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鷹:非人磨墨墨磨人

今年，王小鷹花了五年時間完成的長篇小說《長街行》先后獲得了中宣部第11屆“五個一工程”獎和上海文藝創作精品獎，在頒獎大會上，王小鷹以蘇軾名句“非人磨墨墨磨人”為題的發言，道出了自己寫小說過程中的甘苦自知。寫一部60萬字的長篇，謀篇立意、布局營造、梳理人物關系、遣詞煉句飾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現在有的作家幾個月就能寫一本書，王小鷹驚嘆于他們的才氣，但是她自己，她說，“我只會用筆和紙，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磨”。

這樣“磨”出來的《長街行》，是一部娓娓道來的城市史詩，它以上海一條小街的變遷為線索，通過敘述長于這條街上的女人許飛紅悲歡離合的一生，全景式展現了小街幾代人曲折動蕩的生活軌跡和命運遭際，折射出一個城市的變遷。王小鷹告訴記者《長街行》的創作起因:十多年前她母親家隔壁的花園洋房被一個私企老板高價收購，因地段好，老板想在花園里翻造樓房，再把原本只一層的傭人房加建成三層樓，好租出去賺錢，可是這一來勢必影響緊鄰的母親居住的公寓樓的采光和私密。公寓樓的住家大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和機關干部，并不愿意讓私營老板花錢買去陽光和隱私，惹得老板幾番加價卻始終不能“用錢解決”，于是有人告誡那老板說，真正會住花園洋房的人，是不會破壞花園、違章搭建的，也不會以妨礙他人的利益去謀取一己之利的。這樁事情一直記在王小鷹心里，讓她深受觸動，她說，在改革開放前，上海人習慣把從前租界里的洋房公寓叫做“上只角”，把一些舊式里弄棚戶區叫做“下只角”。隨著改革開放大幕拉開，從前住在城市“下只角”的人有可能搬進“上只角”，甚至從前的“下只角”也逐漸變成了“上只角”;但文化的差異和沖突依舊尖銳地存在。她感興趣的是，從前“上只角”的人對從“下只角”搬到“上只角”的人有著如何復雜的感受?從前“下只角”的人跨進“上只角”以后，又如何看待“上只角”的生活?這些不僅僅是街區的變化，也是階層的變化，更是人心的變化。這個事件就是這部60萬字長篇小說的“引”。

有了這個“引”，很多事情和人物就慢慢存在她的腦子里和素材本上了，但是它們始終各自零落，就好像很多珍珠散落在那里，雖然每一顆都有動人的光華，卻總缺乏一個契機將它們貫穿。終于有一天，她等到了那根串起珍珠的線:便是她家附近的一條街。王小鷹說，“那一年，街道在每一幢新建的樓盤前豎起一塊牌子，上面注明百年前這塊土地上是怎樣的建筑，甚至還請人畫出當年建筑的形態。這些追溯歷史的文字像箭一樣射中了我，讓我感覺到腳下的這條馬路是有著如此鮮活的生命的，它讓我升騰起傾力書寫它前世今生的沖動。”在以后的一年里，她便開始對這條街進行更深入地探訪和尋秘，還走訪了這條街上原先的兩個住戶，傾聽他們的種種感受。王小鷹說，在寫作中，最難的是如何把人物的命運和街的命運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靶≌f《長街行》的題記:一個女人和一條街的命運，是早就寫好的，我把一條街當一個女人來寫。但是真的要把社會變化的進程和人物的命運結合起來，又不能牽強，很難。文學不能太小家子氣，應該有一點厚重的東西，把我們對社會、對我們生活的城市的感觸表現出來?！睘榱藢懞眠@部小說，王小鷹在早期做素材整理的時候，光是街道的歷史整理就用掉了30多本筆記本。最終，讓王小鷹欣喜的是，她做成了。

上海作協副主席孫颙評論《長街行》時曾說過這樣的話:“我一直為上海作家欠了上海人民一筆債而深感內疚。近年來的上海文學，缺少對上海近幾十年來巨大變化的表現，《長街行》用底層人物的命運變化反映時代的變遷，展現出城市的美好、城市中的人們如何找到自己的寄托和歸宿，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份遺憾。上海確實難寫，這部小說不能說已經盡善盡美，但她終究把底層上海人的生活寫出來了?！蔽覀兛吹皆S多宏大敘事把歷史寫成了政治史，這是歷史的一種形態，但現在王小鷹把歷史寫成了小人物的人生史，《長街行》就是上海人的歷史。并且王小鷹在寫這個歷史的時候，采用的手法是把城市非常巨大的變化與人物的命運巨變放在一起，這就形成了一種文學的效果，這種效果不是用吶喊幾聲“上海長高了，上海變美了”就能表現出來的。她是用細膩的筆調來描寫，寫出了這種感覺，把人物的成長與整個上海的成長融合一起了。

