發眾說紛紜而讓人信疑莫是?，F階段，先秦史和古代民族史的研究日益深化和細化，相關資料也得到了深入發掘，尤其是相關考古資料不斷增多，梳理已有的資料來盡可能明晰地闡述庸人的歷史、論證庸人的族屬，通過切實的探討以求得學術上的基本共識，無疑是很有必要的。

一

《尚書·牧誓》記述，周武王伐紂，率八國盟軍進兵周郊牧野，乃整軍誓師:

(周武)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

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

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

彭、濮人……

《史記·周本紀》也記周武王牧誓之事，所引錄的武王誓詞基本一致，并敘“誓已，諸侯兵會者車四千乘，陳師牧野”。據《尚書》和《史記》的記載可知，文獻雖載周武王繼位后觀兵盟津，而“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但周武王興兵伐紂且進軍牧野而誓師滅商時，僅隨有八國諸侯之師;即使于牧誓結束、大戰之前仍有“諸侯兵會者”，但率軍前來相會的諸侯顯然不如周武王誓詞中語及的八國諸侯親附于周。

這八國皆商代西南邊疆的蠻夷方國。舊題《尚書》孔安國傳云:“八國皆蠻夷戎狄，屬文王者國名?！笨追f達疏:“此八國并非華夏，故大判言之，皆蠻夷戎狄，屬文王者國名也。此八國，皆西南夷也。文王國在于西，故西南夷先屬焉?！?/p>

上述傳疏之詞，誠合史實。但其進而指明八國所處地域之說，卻未必合于史實。舊題《尚書》孔安國傳云:“羌在西。蜀，叟。髳、微在巴蜀。盧、彭在西北。庸、濮在江漢之南。”孔穎達疏明，蜀在漢代蜀郡，叟乃蜀之別名，羌在蜀郡之西，髳、微在漢代巴蜀之地，盧、彭在漢代巴蜀的西北，庸、濮在江漢之南而于春秋時曾伐楚。據此說，八國所處，遍及今甘肅、陜西、四川、重慶、湖北的廣大地域。古代學者認定八國所在，也大都因此說且考定更為廣遠?！妒酚浾x》引《括地志》:“房州竹山縣(今屬湖北)及金州(治所在今陜西安康)，古庸國。益州(治所在今四川成都)及巴(治所在今四川巴中)、利(治所在今四川廣元)等州，皆古蜀國。隴右岷(治所在今甘肅岷縣)、洮(治所在今甘肅臨潭)、叢(治所當在今四川西北)等州以西，羌也。姚府(即姚州，唐置姚州都督府，治所在今云南姚安)以南，古髳國之地。戎府(治所在今四川宜賓)之南，古微、瀘、彭三國之地。濮在楚西南。有髳州(治所在今云南牟定)、微(唐置州名，治所在今云南大姚)、濮州(未詳，或指唐置濮水縣，當在今云南東北)、瀘府(即瀘州，今屬四川)、彭州(今屬四川)焉。武王率西南夷諸州伐紂也?！?/p>

顯而易見，漢唐以來的古代學者論述商周這八國所處地域，多是據漢唐以來的民族分布和地名沿革考定，故所考定并非皆合商周史實。究其實，商末周初的這蠻夷八國，絕不可能分布在今中國西南如此廣大的地域。倘若真是如上述分布，在先秦歷史條件下，這八國何以能應周武王一呼而即刻發兵集聚于武王麾下?

現代學者的考論，已經多有辨證，雖然說法仍不統一，但較之舊說接近歷史事實，認定的八國所處地域遠遠小于舊說。如顧頡剛在《史林雜識·牧誓八國》中考證說，“‘庸’在今湖北·竹山縣，自來無異說”;蜀在今四川，北境達漢中一帶;羌在今甘肅南部，離岐周不遠;髳在今山西南部;微在今陜西省郿縣;盧在今湖北南漳一帶;彭亦在今湖北西北部;“濮地在楚之西南”。史念?！墩搩芍軙r期農牧業地區的分界線》也認為，庸、盧、彭、濮諸族大體在今湖北西北隅，而微則在今陜西眉縣，羌如舊說，仍在周的西方。蜀在今四川中部，其北境卻已達到今陜西漢中市。李零則在《三代考古的歷史斷想》一文中指出:“‘牧誓八國’，學者多有考證，意見不盡統一。一般認為，庸在湖北竹山，蜀在四川成都，羌在甘、青一帶，髳在四川巴縣(或說在山西平陸)，微在陜西眉縣，盧在湖北襄樊，彭在湖北房縣(或說四川彭山)，濮在四川、湖北一帶。盡管其考證還并不盡可靠，但總的印象，它們是分布于岐周之西和之南。其西是甘、青，其南是秦嶺山區、四川盆地和漢水流域(寶雞弓魚國墓地和城固、三星堆等地的發現，是相關文化的遺物)。”

