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文化身份到底是什么?
從1990年代浦東開發起,上海經濟的發展再度令人矚目。過去十年,上海毋庸置疑是中國的經濟中心,可在文化上它與北京原本不小的距離再次被拉大,在許多文化領域甚至為其他城市所超越。日前舉行的“同濟人文工作坊”第二期聚焦的主題是“上海文化身份的建立”。
文化在上海,
還是上海的文化
北京是藝術家聚居、創作的首選地,上海的所謂藝術園區多數只是供游客參觀、時尚發布和昂貴餐飲之地;電影、電視劇制作的中心也是在北京;南方的報紙和“芒果臺們”氣勢洶洶;北京聚集著數百大小出版商,近年打榜暢銷書多數也在北京制作,上海這邊的兩大出版集團在整合;如果說韓寒、郭敬明、余秋雨和經常在國外的六六是上海文學創作的代表,那也是說不過去的;當然還有去年以來突然火爆的周立波——但上海真的需要這樣一位“泡飯魚翅”論的“油頭小開”來樹立榜樣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上海最能拿得出手的是,這里活躍的海外演出市場——而這其實也反襯出原創力的虛弱,用一位學者的話說,這是“文化在上海,而不是上海的文化”。
“上海最糟的時期就是封閉,因為作為移民城市最大的活力就是開放,就像美國一樣。上海歷史上較好的時期在1949年之前,因為全國的人才都來了,現在又開始慢慢恢復了。但是,我們能吸引到一流經濟人才,就能吸引到一流的文化人才嗎?這是上海需要反思的,也是作為上海人痛心的地方。這里有體制的問題還有城市文化性的問題,1949年以后計劃經濟體制形成了另外一種文化體制,它有慣性,這個慣性就是,封閉、怕冒險、依賴權威等。”學者許紀霖接受采訪時說。
回顧十多年前,伴隨著從西方販賣過來的“文化研究”熱潮,以及從1990年代興起的“上海懷舊”消費,“上海文化”研究也成為學界的一個熱點。吊詭的是,無論學界用多少“后現代”、“后殖民”、“革命”、“漫游者”等這些舶來術語去套上海開埠以來的歷史和文化,流行到現在的還是以“新天地”等為代表的“懷舊消費”。
十多年前基本失敗的上海文化研究,為何再次成為“同濟人文工作坊”中部分學者的興奮點?也許是世博,也許是伴隨這個國家過去十年成功經濟飛躍而帶來的文化地位訴求,也可能是在北京面前的文化失落感和文化上遙不可及的“紐巴倫”(三大文化之都:紐約、巴黎、倫敦)。十年前的文化研究熱,其實也是希冀從1930年代黃金時代的歷史中尋求未來的文化歷史資源,可當這條路被證明只成為資本主義消費市場上的商品時,我們又該從哪里尋求通往未來的文化資源?學者們并沒有給出清晰的答案。當然,上海人盡管經歷了1949年以后40多年的失落和邊緣,內心的驕傲和對未來的自信卻從未消卻。
為什么在當下,上海文化與經濟的發展會有如此的落差?學者許紀霖說:“一個城市最重要的財富是她的歷史,最大的包袱也同樣來自傳統。”
一座城市的優點,從另一個角度看很可能也是缺點。上海是海納百川之地,具有高度的向心力,其結果也可能是多元趨同,呈現出同質性趨向,不像北京和其他地方,多種生態并存。海納百川走過一步,可能就是自我封閉和陶醉。
新的世紀走過10年,2010上海世博,這是不是一個契機,不僅使上海可以在經濟上成為亞洲的“紐巴港”,更成為文化上的“紐巴倫”?
