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交融,心靈碰撞

摘 要: 瑪格麗特·德拉布爾的小說《紅王妃》是一部跨文化閱讀、風格獨特的小說。小說是作者對不同于本國本時代的文本的解讀和體驗的結(jié)果，體現(xiàn)了文化間的借用和交融。紅王妃是德拉布爾閱讀《王妃回憶錄》之后對洪氏形象的再次塑造，而霍利威爾教授這個人物則是德拉布爾設(shè)計的王妃在現(xiàn)代的替身，兩個形象交相輝映，譜寫了一部跨文化的悲喜劇。

關(guān)鍵詞: 《紅王妃》 文本解讀 文化借用 文化交融

瑪格麗特·德拉布爾是英國當代文壇中久負盛名的作家及評論家。自1962年出版了長篇小說《夏日鳥籠》獲得好評之后，幾十年來她筆耕不輟，出版了近二十部小說，主編了《牛津英國文學(xué)指南》，并著有傳記、文論等專著。她的小說多以處于困境中的女性在以男性為主宰的社會中努力實現(xiàn)自身價值和社會價值為主題，刻畫了現(xiàn)代社會的女性自青年到中年的一系列情感和生活危機。從寫作風格上看，她的小說以寫實為主，對英國文學(xué)傳統(tǒng)采取了承繼而非揚棄的作法。當英國廣播公司的記者在1967年采訪德拉布爾時，她說:“我不愿意寫一部實驗性的小說，讓五十年后的讀者說，啊，是呀，她當年就預(yù)見到了日后的事。我壓根兒對此不感興趣。我寧可尾隨一個我所欽佩的舊傳統(tǒng)，也不愿走在我所厭惡的新傳統(tǒng)的前頭。”因此德拉布爾的小說經(jīng)常被貼上“后現(xiàn)實主義”的標簽。

然而她2004年出版的第十六部長篇小說《紅王妃——一部跨文化悲喜劇》卻是迥異于她之前創(chuàng)作風格的一部奇書。這本長達325萬字的小說只分為兩大部分:古代和現(xiàn)代。另外在現(xiàn)代部分后還附有一個簡短的后現(xiàn)代。除此之外各個部分并無其他章節(jié)連綴，整個敘事部分一氣呵成，只出現(xiàn)少量的斷行以作間隔。小說的古代部分是紅王妃(即惠慶宮洪氏)的鬼魂向人傾訴她凄迷的一生，而現(xiàn)代部分則是一位名叫芭芭拉·霍利威爾的英國教授在去韓國開會的路上讀到了紅王妃的回憶錄深受觸動，從此成了紅王妃的替身，把紅王妃的故事講給更多的人，并最終收養(yǎng)一個中國孤兒陳建依。此書出版之后，各大報紙好評不斷。《每日電訊報》稱紅王妃的一生不同凡響，作者這一故事的描繪極有穿透力和感染力。而《衛(wèi)報》則說:“作者用熟練的文字技巧展現(xiàn)了一個光鮮亮麗的浪漫故事。……很少有女性主義的空想小說能把文字和想象運用到如此美妙的境地，讓你忘記那只是虛幻的。”對照德拉布爾早期的個人小說和社會小說而言，《紅王妃》具有更廣泛更深遠的社會歷史背景，也更具跨文化研究的內(nèi)涵。

一、文化解讀和文本借用

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伊始是受兩個世紀前朝鮮的一部宮廷回憶錄的英文譯本《惠慶宮洪氏回憶錄》啟發(fā)。要想理解德拉布爾的這部作品，就不能不提這部回憶錄和原著者。回憶錄的原著是與《癸丑日記》、《仁顯王后傳》并稱為“朝鮮宮中小說三部曲”的《閑中錄》(Hanjung mallok或Hanjungnok“records written in silence”，又譯為《恨中錄》)，作者是朝鮮莊獻世子李愃(世稱思悼世子)嬪惠慶宮洪氏。原文是以韓文寫的，英譯本不下三種，但可惜至今尚無漢譯本。德拉布爾主要參閱的是賈云·金·哈鮑什的英譯本。