盡管如此，現代學者形成的一般看法，仍存在異詞也不盡可靠，需要對之作拓廣思路的深入探討和細致考證。

二

商周的庸，立國于南方江漢流域的今湖北竹山一帶，秦漢以來至20世紀幾乎沒有異詞，因為庸在先秦及漢代文獻的記載中稍為詳明。

《史記·楚世家》語及:

熊渠……當周夷王之時，王室微，諸侯

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

兵伐庸、揚粵，至于鄂。

《左傳·文公十六年》記載楚滅庸事甚詳:

楚大饑，戎伐其西南，至于阜山，師于

大林。又伐其東南，至于陽丘，以侵訾枝。

庸人率群蠻以叛楚。麇人率百濮聚于選，將

伐楚?！厝恕腿藦某?，群蠻從楚子

盟，遂滅庸。

由此記載可知，西周至春秋中期的庸人，居處與楚及巴、秦為鄰。其時楚處江漢之地，巴處漢水上游，秦處渭水中游，庸當為秦、巴東南與楚西北的蠻夷方國?！蹲髠鳌の墓辍范蓬A注:“庸，今上庸縣，屬楚之小國”。上庸，現今一般認為是春秋時楚滅庸后所置縣名，戰國中期秦取楚漢中而為秦地，秦漢時屬漢中郡，隋唐時屬房州，治所在今湖北竹山。《史記》載楚、秦史事，乃語及上庸。如《楚世家》載，楚懷王十八年(公元前311年)，“秦使使約復與楚親，分漢中之半以和楚”。這“漢中之半”即為“上庸之地六縣”。《漢書·地理志》明載上庸縣屬漢中郡，《漢書·武帝紀》應劭注“上庸”云:“春秋時庸國。”《史記·楚世家》張守節《正義》引《括地志》:“房州竹山縣，本漢上庸縣，古之庸國。昔周武王伐紂，庸蠻在焉?！?/p>

由先秦及漢代文獻中所載庸事來看，商末周初的庸在“牧誓八國”中似乎一度與周最親、國力最強、作為最大。

周武王“牧誓”中語及的八國，其先后次序必有所據，而且顯然不是依其所處距周之遠近排列的，否則就應將距周更近的蜀、羌置于庸之前①。依常理推斷，其先后次序當是據其國力的強弱、兵員的多少及與周的親疏來排列的。周武王也只有據此排列而稱揚，方可撫八國諸侯之心而服八國聯軍之眾。庸居“牧誓八國”之首，當因其在八國之中國力最強、兵員最眾也最得武王倚重。

《括地志》載古庸國的疆域，包括今鄂西北和陜東南的部分地區，是大致不錯的。庸在商末周初，應是一個疆域較廣、人口較多、文明程度較高的南蠻方國?！蹲髠鳌酚涊d，庸有方城。城池在當時是文明發達的表現，同時的南土鄰國巴、楚等尚未見有筑城的記載。

居八國之首的庸，在武王伐紂之役中的作用，是可想而知的?！度A陽國志·巴志》云:“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逼涫霭褪?，乃強調巴人功業。倘若以周人視之，當感慨武王伐紂克商成功首要在于實得庸人之師吧。

克商之后，武王論功行賞。《華陽國志·巴志》記載:“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薄蹲髠鳌ふ压辍酚浻谐餐醯膼坼鞍图А薄Ｒ源祟愅疲谷嗽鯐吹梅赓p?但是史闕有間，給后人留下遺憾。

