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娛樂的年代,也是一個堅硬的娛樂在堅硬地大行其道的年代。
因為常常沒有界限,所以一些“娛樂”行為常常軟性地泛化;因為軟娛樂是輕佻的,所以其大行其道依舊是堅硬的。這已經無需更多的佐證,任何一個社會的剪影,都可以讓人從中窺測到,少數娛樂是如何把病態和畸形不經意地消費在浮躁的唇角。譬如本不該再成為“新聞”的關乎“鳳姐”的新聞。眼下網絡紅人“鳳姐”剛剛退賽《花兒朵朵》,轉眼又報名了《中國達人秀》,在某記者訪問環節,突然有一黑衣男沖上前來,將手中的臭雞蛋往她身上砸去,嘴里還高喊,“請無恥的鳳姐滾出達人秀。”
在泛娛樂的時代里,為什么總是沒有足夠理性的力量,能讓大眾以一種恬靜而常態的心態來看待一切?我們當然可以從發生學的角度來進行鞭辟入里的剖析。所謂的鳳姐參賽,其實完全是電視臺這樣的幕后推手與草根“嘔像”合謀搞出來的商業噱頭。問題是,電視娛樂應該有“中間度”,而“惡搞”卻日益沒有了邊界。所以,要么抓緊時間收獲真金白銀的廣告費,要么即刻被公眾“丟蛋”式地拋棄,而拋棄一刻總會比撈錢的速率來得更快。
在關懷與悲憫被忽略之上,在邏輯和準則的背影走向模糊之際,所有這些已經足夠勾勒出“電視惡搞”的形成路徑,然而這顯然不是娛樂時代的全部。軟,因其軟而無所不至。軟娛樂所包裹的一種堅定和恒定總在直面廉價的挑戰,這種挑戰就像迷霧一般揮之不去。而這也是河南一中學教師在針對電視魔術明星劉謙被蘇州大學聘為“榮譽董事”所寫的公開信之標題——明星與大學聯姻的功利迷霧。就在前不久,臺灣魔術師劉謙又多了一個頭銜——蘇州大學“榮譽董事”。
大學與明星娛樂式的“聯姻”早已不是新鮮的話題,而其聯姻的理由也多半是吊詭的。面對質問,校方稱,請劉謙擔任此職是因為他畢業于臺灣東吳大學,蘇州古稱東吳,所以劉老師與蘇大有著深刻的淵源,所以決定授予他“榮譽董事”的稱號。這是什么狗屁邏輯?
很顯然,娛樂舉措的背后,潛伏著被默許的明規則。一個大學想出名很難,但一個明星成為一個大學人,卻過于容易也。眼下的大學之所以沉湎于這款暗含著娛樂色彩的“聯姻”游戲,只是因為大學已經不想再“像湍流中的流速儀一樣任憑水流變化,我自巋然不動,靜靜地行使自己的職能,測度著人世滄桑的悄然變化。堅持理念,保持自己的文化品格。”所以,大學選擇屁滾尿流地流向世俗,滾向娛樂。
相對于大學,軟娛樂是一種遮蔽;相對于電視惡搞,娛樂則是一種強悍。過去兩月內,我以每周兩次的頻率往返首都北京和“腳都”長沙之間,每個晚上,一半的長沙人替另一半的長沙人洗腳,每個晚上,一伙長沙電視人為呆在家里的人民排憂放松。雖然,長沙人一定會說,長沙有多少著名的企業,工業增長速度甚至一度超過第三產業,長沙還是中國新興的動漫之都。但本質上,長沙是一座快樂大本營,沒有哪座城市的人民這么舍得且懂得吃喝玩樂,沒有哪座城市的買賣如此牢牢根植于歌廳夜總會。而這個城市標志性的娛樂品牌就是“電視湘軍”,它的定位方向及奮斗目標是中國所有媒體中最旗幟鮮明的,娛樂!娛樂!娛樂!
