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禁止重復起訴

摘 要 禁止重復起訴是現代司法的一項重要原則，其價值目標是為了訴訟經濟與避免矛盾判決。本文通過對典型案例的分析，試圖在復雜的司法實踐中確立“同一事件”的判斷基準。

關鍵詞 一事不再理同一事件程序重復

中圖分類號: D915文獻標識碼:A

先來看一個案例:張某和李某合伙經營一家農藥商店。甲藥廠按照合同約定，向該商店運送農藥。張某發現農藥有假，以自己名義要求更換正宗農藥并支付違約金，法院受理了此案。之后，李某得知藥廠售假藥，以藥廠為被告向同一法院提起訴訟，要求雙倍賠償，后訴是否合法?這些問題正好屬于“禁止重復起訴”的范圍。

一、禁止重復起訴的含義及理論源流

作為爭議事件終局性解決的判決，只要法院作出一個就已足夠，反之，若法院對同一事件作出數個判決，將會導致權利關系的混亂，而且訴訟也僅僅是以當事人獲得確定性終局判決為終局目標的程序，因而訴訟法不允許對同一事件存在兩次以上的訴訟系屬，后來再次起訴就是重復起訴，是不適法的訴訟。禁止重復起訴又被稱為一事不再理原則。

禁止重復起訴原則起源于羅馬法的“訴權消耗”理論。所謂“訴權消耗”，是指所有訴權都會因訴訟系屬或既定裁判而消耗，對同一訴權或請求權，不允許二次訴訟系屬。訴訟系屬是指因為訴的提起，在特定的當事人之間，就有爭議的法律關系受有管轄權的法院審判的狀態。在訴訟已經發生訴訟系屬后，到訴訟終結的時候止，稱為在訴訟系屬中。基于不同的理論基礎和價值評判，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采取了不同的態度，英美法系國家繼承了古羅馬一事不再理原則的精髓，并將其發展為“禁止雙重危險”原則;而大陸法系禁止重復起訴基本上向著雙重內涵轉變，即涵括了訴訟系屬效力和既判力兩個層面。所謂訴訟系屬效力，即一訴已經提起或正在訴訟中，該訴就不得再次提起，包括向同一法院起訴和向其他法院起訴兩種情形，從而制止當事人的濫訟;所謂既判力的效力，是指為了維持維護判決的尊嚴和穩定，避免當事人纏訟不休，規定當事人對法院作出的生效裁判不得再行起訴或重新審判。

二、重復起訴的功能及判斷基準

禁止重復起訴主要目的和功能在于三個方面，一是避免給被告造成不必要的訴累;二是避免法院矛盾判決，導致既判力發生抵觸;三是避免程序重復，防止違反訴訟經濟之要求。

我國《民訴法》沒有明確規定禁止重復起訴或“一事不再理”原則，僅在第一百一十一條第(五)項規定“對判決、裁定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案件，當事人又起訴的，告知原告按照申訴處理，但人民法院準許撤訴的裁定除外”，該規定通常為實務界當作禁止重復起訴的具體規范加以援引。然而，該項規定的適用范圍僅限于已生效裁判(我國并無訴訟系屬概念)，前已述及德日等其他大陸法系國家禁止重復起訴中對同一事件的判斷基本上都包括系屬抗辯和既判抗辯二種。同時立法中并未明確規定具體的判斷標準，實務中極易出現差錯。例如，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編著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理解與適用》一書中認為:“一事不再理”中的“一事”，是指前后兩個訴訟必須為同一事件，才受“一事不再理”的限制。所謂同一事件，是指同一當事人，基于同一法律(同一事實)而提出的同一訴訟請求。同一當事人并不限于在前后兩個訴訟中同處于原告或者被告的訴訟地位，原告不得另行起訴，被告同樣不得另行起訴;同一法律關系，指產生當事人爭議的訴訟標的的法律關系(法律事實);同一請求是指當事人要求法院作的判決內容相同。以上三個條件必須同時具備才能稱之為同一事件，若三個條件有一個不同，就不是同一事件。那么，在債權人提起代位權訴訟之后，債務人又向次債務人提起后訴時，由于前后訴當事人并不相同，是否后訴就是合法的?再比如，股東甲提起確認股東大會無效之訴后，股東乙能否再提起確認股東大會無效之后訴?前后訴的原告明顯不同，是否為同一事件?按上述解釋極易引起誤解。