三

武王克商，倚重庸、蜀等西南夷八國;武王固周，又何嘗不倚重其南疆蠻夷屬國?考古發現證實，周初已有巴人的一支遷徙到渭水中游的周人祖居之地。1974-1981年間，在陜西寶雞渭河南北岸的竹園溝、茹家莊、紙坊頭三處，發掘清理了周武王前后至昭王、穆王時期的四代弓魚國國君(弓魚伯)及其家族成員的墓葬27座，出土各種文物2675件。墓葬中皆隨葬有青銅器，弓魚伯墓中更是有大量的禮器、樂器和兵器。報告者將三處墓地出土的禮器及其它銅器依其組合和器形特征方面的差異分作三大類，指出甲類是以鼎、簋、鬲、尊、壺、盤、編鐘為主而數量較大的青銅禮器，為弓魚國墓地青銅文化的主流，體現的是“典型的中原地區西周青銅文化”;丙類以尖底罐、平底罐、淺盤器、曲形斗柄器為組合的典型青銅器組，體現出“完全不同于中原地區西周青銅文化的一種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化遺物”;乙類則體現出西周中原風格與地方風格的糅合。墓地出土的198件青銅兵器中，大多數是巴式的劍戈和矛等，更讓人驚訝的是，墓地還出土了為秦漢巴人支裔板楯蠻標識的木制盾牌25件。墓地出土包括青銅器、玉器、料器、骨器、蚌器、陶器及絲織品印痕等在內如此種類繁多、數量巨大、制作精美的珍貴文物，反映了商末至西周前期的弓魚國文化緊隨周人又自具風貌的繁榮、發達狀況?？墒?，一些學者經過仔細辨析之后，明確指出“弓魚氏自稱為弓魚族……弓魚氏是巴族的一支”;弓魚文化中體現了部族文化風格的典型器物，“都是由漢水上游商代巴文化直接發展演變而來”②。本屬巴人一支的弓魚伯族人何以會從漢水上游遷至渭水中游的周人祖居之地?合理的解釋應該是，周人滅商前后因需征調大量軍隊和民眾往東方，以致后方空虛，乃遷來巴人填實后方，倚重其防御西方戎狄、拱衛周室。

既然巴人在周初被武王倚重為鞏固新王朝的力量，那么庸人在周初理當更為武王倚重。只是傳世文獻沒有記載，考古發現也無明顯線索。不過，周初的一重大事件似乎可以讓人發生與庸人的聯想。

據《尚書·金滕》、《史記·衛康叔世家》、《漢書·地理志》等文獻記載，武王克商之后，為了有效地統治殷商的王畿之地，不僅采取懷柔政策而封商紂王的兒子武庚治理殷商遺民，而且將殷商王畿之地分為邶、庸、衛三國，令自己的三個弟弟分處三國以監管武庚及殷商遺民，實行所謂“三監制”。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攝政，實取代為王，招致武王群弟反對，管叔、蔡叔更是與武庚聯合造反。周公臨危不亂，發大軍平亂，誅殺武庚和管叔，流放蔡叔，然后將殷商王畿之地合三為一，統稱衛地，封未卷入反叛事件中的幼弟康叔為衛君。因此，《詩經》中雖然有“邶風”、“鄘風”和“衛風”，但《左傳》記載吳國公子季札入中原觀周樂，聞三國之風而皆謂為“衛風”。

武王既然“恐其(武庚)有賊心”，又知殷商遺民尚且頑冥未化，自然不會令三個弟弟孤身處于殷商王畿為“三監”，否則對武庚和殷頑民毫無威攝力。管叔、蔡叔及霍叔這“三監”，必然會率有駐軍。倘若“三監”沒有軍隊，他們也不敢對周公造反?！叭O”統帥的軍隊，會全是周人之師嗎?以《史記·周本紀》記敘武王伐紂所率的周人之師，當是其時周人基本的或全部的武裝力量了，卻僅有“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松讨?，新興的王朝需要統治遼闊的疆土，這點軍隊顯然是捉襟見肘的。安得甲士守四方?武王既然倚重西南夷八國伐紂克商，也恐怕還需倚重這八國守土固周。考古發現已經證實了周初倚重巴人鎮守西土，那么倚重西南夷八國中的其他諸國鎮守東土也是十分可能的。而這其中最值得武王倚重的，又如上述而莫過于庸人了。