《閑中錄》記錄了朝鮮歷史上一段悲劇性的宮廷斗爭。惠慶宮洪氏9歲時(公元1744年)嫁給莊獻世子(世稱思悼世子)。莊獻世子是朝鮮李氏王朝第二十一位君主英祖李昑次子。英祖對莊獻世子過于苛責，父子二人的關(guān)系漸趨緊張。公元1762年，中國農(nóng)歷壬午年，英祖命令莊獻世子鉆進一個米柜之中，隨即令人封上米柜。在斷絕水糧后的八天之后，莊獻世子去世，年僅27歲。這一駭人的殺子事件史稱“壬午事件”，在當今朝鮮家喻戶曉。《閑中錄》共分四個部分，被后人以年份分別命名為1795、1801、1802和1805年回憶錄。惠慶宮以一個歷經(jīng)風雨的老人形象向子孫后代講述了自己親生經(jīng)歷的一切:童年被選入宮，與莊獻世子的婚姻生活，莊獻世子由于父親英祖的責難而逐漸失控瘋狂，“壬午事件”的詳細經(jīng)過。洪氏寫作的目的其一是為了緩和當時與兒子正祖的矛盾，為自己的家族成員的行為加以辯解，因為洪氏家族在宮廷黨派斗爭中一度失利，洪氏的弟弟和叔叔都曾因為各種原因被處以流放和死刑;其二是為莊獻世子正名，因為王族成員視“壬午事件”為王室丑聞，一向諱莫如深，卻導(dǎo)致有關(guān)的流言世囂塵上，洪氏則認為有必要告訴公眾實情，將這一駭人的殺子事件解釋為個性悲劇而非政治丑聞。從這一點上來說，洪氏對于莊獻世子瘋狂的癥狀的描述極為翔實可信，從中描繪出英祖和莊獻世子自身的局限、弱點和悲劇性的深刻程度不亞于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

德拉布爾的《紅王妃》中古代部分正是借用了這一文本。作為一位當代的英國作家、學(xué)者，德拉布爾在小說中所表現(xiàn)的，其實是一種西方文化對東方文化的解讀。應(yīng)該說，這部小說肇始就是一種英國現(xiàn)代文化和朝鮮近代文化，甚至是與中國儒家文化碰撞的結(jié)果。在序言中，她承認惠慶宮洪氏的故事讓她深為震撼:“我讀到這位王妃的故事純屬偶然，而一旦結(jié)緣，她便深深烙入我心，揮之不去。她牢牢攫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她讓我寸步不離地緊隨著她，從一個章節(jié)到另一個章節(jié)，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她似乎有求于我，但所求為何卻很難說清。我?guī)锥溶U躅，打算不理睬她，撇開這道難題，而她卻不依不饒。”正是洪氏的敘事打動了德拉布爾，使她有了創(chuàng)作紅王妃的沖動。德拉布爾認為洪氏的敘事流露出急欲向后世傾訴的特質(zhì)，跨越了地域、時代與文化的局限，引起了我們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對普救論和本質(zhì)主義的深思。顯然，德拉布爾從《王妃回憶錄》中體會到了超越那個時代，對當代人仍有借鑒意義的人的一種生存體驗，因此才創(chuàng)造了霍利威爾這個人物，把紅王妃的體驗轉(zhuǎn)移到了現(xiàn)代。正如《出版者周刊》評論說:“作者巧妙地跨越了時空的界限，用一根血淚和歡笑的紅絲帶把兩個完全迥異的女人的一聲串聯(lián)在了一起。陌生又熟悉的生者和逝者互相交流，古代和現(xiàn)代互相交織，如同近在咫尺的蜂群，又如同兩個遙望的星系……像DNA雙螺旋結(jié)構(gòu)，互相交錯，卻不重疊。”

能把紅王妃和霍利威爾連接在一起的這條細細的紅線，就是二人盡管所處時代、國別不同，卻有相類似的人生體驗。紅王妃的丈夫因為英祖的挑剔而得了衣物狂躁癥，而霍利威爾的丈夫也是受乃父影響得了精神病;紅王妃的頭生子因為疾病早夭，致使年輕的母親痛苦不已，而霍利威爾的孩子也是因為一種罕見的基因遺傳病而失去了生命，從此成為她心中一道別人看不到卻隱隱作痛的傷口。應(yīng)該說，兩個女性的生存本質(zhì)是相同的，盡管時代變遷，但女性所面臨的困境卻相似。這一點可以從霍利威爾在國際會議中演講稿的題目《抓鬮定生死》而可見一般。命運之無常，世事之難料，兩個女人對此的感受是一致的。但是時代的變遷不會讓兩個同樣不幸的女人落入相同的命運。紅王妃所處的時代和國別受儒家夫權(quán)影響甚深，女性是男性的附庸品，要從一而終，失去了男人就沒有了活下來的理由和動力。丈夫去世，妻子一般都會以身殉夫。紅王妃雖然在思悼世子死后也萌生了死志，但又因為想保護自己的兒子李算(正祖)和國家而忍辱偷生，就此背負極大的負罪感，直至她后半生幾乎都無任何幸福感可言。這種罪惡感直至孫子(宣祖)的降生于自己生日的同一天才猶如受到天啟一般消弭。但是霍利威爾不同，作為一名與男性身份對等的現(xiàn)代女性，她不需要依賴任何人，因此一方面對自己已無感情，患了精神病的丈夫并沒有舍棄，甚至一直戴著結(jié)婚戒指，另一方面也毫不猶豫地尋求幸福。她有眾多情人，她甚至在和占·范喬斯特的短暫情史之后，還按照其遺愿收養(yǎng)了本該成為對方養(yǎng)女的陳建依。她所做的一切既無損他人，又造福了自己，沒有任何良心上不該有的負累，因此盡管命運坎坷，但比紅王妃要快樂幸福得多。德拉布爾對紅王妃的才情和勇氣十分佩服，她設(shè)計了霍利威爾這樣一個角色似乎在暗示著紅王妃如果生活在當代的英國會是怎樣的命運。這樣的構(gòu)思不可謂不匠心獨具。