懷舊是一種時髦的假象
上海的文化身份是如何建立的?這是許多文化學者感興趣的論題,學者李歐梵在《上海摩登》一書中著力從文學、電影等方面解釋上海文化身份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建構過程,那么1949年前的革命因素呢?建國60年以來社會主義改造和建設的地位呢?學界基本上都認為“懷舊”是一種時髦的假象,是一種“后現代”和“后革命”時代的商業現象,一種文化消費。
美國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文學系張英進教授日前在同濟人文工作坊上說,上海文化身份作為符號,具有混雜性和兼容性,“作為文化符號,在清末民初上海集各種矛盾于一體,古今中外、城鄉、地緣政治以及后來的性別討論等等,正是矛盾一體的上海成為其活力的場域,其活力成為文化的轉機。”
日本早稻田大學文學系千野拓政教授則從日本視野來看待符號化的上海。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日本怎么看上海?“首先,一百年來上海是日本了解中國的最好窗口,作為文化符號的上海,它是東西方交際的地方,是日本了解西方的窗口;第二個符號是‘魔都’的上海,也就是棚戶區、工業區的上海。”
但令千野困惑的是,1949年以來的上海文化身份該用什么符號。從1990年代興起的上海懷舊潮,試圖從回憶1930年代來確定上海文化身份的合法性,但基本是失敗的。“在1990年代的中國文化市場上,懷舊是一種時髦,它試圖通過回到過去,創造一種物質文化氣氛,從而克服幻想和影像的虛幻世界中的失落,追尋和重現上海曾有的崇高。”學者張旭東在《批評的蹤跡》中曾撰文說。
談到上海的文化身份,總是追溯到1949年之前,那么這60年呢?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湯惟杰副教授認為,現在相對穩定的上海文化身份恰恰就是1949年以來確立的。“1949年前,上海無所謂身份問題,當時的文人都是客寓上海,基本不存在上海認同,很多人只是生活在上海。1949年以后有了相對固定的上海身份,比如戶籍。社會主義在某些方面強化了上海文化物質方面特性,特別是在物質非常緊缺的年代。”同濟大學張生教授也表示,“物質對上海人身份的確定有很大的作用。從1949年起,上海被改造成工人城市、工業城市,慢慢剔除了1949年前上海其他特質,它成為工業符號。把舊上海文化精神方面的東西嫁接到資產階級文化上,剩下的只有物質性。”所以在兩位學者看來,目前的上海文化身份的認同恰恰來自于1949年以來社會主義改造和建設,所以上海商報副總編輯陳季冰表示:“最具上海身份認同的反而是社會主義時期出生成長的上海人。”
作家陳丹燕在1990年代創作了多部懷舊題材的作品,如《上海的金枝玉葉》等都成為暢銷書,不過在她看來:“上海對世界主義,或者說普世文明,或者說全球化的渴望,是真正發自內心的。”上海或者上海人又是如何接受西方現代性的呢?李歐梵說:“上海人對現代意識的接受,并不是先從思想上,好像有人登高一呼,然后群起響應,這是‘五四’的模式,它不是先從思想上,而是先從物質生活方面接受的。”所以許多研究上海文化和歷史的學者也都認為,上海的文化身份在1949年之后不存在所謂的斷檔,相反上海在1949年之后相當長時間內制造業處于全國領先地位,其物質上的心理優越感比1949年前更甚。“不認為物質文明和消費文化有什么不好;上海文化之所以值得消費,正因為它是上海人自己制造出來的中西‘混雜品’。雖然混雜,卻是原味,因此‘懷舊’也成了一種情操和品位,甚至是一種道德價值。”李歐梵說。
記者:許多學者對1949年前的上海人是否有自我身份認同持懷疑,因為在1949年前上海人可以稱為“客寓”上海。
許紀霖:1949年前上海是個移民城市,它的成員身份確實不太穩定,是全國的上海;1949年至1990年代初,上海是上海人的上海,這在身份認同上有差別。1949年至1990年代初的半個世紀,上海人特指出生在上海、生長在上海、會講上海話的一些人,沒有新上海人注入。
上海的文化身份這樣一種認同不是因為1949年以后的社會流動相對停滯才固定下來,1949年前也有上海人,他們如果是第二代移民會有強烈的上海身份認同,第一代就比較復雜,比如寧波商人,他們可能有雙重認同,這樣兩種認同不沖突。
我在乎的不是在上海出生的那些人,這是天然的認同。我在意的,是新上海人。新上海人比較快地融入上海,這跟北京不同,北京的第一代移民很少能產生對北京的認同。在上海不一樣,如果你保持原來的身份,拒絕融入,那會帶來相當的不便,會受到無形壓力。這也是上海文化中很強的海納百川的能力,這是一種向心力。這種向心力來自哪里?也許是來自那種自認為文明的認同,因為沒有人會說自己不需要文明。這種認同價值有普適性,骨子里上海人把上海當作一個世界的都市。
記者:上海人的自我身份認同與北京人、廣州人等其他城市的人不同的地方在哪里?