殷商王畿之地被分為三國后，殷都南謂之庸或鄘。鄘又因何而得名?或許就與庸人有關，或許就是因為遷來了大量庸國的軍隊和民眾而謂之。

果真如此，庸人在西周的命運就是十分悲慘的了?！叭O”之首是管叔，造反的魁首也是管叔，而管叔直接尹鄘，想必也直接統率居鄘的庸人作亂。周公平叛，誅殺管叔及武庚，隨管叔作亂的庸人不啻也痛遭剿滅。《左傳·昭公九年》記周大夫詹桓伯語:“昔武王克商……巴、濮、楚、鄧，我南土也?！焙我源呵飼r的周人追述武王克商時的南土親附之國，竟然不提武王牧誓中稱揚的西南夷八國之首的庸?恐怕就是周公平“三監”之亂后，庸也成與亂之國而被周人斥棄。

被周人斥棄的庸，在西周的日子自然就艱難了。西周王朝大概念及庸人助武王伐紂的功業而未滅庸，但也必然限制其發展。至西周中晚期，楚君熊渠乘王室衰微、諸侯攻伐、天下動蕩之機率領楚人闖出荊、雎山區，創建江漢基業，首先征伐的就是庸。庸大概也是為熊渠所伐，而成了“屬楚之小國”。當年“牧誓八國”之首的庸，在新興的鄰國楚面前已無對抗之力，其衰弱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昔日南土強國的庸，內心自然不甘于成為楚的附庸，暗思伺機叛楚。至春秋中期，楚遭饑荒，楚莊王新立三年而朝政未穩，于是“庸人率群蠻以叛楚”。據《左傳》描述，其時庸人經長期生聚養息已甚為強大，以至于楚人調集北爭中原的精銳之師伐庸也損兵折將，而且竟被庸人輕視。最后，楚莊王不得不以舉國之兵分軍合擊，又請來鄰近的秦、巴盟軍，并且先與群蠻和解以孤立庸人，終于“遂滅庸”。

庸既滅于楚，庸人則或入為楚籍、或流竄他鄉。入為楚籍的庸人隨著楚人的華夏化而最終融為華夏族，流竄他鄉的庸人則繼續為蠻夷族群。

四

庸人的族屬，迄今未有定論。

周武王牧誓中言及的八國，首為庸、末為濮人，庸與濮似應為并世共存的不同族類?！蹲髠鳌の墓辍返挠涊d，也未明言庸人、麇人就是濮人。因此，今日一些學者乃認為庸人、麇人與濮人不同族。龔陰在《關于濮人問題(下)》中即說:“據《左傳·文十六年》載:江漢濮人是受庸國(在今湖北竹山一帶)、麇國(在今湖北鄖縣地域)役使，并曾大批征調參加對楚戰爭，這時期濮人與庸人、麇人融合當然不少?！?/p>

可是，古今許多學者卻將庸與濮看作同一族類?！渡袝つ潦摹房追f達疏:“文十六年《左傳》稱庸與百濮伐楚，楚遂滅庸，是庸、濮在江漢之南。”其語義顯然認為，庸、濮同處一地也同為一族?！蹲髠鳌肺墓昕追f達疏，即引杜預《春秋釋例》云:“濮夷無君長總統，各以邑落自聚，故稱‘百濮’也。”其義也謂，在杜預看來，庸只是百濮之一。呂思勉乃在《中國民族史》里指出:“濮為種族之名，非指一國，故杜注謂庸亦百濮矣?！苯袢諏W者，也多因其識，認定庸為百濮之一，是濮人建立的方國。隴賢君在《“濮”族辨析》一文中稱:“楚莊王不僅把淮人的這次起義鎮壓下去，而且還把濮人建立的庸國也滅了?！睆堈飨壬凇堕L江流域民族格局的變遷》一書中明言:“庸為濮人之國。此外，濮人另有國?！?/p>

說明庸人與濮人的民族關系，首先需要探討庸人和濮人的民族源流。既然古今學者多認為庸人是濮人之屬，不妨先辨析濮人的源流。

現代學者多認為，濮本水名，濮人也因本居濮水而得名。章太炎在《西南屬夷小記》中即云: “濮之得名，蓋因于濮水”?！督癖局駮o年》記載:“帝顓頊高陽氏，元年，帝即位居濮?！薄妒酚洝の宓郾炯o》及《大戴禮記·帝系》中，有關于黃帝之子昌意娶蜀山氏女而生顓頊的記述。有學者據以認為，顓頊居處之濮，當鄰其父居處的若水和其母源出的蜀山;蜀山即今四川的岷山，若水即今四川的岷江，濮水當即今與之相鄰的涪江;濮人起源于西南蜀中的岷江或涪江上游，與黃帝族姻親而為黃帝族支系③。

