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黃凡是20世紀80年代臺灣最具代表性的小說家之一。他的都市題材小說中,常常出現各種知識者形象。這些知識者或以疏離的神情審視著這個社會,或成為上流社會的依附者,抑或喪失廉恥,徹底地沉淪墮落。黃凡通過塑造這幾類知識者形象,對臺灣都市文明進行了深入的思考,表達了對臺灣都市文化危機深刻的認識和沉重的擔憂。
黃凡是20世紀80年代臺灣最具代表性的小說家之一。20世紀80年代前期,黃凡以政治小說創作進入文壇,因小說《賴索》而備受矚目。20世紀80年代后期,黃凡參與推動了臺灣都市文學潮流,他在后現代文學的實驗方面也毫不遜色。朱雙一曾說:“(黃凡)或開風氣之先,或獨樹一幟,或統領風騷,總是扮演一個引人注目的角色,由此奠定他在80年代臺灣文學中無可否認的重要地位?!盵1]
作為臺灣都市文學的代表,黃凡的都市題材小說展現了從臺灣工商業社會到后工業社會的城市景觀,朱雙一評價他的小說“切入了都市文學的核心”,“全面刻畫都市景觀和都市精神”[2]。在他的作品中,常常出現形態各異的知識者形象。這些知識者或以疏離的神情審視著這個社會,或成為上流社會的依附者,抑或喪失廉恥,徹底地沉淪墮落。本文將剖析黃凡都市題材小說中的幾類知識者形象,并分析作者的都市意識與社會觀照。
一、都市社會的疏離者
20世紀末,臺灣整體上處于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過渡的階段,種種社會轉型期的社會病象開始浮出地表。出生于臺北的黃凡,深切地感受著現代都市文明的方方面面,并在小說中表現出來。他的小說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些都市社會的疏離者:他們有著較高的知識素養,有著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他們有意疏離臺灣工商業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是社會大潮中的游離分子;他們以一種審視和批判的態度來看待各種社會病象,內心孤獨憤懣,并以疏離、拒絕的姿態表達著他們的社會關懷。
小說《守衛者》塑造了一個特殊的知識者——大學生杜明德。他被父母和世人當做瘋子,但他內心卻清醒至極。他評價自己:“這是一位你們稱之為‘局外人’的人,一位大城市的隱居者,一位在煙霧、噪音、空虛中的旁觀者?!盵3]這種旁觀姿態注定了他是一位徘徊在大都市的孤獨者。他時而陷入瘋癲的幻想,時而冷靜地審視這個社會。他認為:“忽視別人的存在,是這個進步社會的新道德觀?!盵4]他對都市社會的烏煙瘴氣、亂象叢生和各種以正義為名的不公平現象予以痛心的揭露。杜明德的瘋癲是一個隱喻,被當做精神病患者的他反而是這個瘋狂社會的清醒者,他以一種瘋癲的姿態對抗著現代都市社會的負面因素:人情冷漠、金錢至上、道德墮落。他發出這樣的聲音:“我沒有瘋,絕對沒有,瘋狂的倒是這個世界?!盵5]黃凡在小說題記中寫道:“我們都是守衛者,同時也是拋棄者?!盵6]杜明德正是以這種反對、疏離的態度守衛著人類社會值得珍視的價值。
《人人需要秦德夫》中的何律師,同樣有著社會疏離者的孤獨神情。何律師原本是一名成功的律師,然而他看重的并不是這種成功。他常常發出這樣的感慨:“年輕時候,對于這個社會,我就有一種截然不同的看法,我認為它不一定是我們所習以為常的樣子?!盵7]這顯示出他在社會轉型中的茫然無措。他悲哀地體會到,在這個社會,度量人類生命的標準就是時間表、不斷跳動的阿拉伯數字、發薪日、交通罰單等,人們在這些束縛下疲于奔命。他的好友秦德夫,是眾人矚目的“時代英雄”,但人們卻是為了他的財富,沒人懂得他的內心。這讓何律師對這個社會產生了深深的厭惡感。他更加懷念的是幼時的生活環境,破敗、懶散,卻充滿人情味。在這個時代,唯一能安慰他的是他與妻子的愛情,但妻子嫌他“沒有男子氣概”而離開了他。于是,他陷入焦慮、孤寂和苦悶,沉溺于回憶與等待中,以一種頹廢老人的目光審視著這個價值淪喪的時代。
這類社會疏離型知識者,有著知識者強烈的責任感和社會價值判斷。他們對臺灣都市成長所帶來的后遺癥——金錢至上的價值觀、唯利是圖、人情的冷漠以及被物質異化的心靈——感到難以接受卻無能為力,只能沉溺于一己的憤懣孤獨中。他們有著典型的后工業社會的城市生存狀態與文化心態的影子。
二、上流社會無奈的依附者
黃凡認為,當代臺灣都市運作首要的支配因素是經濟。在他的小說中,經濟因素是社會的決定性力量。大企業家、大財閥是掌控城市的真正主人,他們是時代的寵兒,代表著臺灣都市社會積極進取的一面,也代表著其金錢至上的一面。躋身于上流社會的知識者,不過是繁華社會的點綴,這些知識分子無論自覺或不自覺,最終都不免成為上層社會的依附者。