二、文化交融

體現(xiàn)文化之間的交融有兩個方面。一是以鬼魂身份出現(xiàn)的紅王妃超越了文化的界限，在敘述過程中頗具諧趣，指今引古，甚至不時提及同時代的別國人物。如在提到思悼世子的狂癥時提到后世精神病的研究成果;在談到英祖殺子事件時也列舉了近代俄國彼得大帝殺子等殺親行為作以對比。紅王妃還不時提及一些例如“全球化”等現(xiàn)代的時髦字眼。這些所指毋寧說是作為一個具有豐富世界歷史文化知識的英國學(xué)者德拉布爾對紅王妃的聲音的拓展和延伸，使人在閱讀古代部分之時，盡管驚駭于殺子事件，但跨越文化和歷史的奇妙之感頓生。二是作為紅王妃替身的霍利威爾教授，處處受到紅王妃的影響。她因為對紅王妃的了解而結(jié)識了志趣相投的占·范喬斯特，與他有了一段短暫的戀情，在對方死后因為他曾在生前說過要收養(yǎng)一名中國孤女而最終代替對方實現(xiàn)了這個諾言。這一經(jīng)歷如果孤立來看未嘗不能說有些匪夷所思，但結(jié)合紅王妃的經(jīng)歷則并不難理解:紅王妃所處之位既要考慮自己兒子的安全，又要保證國家的穩(wěn)定，她作出的一切決定主因都是為此。而霍利威爾也因為紅王妃的這種責任感激發(fā)了自身的責任感，不愿讓他的情人和孤女失望，所以才有這樣的舉動。另外在德拉布爾的訪談錄中，作者也曾提到，霍利威爾這個角色本身就體現(xiàn)著一種文化的借用，如她曾在機場遺失行李，本以為是被盜，誰知自己才是拿錯行李的人。

另外，運用象征也是表現(xiàn)文化交融的一個重要手段。德拉布爾是一位非常擅長運用象征主義的作家。在這部作品中這一特色也十分顯著。為了體現(xiàn)兩個女人共同的困境和命運，在古代和現(xiàn)代的敘述中不時出現(xiàn)相同或類似的象征，如桑樹、紅裙子、紅襪子、喜鵲、米柜、鉛匣等象征，大大加深了兩部分敘事的聯(lián)系及內(nèi)涵。前三者指向的是不同時代的女性對“生”的熱愛和期翼，后三者則代表了對死亡的恐懼和宿命論思想。正如作者所說:“我只是提出了一些問題——關(guān)于生存的本質(zhì)，關(guān)于世界性跨文化的人性存在的可能。”這些象征的出現(xiàn)好像穿珠子一樣把小說連綴在一起，給人以意猶未盡回味之感。

最后要說一說這部小說的標題《紅王妃》。紅王妃即洪氏，這一點毋庸置疑。至于德拉布爾為什么要改成“紅王妃”，我認為原因有二:其一自然是使洪氏、霍利威爾和德拉布爾本人都感興趣的紅裙子，紅色是一種希望所在;其二是英國文學(xué)中的一個經(jīng)典形象，即《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中的紅王妃。這位總是喜歡說“砍掉他的頭”的跋扈君主與真正的洪氏形成了一種巧妙對比。由此可以看出德拉布爾為什么堅持要加上副標題“一部跨文化的悲喜劇”了。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是過去和現(xiàn)在的對比成就了這部悲喜劇，而其中的人類精神，尤其是女性精神永存。

參考文獻:

[1]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Annotations by JaHyun Kim Haboush.The Memoirs of Lady Hyegyǒng:the autobiographical writings of a Crown Princess of eighteenth-century Kore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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