可是，史前的黃帝、顓頊事跡，畢竟難以確證。濮人起源于今川北岷江或涪江上游山地之說，也只是據古史傳說的推斷。文字確切記載的濮人，最初則居處于中原的濮水之濱。甲骨文有“丁丑貞，卜又彖……”的卜辭，郭沫若在《殷契粹編考釋》中釋為:“卜既卜子之卜，乃國族名?！薄兑葜軙ね鯐酚浻小安啡艘缘ど啊?，王應麟補注說明:“卜人，蓋今之濮人也?！焙笫滥艘灾疄槎ㄕ摚瑮钌髯鳌兜ゃU余錄》、方以智作《通雅》等皆從其說。查閱《甲骨文合集》、《《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等，可知甲骨文中還多有殷商王朝、尤其是武丁征伐“徏亍”的記載。學者考證，“徏亍”又作步，亦即濮，“步”、濮乃同音假借④。殷商王朝語及和征伐的濮人，當即居處距殷商王都不遠的濮人?！墩f文解字》釋“濮”云:“濮水，出東郡濮陽，南入巨野?！睎|郡濮陽，也就是今河南東北的濮陽縣一帶?！稘h書·地理志》記載:“濮陽本顓頊之墟，故謂之帝丘”。因此，古今許多學者認為古史傳說中的顓頊所居之濮就是東郡濮陽，而非今川北的岷江或涪江上游某地。巨野，在今山東省西南。如《說文解字》所云，商周的濮水，當即發源于豫東北、流入魯西南的一條古河?！抖Y記·樂記》稱:“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睎|漢鄭玄注:“濮水之上，地有桑間者。桑間在濮陽南。”《水經注》“潩水”、“洧水”條都記有“南濮北濮二水”，說明濮水有分支，但流經地域皆在豫東北和魯西南。濮人本為臨濮水而居的古老部族，有如陳夢家在《商代地理小記》中說:“商時或居豫地之濮，因名濮夷?！睂W者乃 多從其說，并且認為古今豫魯之間的許多稱“濮”的地名，如臨濮、城濮、宛濮、夷濮、曲濮、濮縣、濮州等等，都是濮人居處過的史跡。

就甲骨文的記載和中原史跡來看，濮人在夏代至商代中期居處今豫東北至魯西南一帶。其與顓頊傳說的關聯，表明其與夏人關系密切并依附夏人而生存發展。但殷人入主中原、滅夏興商之后，濮人的命運就便發生了巨大變化。商朝前期，王朝政治動蕩，都城遷徙頻繁，國力尚未強大，濮人雖然屢遭殷人打擊，但仍可在中原茍延殘喘。至盤庚遷殷、武丁中興之際，濮人的世居之地成為殷人的王畿之域，殷人也就不能容忍非我族類的濮人酣睡其臥榻之下了。武丁對濮人的連續征伐，當使濮人受到毀滅性的打擊。殘存的濮人支系，最終被逐出中原，倉皇南逃至江漢流域，與土著的荊蠻雜處，星散分布，自聚求生。

由于濮人在江漢之間“各以邑落自聚”而“無君長總統”，故所處地域甚廣卻勢單力薄。春秋初年，楚國在江漢之間開疆拓宇，即首先征伐濮人、兼并濮地。《國語》載“楚蚡冒于是乎始啟濮”，《史記》載楚武王乃“始開濮地而有之”。至春秋中期楚莊王敗濮滅庸，濮人在江漢之間已無立足之地，或留居入為楚籍，或離居流亡他方。文獻記載今湖南、重慶、四川、貴州、云南等地都有濮人，學界一般認為都是春秋時期江漢之間的“百濮”遷至的。

稱庸人為“百濮”之一，并無史料可以確證，其說可以商榷?！澳潦陌藝敝校扔杏褂钟绣В斎皇且驗橛鼓擞谷俗越ㄖ畤肆斫ㄓ袊?。庸人可帥群蠻，正是由于庸人本屬群蠻。群蠻是對南方眾多蠻夷部族的泛稱，但庸人帥之叛楚并將伐楚的群蠻，則只能是居處江漢之間與庸、楚為鄰的蠻夷部族。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文公十六年》:“疑此群蠻是在湖北境內散居各處自成部落者，其與庸相近者，庸得而帥之?！逼溲杂欣?。夏、商、西周乃至春秋中葉散居江漢之間、今湖北境內的群蠻，主要是土著的三苗遺裔——荊蠻的眾多部族。乃如《詩經》所謂“維女荊楚，居國南鄉”、“蠢爾蠻荊，大邦為仇”。因此，率領群蠻叛楚的庸人，實應為土著荊蠻中最為強盛、也最有號召力的一支。