在如何判斷同一事件上，我國臺灣地區學界有舊說與新說之分 。舊說認為，前后兩訴是否同一事件，取決于以下事項:(1)前后兩訴的當事人是否相同;(2)前后兩訴之訴訟標的是否相同;(3)前后兩訴的聲明，是否相同、相反或可以代用等三個要素來決定。舊說是以訴的三要素來判斷是否是同一事件 ，對同一事件的概念規定較為狹窄，如后訴與前訴非同一事件，則后訴不論采用何種方式，均可提起。由于在司法實踐中，僅以外觀上訴的三要素是否相同，判斷是否為同一事件，容易出現錯誤，無法有效實現禁止重復起訴的目的與功能。為克服舊說的缺陷，新說應運而生。新說認為，應回歸重復起訴之立法意旨，如提起后訴，將增加當事人應訴之麻煩，法院審理之負擔，或有發生二判決互相矛盾之虞時，則后訴與前訴為同一事件。新同一事件采用目的解釋方法，對同一事件概念理解比舊說范圍要廣，強調如屬同一事件，則縱使后訴與前訴非同一訴，亦不宜以別訴之方式提起(別訴禁止主義)。但是，新說的出發點雖然很好，但新說并無明確的操作規則，法官的裁量權大，似乎也難以為我國理念所采納。筆者認為，同一事件的判斷必須滿足下述二個要件:即主體要件與客體要件。

(一)當事人同一(主體要件)。

視為當事人同一的兩種情形，包括以下兩種情形:

1、當事人易位，即原告與被告正好相反時，應視為當事人同一。

由于訴訟是以雙方當事人為基本構造，基于判決效力的相對性原則，判決效力原則上僅限于兩當事人之間。縱使前后二訴中，原被告地位正好相反，兩訴訟仍極有可能發生既判力矛盾，在這種情況下，應當被視為是同一案件。例如，甲以乙為被告，要求確認其對a房屋的所有權，乙之后又以甲為被告，提起另訴要求確認其對a房屋的所有權。此時，視為當事人同一。需要指出的是，在反訴中，本訴與反訴雖然也是當事人地位發生了互換，但訴訟標的也發生了變化，因而并非此處所說的當事人易位的情況。

2、判決效力所及之人，視為當事人同一。

案例1中，張某與李某作為共同合伙人，是必要共同原告，判決效力及于李某，因而應將李某追加為共同原告。至于李某提出的雙倍賠償請求，可以增加到張某所提的訴之中。又如公司訴訟中的撤銷股東會決議，其中一個股東提起后，其他股東不能再提起。再比如，債權人向次債務人提起代位訴訟之后，債務人能否再行起訴?因前訴效力及于債務人，所以為同一事件，應視為違反一事不再理原則，以裁定駁回起訴。

(二)訴訟標的相同或近似(客體要件)。

1、如果作為訴訟標的的權利關系是相同的，縱使原告請求的內容(訴的聲明)不同，也不妨將其理解為同一個案件 。

案例2:前訴甲對乙提起給付合同價款之訴，乙能否就該債務另行確認該債務不存在之訴?不能。原因如下:甲既然提起給付之訴，甲就不能再提起同一債務的積極確認之訴，因為給付之訴有執行力，較確認之訴對于解決糾紛更有實效性，完全可以代用確認之訴的聲明，如甲再提起確認之訴，后訴顯然違反一事不再理原則。現在乙所提起的消極確認之訴，假設甲已先提起積極的確認之訴，則乙所提起的消極確認之訴與甲所提起的積極確認之訴是就同一權利法律關系，所為請求判決內容正相反，屬同一事件，甲所提起的雖然是給付之訴，但可以代用積極的確認之訴，所以，乙所提起的訴訟，違反一事不再理原則。有學者認為，由于確認之訴不具有執行力，所以，在確認之訴系屬中，當事人可以另行提起基于同一請求權的給付之訴。筆者認為，如采用這種觀點，仍然無法避免審判的重復及矛盾判決的產生，故而不應允許提起后訴。正確的做法是，在必要的時候由法官公開心證，以闡明權的方式提醒當事人變更訴訟請求(將確認之訴變更為給付之訴)，而無需認可其另訴的途徑。