這世界上,自我認知與實際情況背離得最遠的也許就是長沙人。比方,他們自認為是“心憂天下,敢為人先”的英雄群體,而實際上卻是中國最具娛樂天賦的族群,后者恰是對前者絕妙的反諷。岳麓書院的門上有副楹聯: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倘或你見到湖南衛視上至臺長老總下至龍套劇務,你會發現這些今日長沙人的代表確實特殊,他們普遍擁有某種跨階層的英雄情結:一個街頭憤青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隨時隨地芒鞋千里鋤不平的義士,一個端著咖啡的小資讀著本土偉人傳會覺得自己的血管里也淌著燃燒的因子。長沙人確實有理由自負,數一數岳麓山上的陵墓,數一數周遭埋著的英名,你就讀完了半部中國近代史,與其他擁有光榮歷史的城市不同,長沙人從歷史中得來的自負是那樣真切。然后,娛樂本身也成為他們特殊性的新證據,湖南人做電視做到這樣牛,是因為他們敢為天下先。
如果尼爾·波茲曼有幸能在長沙生活一個月并親身參與某個電視節目,比方《快樂男聲》,我想他會把《娛樂至死》重新寫過,其中的例子和場景統統改成長沙。沒有什么比波茲曼的原話更能體現一種文化批判下的娛樂江湖——長沙:“這是一個娛樂的時代,一切公眾話語逐漸以娛樂的方式出現,并成為一種文化精神。我們的政治、宗教、新聞、體育、教育、商業都心甘情愿地成為娛樂的附庸,毫無怨言,甚至無聲無息,其結果是使我們成為了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
有哪座城市的人群被自身娛樂文化如此程度地改變?——外地人或許很難分清長沙與株洲的口音,但如果你知道什么叫“策”,那么定能從人堆里分出誰是長沙人,而置身娛樂業本身也是很多人的夢想。在長沙,“H”形的湖南廣電大樓是無數有志青年心中通往榮耀與希望的伊甸園之門,在那扇門里“理想”二字無處遁形,新聞部門是最不掙錢也是最不被重視的部門。
但其實湖南衛視也曾有過一系列很受歡迎但卻悄悄下馬的非娛樂類欄目,譬如《新青年》、《有話好說》等等,部分節目的水平甚至遠高于XX臺。地方電視臺沒有機會去經營時政類的節目,電視湘軍輕裝上陣全面娛樂,實在是對生存環境的主動適應。我想即使是波茲曼本人,在經過調研后也應對此報以深刻的同情。
我讀過好多討論電視湘軍娛樂至死現象的文章,這與老羞成怒的一群主流電視人扎堆聲討湖南衛視的風俗不同,它們大都留意到湖南衛視娛樂產品的生命周期在同質化競爭中迅速變短,基本上都把這種過渡娛樂化視為商業化和產業化的必然結果,這仿佛是在應“娛樂至死”的理論。
于是我腦子里近期不免常常轉動一個念頭——娛樂至死又怎樣呢?娛樂行為本身,在中國實在已承擔了太多的道德譴責,就如麻將之于中國人民,實在是上蒼賜下的禮物。我曾見過某個城市,因搞個什么節,僅市內交通管制引發的好奇,就招惹得全城百姓空巷出來看熱鬧,目睹那一張張空洞幸福的臉,我直想大哭一場,相比之下,長沙人民充實很多。
本人擔任選秀評委數月以來,浸淫電視娛樂,常常也會在直播現場不由自主地呈現神魂顛倒、興奮莫名的癲狂狀。將全部的心思和智力都用在制造娛樂上,然后又被自己的產品徹底征服,這種具有高致病率與傳染力的“幸福感”,大概和小白鼠被乙醚麻醉前的興奮是一樣的。
而之所以有了這樣殘酷的想法,只因其實人人都在江湖,身不由己。閱盡美色的同時,也必須拾回滿目空虛。娛樂是你我有意無意與媒體一起合謀、集體完成的一次自我欺騙,這才是娛樂的悲喜劇,軟娛樂的硬道理。當真應了蘇轍的舊詩,流落江湖東復西,歸來未洗足間泥。這是多么娛樂的兩句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