荊蠻是江漢之間的土著，濮人為中原南徙江漢之間的移民。庸為荊蠻所建之國，自是有別于濮人所建方國。庸之得名，與濮無涉，也與荊不相干，應是筑城立國所致。庸，同“墉”和“鄘”。甲骨文中，三字同形。金文中，以墉為鄘。《詩經·大雅·嵩高》:“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謝人，以作爾庸。”毛傳:“庸，城也?！标懙旅麽屛?“庸，本亦作墉?！薄对娊洝ご笱拧せ室印?“以爾鉤援，與爾臨沖，以伐崇墉。”毛傳:“墉，城也。”《左傳·昭公二十一年》:“宋城舊鄘及桑林之門守之?！倍蓬A注:“舊鄘，故城也。”陸德明釋文:“鄘，本亦作墉?！薄墩f文解字》云:“墉，城垣也。，從土，庸聲?！倍斡癫米?“庸、墉，古今字也。”《說文解字》又云:“鄘，南夷國，從邑，庸聲?！倍斡癫米?“今字庸行而鄘廢。”據之可知，庸作為國名，本字當作“鄘”，而“鄘”字又源出于“墉”。墉指以土筑成的城墻、城垣，鄘則指已經筑就而有高墻闊垣的都邑。想必是，居處江漢之間的一支荊蠻，于夏商時率先在今湖北竹山一帶聚族筑城，終于建成一方獨有的通都大邑、形成一地獨盛的南蠻方國，時人因其都邑墻高垣闊而稱其為“鄘”，本指都邑的“鄘”也逐漸成了其國名和族名。由于鄘、庸音同字通，文獻典籍中記述鄘人、鄘國之事，也往往將“鄘”省寫為“庸”了。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于《詩》‘風’之‘邶”，‘庸’作‘鄘’，皆非也。”其實，《詩經》中“鄘風”的“鄘”未作“庸”，倒直接顯示了“鄘風”與庸人、庸國的聯系。

迄今的考古發現，亦可映證庸人實為“三苗”遺裔——荊蠻的一支。古史傳說中的三苗部落集團，活動的年代大約在堯舜禹時代，居處的地域是以江漢之間為腹地的今豫南及洞庭湖至鄱陽湖一帶。文獻中多有堯舜禹連續征伐三苗的描述，也有“三苗之居”較為確切的記載。其活動時代對應的是考古學上的龍山文化時期，其居處地域發現的同時代考古學文化主要是石家河文化。考古學家早就明確指出:“石家河文化分布的地區，大體相當于遠古時代三苗集團的活動區域……所以石家河文化很可能就是三苗族系的文化?！雹菔液游幕c更早且也主要分布在三苗居處地域的屈家嶺文化、大溪文化有一脈相承的關系，故學者又指出:“江漢地區新石器時代的文化，即大溪文化和較晚的屈家嶺文化以及更晚的石家河文化，都可能是三苗的文化遺存?！雹抻箛诘暮诵牡赜颉⒓唇穸跷鞅钡貐^，由于條件限制和機會缺失，考古調查和發掘遠不及江漢平原充分和廣泛，但迄今發現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也主要是屈家嶺文化——石家河文化先后傳承的發展。

青龍泉遺址位于今湖北鄖縣城東約10公里，南臨丹江水庫。1958-1962年，為配合丹江水庫的建設而進行過發掘，揭示出其為仰韶文化、屈家嶺文化和石家河文化三疊層的文化面貌，引起學術界的廣泛關注。由于其以屈家嶺文化遺存為主，乃被認定為屈家嶺文化遺址。由于其融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的文化因素為一體而有別于江漢平原的屈家嶺文化類型，乃被視為屈家嶺文化的“青龍泉類型”。經考古調查與發掘，青龍泉類型的分布范圍，擴及豫西南和陜東南。2006-2007年，為配合南水北調中線工程，考古部門對青龍泉遺址再次進行了搶救性發掘。這次發掘的遺址點表明:“主體是屈家嶺文化和石家河文化時期的堆積”，“屈家嶺文化和石家河文化的人們在此生活的時間很長。石家河文化以后，遲到東周時期才有人來此居住”⑦。青龍泉遺址的發掘尚未最終完成，迄今的發掘業已表明，其不僅是屈家嶺文化的重要遺址，也是石家河文化的重要遺址;其既可視為屈家嶺文化的青龍泉類型，也可視為石家河文化的青龍泉類型;其兩種文化遺存的因承關系密切，兩種文化遺存的主人當屬于同一長期發展的族類、即三苗部落集團的一支;其文化類型分布廣遠，居處此地的這支三苗部族的活動范圍已經是以鄂西北為中心而及至豫西南、陜東南;其基本不見夏、商、西周文化遺存，居處此地的這支三苗部族或遭堯舜禹時代的中原華夏部落集團連續征伐和沉重打擊而解體、逃亡。