許紀霖:我的看法是,上海人的身份認同背后是文化的身份認同,比如上海人喜歡罵鄉下人。鄉下人對應的是城里人,城里人罵的對象不一定是農村來的,也可能是從其他城市來的,甚至包括北京。他自以為是文明人,是文明開化見過世面的。上海的確是中國最早接受西方文明洗禮的城市,而所謂文明的素質一方面是指講究秩序、規范,第二個是見多識廣,第三是品味方面的。這是一個綜合性。
記者:盡管上海人驕傲,但如今的文化中心是在北京,而且兩者的差距越來越大。
許紀霖:文化人要發展往往北漂,北京文化市場更大,包括上海人陳丹青也到北京發展而不是上海,顯然他認為北京的發展空間更大。作為藝術家,在北京施展的空間確實比上海大。但陳丹青不會認為自己是北京人,他還是認同自己是上海人。我不得不說,雖然不少人特別是海歸的文化人批評上海,但在他們骨子里非常愛上海。這種感情不是每個地方都有的。
記者:但在1949年前,海派文化與京派文化是旗鼓相當的,造成如今差距的原因有哪些?
許紀霖:上海文化認同主要還是在上海開埠后形成的。開埠以后,上海得風氣之先,最先接受西方意義上的現代化,塑造了具有現代意識的上海。上海人過去很愛冒險,但現在的上海人身上的冒險精神不見了。
上海最糟的時期就是封閉,因為作為移民城市最大的活力就是開放,就像美國一樣。歷史上海較好的時期在1949年之前,因為全國的人才都來了,現在又開始慢慢恢復了。但是,我們能吸引到一流經濟人才,但吸引不到一流的文化人才,他們都往北京走。這是上海需要反思的,也是作為上海人痛心的地方。這里有體制的問題還有城市文化性的問題,1949年以后計劃經濟體制形成了另外一種文化體制,它有慣性,這個慣性就是,封閉、怕冒險、依賴權威等等。
記者:你對上海文化的未來有期許嗎?
許紀霖:我們首先要有共識,就是這個傳統是有問題的,然后慢慢花一代或兩代人時間轉換,如果連這個共識都沒有,還沉溺于過去之中,什么都無從談起。
記者:在研討會上,有學者認為上海的文化身份是1949年以后固定下來的,你持不同的意見。
張英進:講上海文化身份問題,還是要追溯到1949年以前,現在大家所認同的還是晚清民國一直到1940年代,大眾文化和傳媒等塑造了上海文化身份和文化符號。1949年前真正把自己認為上海人的文人不多,張愛玲算一個,茅盾魯迅都是客寓上海,所以后來是把上海符號和張愛玲聯系在一起。張愛玲是有身份感的,她把自己和上海身份聯系起來,但這類人還是比較少的。他們客寓上海,面向還是中國。不過新感覺派等文人所描寫的上海,對塑造上海人,增強上海身份認同,還是有很大作用的。
記者:在1990年代曾興起過一股上海懷舊潮,你怎么看當時的“懷舊”?
張英進:1990年代末上海尋求回到民國時期,當然是指回到民國時期上海的國際性,這與當時的懷舊情緒有關,政府和學界也在為重新確定上海的國際性尋求文化資源,這個文化資源脈絡就在民國。
這樣一種帶有懷舊情緒的回歸造了一種神話,神話掩蓋的部分就是“魔都”的形象,也就是勞工階層所生活的上海。回歸最后僅僅成了文化消費,現在上海要打造一個新的消費都市,消費城市都要認同小資以上中等消費,這樣又把生存意義上的上海(魔都)去掉了。1990年代后,經濟起飛,懷舊也可以被消費,比如石庫門。
記者:在會上,對1949年前形成的所謂上海文化身份是否延續到現在是有爭議的,你的觀點呢?
張英進:清末民初慢慢形成的上海文化身份其實是延續到現在的。從長期歷史角度看,上海文化的一些因素潛移默化,經過社會主義依然保存至今,所以1990年代后上海人馬上對這一傳統有認同。哪怕社會主義時期,上海文化以另外一種形態表現出來,讀王安憶的《長恨歌》就可看得出來。1949年前,上海的文化身份開始有所表述,雖然在新中國之后過了一個長期壓抑過程,但這個表述在市民生活中依然存在,這個表述一開始的建構沒有完成然后壓抑,之后是重歸或重構。這時重構的民國上海,成為一個消費符號,也暗合上海希望重新成為世界消費都市的期冀。民國上海是一個西化現代的城市;現在的上海,是中國其他城市希望成為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