案例3:對于數量上可分的債權，原告就其一部分提起先訴，在后訴中提起剩余部分，后訴是否違反一事不再理原則?對于此問題，日本學界產生了近十種學說，既有全面肯定說，認為是當事人處分權的應有之義的，也有全面否定說、限制的肯定說、程序保障說、明示說等等，爭議極大。筆者認為，一部請求中，前后訴中訴訟標的是相同的，只是數量上的區別，因此，一部請求又被稱為“量的一部請求”。換言之，前訴中部分請求的訴訟標的是整體債權，不應允許其另行起訴。具體理由如下:在原告發生敗訴的情形下，部分請求的敗訴也就意味著法院作出了“原告對于整體債權之請求權不存在”的判斷，因此沒有必要“允許原告提出剩余請求的再訴，進而導致法院的重復審理”;而在前訴中部分請求能夠得到法院支持的情況下，法官此時應公開其心證，以闡明權的方式提醒當事人增加訴訟請求以應對，而不必將剩余請求拖入再訴。

案例4:對于在某一訴訟中用于抵銷抗辯的債權，能否以此作為訴求債權來另行起訴?筆者認為，如果允許當事人提起后訴，則可能導致審理重復與既判力抵觸。而且，前訴被告在前訴中既然提出抵銷抗辯行為，也可提出與抗辯相關的反訴，而沒有必要專門地另行起訴。

2、盡管作為訴訟標的的權利關系是不同的，但如果兩個案件的主要爭點是共通的或者請求的基礎相同時，也應構成同一案件，進而不允許提起后訴。

案例5:針對同一不動產，甲對乙提起所有權確認之先訴，乙能否提起所有權確認之后訴?如果考慮到請求主體因素，甲就該不動產的所有權與乙就該不動產的所有權是二個權利，即使最終認定甲無該不動產的所有權，并不表示乙必有或沒有該不動產所有權，因此，不應認為是同一訴訟標的。但是，前后訴的爭點是共通的，即都是確定同一不動產的所有權，而物權法有“一物一權原則”，二者之間不可能都勝訴。此情況下，乙如要提起，則必須利用同一訴程序，即只能在前訴中提起反訴，而不能另行起訴 。本文中請求基礎相同，可以理解為構成訴訟標的權利關系之基礎的社會生活關系相同或者爭議的法律關系相同。

案例6:在買賣合同中，賣方甲以買方乙為被告向乙方住所地法院提起請求支付合同價款的訴訟，之后，乙能否向甲方住所地法院提起請求交付合同標的物的訴訟?在這個案例中，很顯然，前后訴的訴訟標的是不相同的，但是前后訴的請求基礎相同。若不放在一個程序內解決，極易發生矛盾判決，同時也造成程序的重復，不利于訴訟經濟。因此，筆者同意高橋宏志先生的觀點，在這種情形下，只能允許被告以反訴方式在同一個程序中解決，以“禁止另行起訴”、“強制合并”之規則來予以處理 。

三、結語

總之，當法院認定存在重復訴訟時，不論訴訟進展到何種程度，都應以不適法為由作出駁回訴訟的裁定。另外，因法院忽略該問題而造成兩訴的判決確定并互相抵觸時，其本身就成為再審的事由。

(作者均為復旦大學法學院法學碩士，研究方向:訴訟法學)

注釋:

參見:駱永家.重復起訴之禁止整理》(月旦57).

也有二要素說法，其實無太大差別。因為第三要素訴的聲明、請求原因是否同一是判斷訴訟標的的因素之一，也可放在第二要素中來考慮。

邱聯恭.口述民事訴訟法講義 (二).第40頁.

新堂幸司，林劍鋒譯.新民事訴訟法.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62頁.

如此考慮似乎與我國現行法律規定不符，但是，筆者贊同在這種情況下引入強制反訴制度，以有效避免矛盾判決，提高訴訟效率。

高橋宏志，林劍峰譯.民事訴訟法制度與理論的深層分析.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