可以推想，殘存在今鄂西北的這支三苗部族遺裔，經過夏商兩代的生息繁衍重又發展壯大，并因居處地域比鄰中原，乃深受中原文化影響及自覺效法中原文明而致其文化與中原趨同，最終仿效中原王朝在今竹山一帶筑城立國，建成商末周初的西南夷強國——庸國。迄今的考古發現表明，鄂西北的夏商時代遺存，大體上類于同時代的中原文化風貌，顯示出與中原文化的趨同。今竹山一帶的考古調查和發掘還做得很不夠，尚且難據三代遺存來清晰了解庸人及其先民的文化面貌。不過，據介紹，近年在竹山“黃土凸附近發現了一件夏商時期的青銅戈，上面有九個篆體銘文:‘鄘公之大元凡子羽戈’?！雹鄬W者因之興奮不已，張良皋先生撰《《鄘戈釋名探義》，認為“此戈的歷史重要性無可估量。由于歷史塵埃的掩埋，至今未見出土庸器，而此戈的作器者是鄘公的嫡長子，表明這是一件正宗的‘庸器’，也是迄今為止所發現的唯一的一件庸器。”遺憾的是，此戈并非科學發掘出來的器物，尚待認定。即使為先秦古器，但認定其為夏商時期的青銅戈，恐怕未必。從其形制看，此戈屬于商周中原銅戈系列。從其篆體銘文看，此戈更可能的西周時期的。因為“鄘公”當為被封為公爵的庸君之稱，而“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是在西周建立的。若確為西周庸器，此戈的發現乃可證實，商周時期的庸國已經使用中原器形和文字而在文化上與中原趨同，庸國國君或因在商末從武王伐紂有功而在周初受封為地位崇高的公爵。

麇為濮人之國，麇國在今湖北鄖縣一帶。近年為配合南水北調中線工程而在鄖縣做了大量的搶救性考古發掘，對這一帶的先秦文化面貌有了比較清楚的了解。其地的先秦文化遺存表明，新石器時代末期的文化遺存基本上屬于屈家嶺文化和石家河文化，夏商至西周時期的文化遺存基本上屬于中原文化范疇，東周時期的文化遺存則屬于楚文化系統。2005-2006年發掘的鄖縣遼瓦店子遺址，頗具代表性。該遺址“尤以新石器時代、夏、商、兩周時期的遺存最為豐富”，“夏代部分受陜東南同時期文化的影響，同中原二里頭文化也有一定的聯系。商代中期和中原典型的商文化如出一轍。商晚、周初的文化面貌又呈現出濃厚的自身特點。西周中期典型的周文化侵入此地發展迅速，西周中期以后到東周則屬楚文化的范疇”⑨。該遺址文化面貌的變遷，似乎可與其地民族格局的變化相契合。也就是說，在夏代，這一帶仍是荊蠻的居處之地，但居處此地的荊蠻已經深受中原文化和鄰近的陜東南文化影響。商代中期，由中原南徙的濮人遷居此地，致使此地文化面貌與中原幾無二致。商末周初之際，居處此地的濮人因久與荊蠻雜處而受其影響，文化面貌也呈現出南北交融的特點。西周早中期，濮人自覺從周而在文化上明顯周化。西周中期以后，東鄰的楚國開始崛起并進而“啟濮”，濮人乃受楚人的文化影響日深。春秋時期，楚人“開濮地而有之”，今湖北境內濮人居處之地的文化面貌在東周也就全屬楚文化的范疇了。

