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馬路命名,其沿革往往反映著這座城市的歷史。
我記得家住上海的那條馬路,就變換過多次路名。我的老母親后來隨我們搬到北京居住以后,就時常懷念這條對她來說,幾乎等于故鄉的路。那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時刻在她的念想之中。
“老底子格個辰光……”只要她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會用如今上海人也不大說的老式上海話,如數家珍地說起我家住過不知多少年的延安中路。雖然其間也曾從李梅路到連云路,搬過數次家,但總沒離開延中這一帶。所以,以后有機會到上海,走過原來熟悉的弄堂、學校、店鋪、戲院、菜場、飲食店和攤點時,總有一種“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感覺。變化中的上海,一出機場,上了高架路,確有不辨西東,不知身在老上海的何處之茫茫然。
我家居住過的延安路,最早并不是現在這樣子,為貫穿市中心區東西的大道通衢,而是一條河浜,一條可以行船運貨,交通輸送的渠道,其迤逶東向的出口,是十六鋪,從那里匯入黃浦江。據我母親說,這條河的名字叫洋涇浜,填平以后,成為馬路,便稱作長浜路。每當她講起這條路的起源,便有老年人那種撫今追昔,滄海桑田的感嘆。說罷了河,說罷了船,她肯定要說,如今的上海人,還有多少人知道這條河和曾經叫過長浜路的老名字呢!
以后,我看到一本1933年上海滬報館出版,郁慕俠著述的《上海鱗爪》一書,其中關于路橋一節,果然證實了我母親所說,那確實是一條流經市區的河流:“當十五年前,英、法租界交界的洋涇浜未填滿時,有橋梁多座,如西新橋、東新橋、鄭家木橋……自填滿以后,行經其間,只見一條平坦廣闊的愛多亞路,不知此條大路即十五年前的柴船、糞船天天泊入其中,穢水淤塞之洋涇浜呀!”
其實,連愛多亞路這個洋名,現在走在延安路上的上海本地人也未必聽說過。然而,我對上海的全部記憶,卻是從這條路叫作愛多亞路的時代開始的。
愛多亞是何許人?因何以他的名為路名?我估計,這個殖民地色彩的路名由來,與法租界的霞飛路、福煦路、馬當路、貝當路,一色以他們法國的軍官命名習慣,大概也是一位武人。殖民者害怕中國人造反,這才請出他們的尊神,借以威風。馬當路,好像現在還有,但與原來的伯萊尼蒙·馬浪路,已壓根不是一回事了。貝當路,說來更可笑,二戰開始,此人當了法奸,租界當局也覺得不好意思,改掉了。
租界所強制輸入的西方文明,構成上海這座城市的文化特色,那是另外一個話題。但對中國人來說,這種不平等條約的產物,這種國中之國的統治,這種以一個莫名其妙的外國人愛多亞,誰知道他是誰呀,來命名這座城市中的這條馬路,無論如何,那是令人感到屈辱的標記。
不過,那時作為學童的我,背著書包,上學放學,連跑帶跳,走在這條馬路上,倒沒有意識到這個路名的別扭和無聊,因為小孩子顯然還不懂得什么叫國家主權,什么叫民族尊嚴。但對于英法租界相比鄰的這條愛多亞路,一邊是戴著巴拿馬帽的安南巡捕,一邊是纏著帕巾的紅頭阿三,在幼小的心靈里,總是有一種非我族類的排斥感、戒懼感,總是寧可多繞遠幾步,也要躲開他們。一個外國人,在我們自己國家的土地上,耀武揚威,那總是很傷民族自尊心的。
到了太平洋戰爭爆發,愛多亞路的殖民地路名,也就終結了。但隨之而來的,是戴著戰斗帽,打著膏藥旗,荷槍實彈,列隊行走的日本鬼子,軍靴踩在路上,這條馬路和這條馬路上的居民,一同忍受著被人踐踏的滋味。汪偽漢奸政權是否改過路名,我已經記不得了。或許來不及改,就垮臺了。即使改的話,也是一場丑劇。這樣,1945年的9月,抗日戰爭勝利,國民黨政權將這條路,改名為中正路,以為從此是一條中國人行走的馬路了,誰知更不幸的是,這條路與淮海路的前身林森路,再加上從未改名的南京路一起,這三條城市主干線,成為開著吉普車的美國大兵,橫行無忌的天下。
馬路無言,它所負荷的屈辱,那幾年里,與中國人的心一樣沉重。有時候想想,路的歷史,也是城市歷史的寫照,甚至還可能是國家歷史的縮影。
一直到1949年5月上海解放,這條至少有八十年以上路齡,四易其名的老馬路,被命名為延安路,與革命的圣地,與厚實的黃土,永遠聯結在一起,開始它的新生。雖然,路還是那條路,但路的變化,過去和今天,現在與未來,卻長遠地留于這條馬路上生活過、居住過的老百姓心里。特別像我這樣生于斯、長于斯者,更甭說像我母親見過這條路的前身為一條洋涇浜者,大概總是有一些最難忘情的記憶,埋藏在腦海深處。
我記得,1949年的5月下旬,我從讀書求學的南京,回到阻絕一個多月,音訊不通的上海家里,我聽我母親第一件告訴我的事情,就是在蘇州河的激戰槍炮聲平靜以后的一大清早,也是上海解放以后的第一個黎明時光,她悄悄地打開門,想看一看外邊有些什么動靜時,一眼望去,都是剛下火線,和衣而臥,絕不驚動老百姓的人民子弟兵。
這時,在我眼前忽然顯現在這條馬路上所見過的一個個鏡頭:那紅頭阿三手中黑黢黢的警棍,那鬼子兵槍口上插著的明晃晃的刺刀,那喝得醉醺醺的美國大兵開得飛快的吉普車……于是,我為我家居住過兩代人的這條原來是一條河的馬路慶幸,它的子弟兵正緊貼著,躺在它的懷抱里。這個在我母親記憶中最動人的畫面,只要她想講給孩子們聽的時候,那雙老花的眼睛,就會亮起來。
我那老母親故去許久了,如果她還健在,我一定設法陪她老人家去看看這條立體化起來擁有雙層空間的延安路,讓她看看那解放以后第一個黎明直到今天發生巨大變化的上海。我想,面對這個曾經熟悉然而又陌生的故鄉,不論是誰,都會有一種“近鄉情更怯”的靦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