《長街行》除了有一雙看透上海人內心的眼睛，還有一個特色就是文中運用了很多滬語對白。在上海作協舉辦的作品研討會上，王周生、沈善增等作家就對小說中大量運用的上海俚語表示贊賞，覺得讀起來鮮活生動;但王安憶卻表示，在如今普通話閱讀的時代，上海話難成氣候，“不是我對上海話有成見，后天形成的上海官話相比土生的上海母語，豐富度差很多，因此如何書寫它就成了問題”。對此，王小鷹表示，曾經有前車之鑒，滬語寫作使北方讀者閱讀困難，從而失去一大部分讀者，因此她在落筆前就確定了三個原則。一，敘述語言中盡量不用滬語，而在人物對話中適當運用滬語。二，老一輩人物對話中可以多用滬語，年輕一輩人物對話中盡量少用滬語。三，“阿拉”“儂”盡量不出現，名詞、動詞也盡量不用滬語，而形容詞可以多用滬語。這樣嘗試著寫了幾章，她覺得行文還是能保持流暢，并且也增添了幾許上海人的情趣，這才保留了下來。

《長街行》紅了以后，有電視臺的編輯找上門來要買版權改拍電視劇，為了不讓人家改壞掉，王小鷹決定自己改劇本，但寫了三稿故事梗概后，她還是主動選擇了退出:“電視劇的創作規律和寫小說完全不一樣，創作理念和創作手法也有很大的差異，我覺得力不從心?！倍约簞t又開始“磨”起了新的長篇，是關于她媽媽和那個時代的。王小鷹的媽媽早年參加新四軍分在皖南八隊，夏征農是她老師，老人為了女兒這個長篇，硬是在離休后斷斷續續地寫出了8個筆記本的回憶給她做素材，王小鷹感慨道:“其實百姓生活中有許多感人的東西，有時候生活要比文藝作品精彩得多，只是現在很多作家不去感受它，一任自己胡編亂造，憑空起高樓，寫出來的東西不能讓人心動?！倍褪窍氚堰@些真實的人生和感動記錄下來——這正應了范詠戈對王小鷹的評價:她很冷靜，不趕時髦，表面上看起來她的創作不起眼，走得慢，實際上她是走在眾人前面了。

記者:現在絕大多數作家都在用電腦創作了，單純打字寫稿學起來并不難，且電子文檔保存啊改稿啊發稿啊也都很方便，你為什么還要堅持用筆手寫一部60萬字的小說呢?

王小鷹:好比生物最基礎的元素是細胞，樂曲最基礎的元素是音符，建筑物最基礎的元素是磚瓦，我們的文學最基礎的元素就是文字。我們中華民族的漢文字那么美妙——大多數國家的文字都是用字母組成拼音，唯獨漢文字，每個字獨立存在——形聲兼備，不僅讓人明了意思，還讓人的視覺得到審美的享受。所以，盡管用電腦寫作已經非常普及，我仍不愿放棄書寫漢字所獲得的獨特的審美感受。我很享受“書寫”這個行為。

記者:你的《長街行》里因為用了“上海閑話”做對白，引起了一些爭議，這樣寫是有意識的么?

王小鷹:我寫《長街行》前，考慮到這部小說是描寫上海一條街一個里弄幾十年變化為背景的，為了充分表現上海風味，思量再三，決定冒險引用滬語(上海話)入文，為此我還特地買了兩本《上海話詞典》做參考。其實“上海閑話”里的形容詞是很鮮活的，很到位，用得當了，一句比十句都舒服。譬如“歷歷碌碌”這個詞，它又是象聲詞，又是形容詞。讀著這個詞，人們似乎就能看到一個上海的家庭主婦，在她空間不大卻收拾得齊整的屋子里，一樁接一樁蠻有興致地做著她日常必做的家務瑣事。簡簡單單四個字，卻描寫出了一個人的動作，動作的速度，甚至動作時的情緒。再譬如“辣手辣腳”這個詞，淺層次理解，它形容一個人辦事體果斷爽快。仔細想想，卻非“果斷爽快”可以替代。這個詞里還包含了這個人做事時的神態，以及他(她)對所做的那樁事體的態度?！袄薄?，原是形容味道的詞，這里用來形容人的動作，人的性格，在藝術中，屬于一種通感的運用。

記者:你的文風從開始的小溫情，到《你為誰辯護》開始轉向一系列有社會責任感的寫作，到現在的《長街行》似乎又恢復了溫情細膩，這里面的轉變是有意識的么?