五

上述庸人及庸國的基本史事，即庸人是商周時居處南方江漢流域的部族，立國于今湖北竹山一帶;庸國為商末從周武王伐紂的“牧誓八國”之首，西周后期成了附楚小國，春秋中期被楚所滅;自秦漢到上世紀末，幾乎沒有異議。

入本世紀以來，一些人士重新探討庸人歷史、闡發庸國文化，乃廣征博引、縱橫論說，提出許多顛覆傳統認識的新見。

有論者認為:庸人是古史傳說中的祝融部落后裔，自述“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的屈原“的確是高陽苗裔，庸國嫡嗣”;“庸國本是祝融之國”、“庸本是巴人所建的頭號大國”，庸國都城在今湖北竹山而南疆可能及至屈原出生地——秭歸;“庸是制陶大國、歌詩大國、器樂大國、筑城大國、營建大國、冶鑄大國、造歷大國、農業大國……而且在整個中華域中，庸國完全可能是領先跨入文明門檻的國家”;“我們日常習誦的《詩經》、《楚辭》，歸根結底，都是庸人的創造”;“北有上庸，南有下庸”，楚滅庸后，庸人遺民逃難至今湘西北，因懷念故國而名其居處為“大庸溪”，明代因溪名而置大庸縣，即今張家界市⑩。

還有論者辨析:“從祝融的地位來看，庸國作為一個獨立的氏族國家，起源應在秦、楚、巴和夏、商之前”;“從庸國已經顯露的經濟、文化、軍事力量來分析……比較符合實際的是十七縣說:據十堰市圖書館《影響西周春秋格局的庸國》一文，‘庸國的地域，以竹山為中心，跨越陜、川、鄂三省，包括今天的竹山、房縣、?？?、神農架、竹溪、平利、旬陽、安康、漢陰、石泉、紫陽、嵐皋、鎮坪、城固、巫溪、巫山、奉節等17個縣’(實際上還應包括十堰市區和鄖縣、鄖西、丹江口等地)”{11}。

更有論者強調，古國大庸將其都城選定在云貴高原與湖廣平原結合部的今張家界地區符合歷史和科學發展規律。最早的圖騰產生在這里，最早的文化發源于這里，最早的文字創造于這里，傳播南方文化的火炬最早從這里起步，火神祝(大)融(庸)部落就是傳播南方文化最早的旗手;上古大庸帝國疆域遼闊，也許包括今兩廣、越南(甚至整個中南半島)及湘、鄂、渝、滇、黔、川等廣袤無垠的地域;末代“庸主”被迫遷都到今湖北省竹山縣境，出于不忘故都的感情，遂將新城定名為“上庸”，故都大庸稱為下“庸”;楚巴滅庸，楚承庸風，大庸文化在楚國時期再次勃興，被楚人發揚光大而創造出更加燦爛的文化……

這些見解的確讓人耳目一新，甚至令人拍案稱奇，但細讀論者之文，卻尚缺乏翔實可信的證據，多少帶有出于熱愛鄉土的地方情結而夸飾地域文化的猜想。

注釋:

① 蜀即巴，說詳拙文《巴人的流徙與文明的傳播》，《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羌應指甲骨文中載有的羌方，羌方當也為處于漢水上游的羌人部落，同為商周之“西南夷”。

② 參見盧連成、胡智生《寶雞弓魚國墓地》，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尹盛平:《巴文化與巴族的遷徙》，收入《巴蜀歷史·民族·考古·文化》，巴蜀書社1991年版。

③ 參見何光岳《濮族的來源和遷徙——兼論楚并濮地》，《貴州社會科學》1984年第3期。

④ 參見羅香林《中夏系統中之百越》，獨立出版社1943年版。

⑤ 參見蘇秉琦主編《中國通史》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91頁。

⑥ 張正明:《楚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頁。

⑦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鄖縣青龍泉遺址》，收入湖北省文物局主編《湖北省南水北調工程重要考古發現》，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

⑧{11} 袁林:《漢水流域古代著名方國庸國溯源》，《鄖陽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9年第1期。

⑨ 武漢大學考古與博物館學系:《鄖縣遼瓦店子遺址》，收入湖北省文物局主編《湖北省南水北調工程重要考古發現》，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

⑩ 參見張良皋《巴史別觀》，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6年版。

作者簡介:蔡靖泉，男，1954年生，湖南東安人，華中師范大學楚學研究所教授，湖北武漢，430079。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