王小鷹:其實從《一路風塵》開始，我就有了“有責任感的寫作”的意識，當時是受到了托爾斯泰的影響，或者說，震動。其實之前我更喜歡川端康成的唯美傾向，把他筆下的虛幻、頹廢、病態、失意、孤獨等等都看作了種種形態的美，這在我前三部小說集中都多少有所反映。但1984年前后，我漸漸感到自己的創作在一個封閉的圈子里徘徊，寫起小說來得心應手卻無法往前跨上一大步。有批評家對我說:你必須具有現代意識，你必須深刻起來，你必須博大一些，你要幽默要瀟灑等等，我亦困惑無語。

我在困惑中大約停筆半年，這時候我遇到了托爾斯泰?！栋材取た心崮取?、《復活》、《戰爭與和平》以前都瀏覽過，然而以前看只是看故事，跟著情節走，遇到像《戰爭與和平》中大段關于戰爭的描寫，我總是一一跳過去。在重讀這些巨著時，我仿佛闖入了一個嶄新的天地，感受著托爾斯泰博大精深的藝術魅力。他總是如實地描寫人物內心的多面性、豐富性和復雜性，他不隱諱自己心愛人物的缺點，不粉飾，不夸張，不理想化或漫畫化，他借助真實客觀的描寫來展示世界的本來面目。重讀托翁巨著，心扉洞開了一扇窗口，這些年來遇到的許多事情像被燭照了一般變得深奧而意味無窮。半年之后，我又開始寫小說——寫中篇、寫長篇了。從川端康成到托爾斯泰的改變，確實體現了我的藝術觀的某些嬗變，從柔美到沉重，從唯美到現實。人到中年，對生活的感受深刻了，覺得生活中許多沉重的東西是川端那種淡淡的憂愁體現不了的，唯有以托翁那般波瀾壯闊和鞭辟入里的如椽之筆方能表達。

而《長街行》并不是又回歸小溫情了，是我對“社會責任感”有了更深的體會。所謂有責任感的寫作不一定就是“對社會提出質疑”，而更應該是“真實的反映社會”。

記者:說到“真實的反映社會”，讓我想起之前有人評論你和你的作品，是“貴族式的”，你的父母和你先生的父母都是詩人、藝術家、文化人、干部，你從小生活在上層社會，幾乎沒有過過底層的生活，這樣的你如何能真實地反映社會呢?

王小鷹:雖然我算是干部家庭出生吧，沒過過底層生活，但是我有很多社會底層的朋友。我住的地方，弄堂口有很多底層的人，巷口撿垃圾的，裁縫鋪里的小上海，美發店里的安徽人，我和他們都十分熟識。老早汽車間住的人都用煤球爐的，生活很不方便，后來我做人大代表就給他們去反映，現在用上煤氣了。他們都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寫作中很多素材都來自他們，比如《長街行》里那個洋房里保姆的原型就是我家原來的保姆，連名字都一樣的。這樣寫讓我很有真實感。而且我覺得我有一個很好的能力，就是非常容易“感同身受”，有些事情也許我沒有親身體驗過，但是聽別人說了，很有共鳴，就會感覺好像自己身上發生的一樣。我覺得作家需要這種能力。

記者:5年磨一劍，是不是要靠超強的毅力才堅持得下來?

王小鷹:5年確實不短，但讓我堅持的原因卻很簡單，就是我心里要寫。生活在這個城市，每天都在感受著普通市井百姓的酸甜苦辣。在開心的時候，我要寫;在痛苦悲傷的時候，我也想寫。這樣的寫作不是為了別人，我就是自己篤悠悠地寫，也不覺得苦。我是很有自覺的，這個社會很浮躁，信息量也很大，每天都有無數新的作者和新的作品出現，我知道不會有讀者在巴巴地等著我的書要看，呵呵。所以我也不著急，按照自己的節奏來，我相信最后出來的作品好，才是對作者和對讀者都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