《大時代》中的蔣穎超,是個充滿理想與抱負的知識分子,他躊躇滿志,對臺灣社會、政治、文化現狀有著深刻的洞見,抱有改變社會的理想。他依靠與老板女兒的婚姻關系躋身上流社會,進入權力中心,成為霍氏基金會的副主席,財富、名望、權勢接踵而至。然而,有著知識分子本能的責任感的蔣穎超,不滿于政治界、文化界人士的無所作為、不學無術以及渾渾噩噩。他對自己供職的霍氏基金會頗有微詞,他認為本來“有能力把海內外專家、學者聚集起來,有效地貢獻他們的學識與力量”[8]的霍氏基金會,卻只想成為“一個皆大歡喜的俱樂部,每個人都可以進來喝一杯免費酒,同時謝謝他們的主人”[9]。于是,對基金會和文化界大加撻伐的蔣穎超,逐漸眾叛親離,以往圍繞在他周圍的作家、藝人、學者、教授對他唯恐避之不及,妻子和孩子離開了他,他的岳父——霍氏基金會的老板則把他踢出了基金會,并設法將他送進監獄。蔣穎超的悲劇,是這個大時代的悲劇。
如果說蔣穎超的悲劇命運屬于特例,那么《大時代》中的另一位知識者希波,則演繹了上流社會知識者悲劇命運的普遍形態。希波因為蔣穎超的提攜,進入霍氏基金會成為行政秘書,多年后,蔣穎超身陷囹圄,希波受到基金會的器重。他生活富足、外表光鮮、擁有令人羨慕的地位和燦爛的前途,但他的工作只是“買畫、搞座談會、四處送支票、安排宴會菜單、開標致車帶女人兜風”[10]等毫無意義的瑣事。他在老板霍氏的面前,常常有種被當做“孩子”“幼稚園大班生”的挫敗感。他深知自己的處境:“我們都是在漫漫長夜中,不斷兜著圈子的可憐蟲,沒有過去,沒有未來。”[11]在繁華的表象之下,希波內心被放逐的孤絕感卻揮之不去,唯有沉醉于與女友的愛情來救贖自己孤獨的靈魂。
蔣穎超和希波,都是上流社會的依附者,他們或是堅持自己的理想,想要反抗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的生活,卻最終在權力的鎮壓下以失敗收場;或是放棄“不切實際”的理想,在瑣碎的事務中消磨生命。進入上流社會的知識分子,從古至今都難以擺脫成為繁華點綴的命運。不同的是,古代的失意文人尚可寄情山水,而黃凡筆下這些身處工業、后工業社會中的知識者則無處逃遁,又多了些無可救贖的空虛、孤寂和荒誕感。
三、隨波逐流的沉淪者
除了上文提到的幾種知識者之外,黃凡的小說中還有一類沉淪的知識者形象,他們或是失去了知識者的良知和自尊,以自己的無恥來報復社會;或是受到后工業社會的風氣影響,沉溺于物質生活的富足、無休止的享樂和感官刺激中。在他們身上,沒有歷史,也沒有未來。
《曼娜舞蹈教室》中的中學美術教師宋瑞德,懦弱、膽小、投機、不求上進、生活落魄潦倒。他偶然遇到了曾經的學生唐曼娜,發現對方是個有錢的舞蹈老師,便隱瞞自己的現狀,想方設法接近她,利用她對自己的尊敬,騙取她的錢財,甚至覬覦她的美色。被唐曼娜識破后,他竟甘愿當起了她報復他人的工具。知識分子精神世界的萎縮可見一斑。
《拒絕畢業的大學生》中,黃凡寫到了許多想盡辦法留在學校的大學生。這些大學生為了逃避社會責任,同時也為了在學校經商賺錢,始終不愿意離開校園,找各種借口推遲畢業。教授們也一天到晚不務正業,“今天組黨,開座談會,明天上電視、寫文章批評這個批評那個拼命出風頭”[12]?!稛o聊死了》中的“我”,大學畢業多年,卻不出去工作,心安理得地接受父母的接濟,整日待在家里,內心空虛無聊,痛苦不堪。
這種知識者形象的出現,除了知識者自身的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要歸咎于社會文化風氣的影響。20世紀末,雖然臺灣整體上仍處于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的過渡階段,但由于信息、消費等領域的發達,臺灣后工業時代的一些癥候過早地在都市出現。在后現代社會文化思潮中,庸俗、膚淺的文化氛圍充斥著臺灣社會。人們陷入物質的迷城中,無暇顧及“深刻”“文化”“責任”,凌亂雜碎、及時行樂等后現代特征顯露無遺,即使是本應作為社會良心的知識分子也不免受到影響,成為毫無擔當、追求享樂、內心空虛的寄生蟲。這成為臺灣后工業社會典型的社會問題。
上世紀末,城市的不斷擴張使得臺灣變成了一個“都市島”,城市已成為當代人真實切近的生存空間。黃凡這一代作家,與生活在鄉土社會的前輩不同,都市就是他們的鄉土,他們更直接地感受著都市生活。黃凡的小說對臺灣都市文明進行了深入的思考。知識者原本應該作為社會良心的代表,而在黃凡筆下,知識者卻逐漸從對社會帶有冷靜批判的疏離者變成了渾渾噩噩的沉淪者。從工商業社會初期到后工業文明社會,知識者性格、命運的變遷折射出了臺灣社會的整體面貌和城市特有的運作方式。這體現了黃凡對臺灣都市文明的深切關注,對都市文化危機的深刻認識和沉重擔憂。有論者說:“對于一個社會、一種文化的衰落,知識者是預言者,同時是其后果的精神承擔者。”[13]黃凡正是以這種預言者和承擔者的姿態關注著臺灣社會的命運,在他的小說道路上艱難跋涉。
注釋:
[1][2] 朱雙一:《臺灣社會運作形式的省思——黃凡作品論》,《臺灣研究集刊》1990年Z1期。
[3][4][5][6] 林燿德、黃凡合編:《新世代小說大系》(心理卷),希代書版公司1989年版,第163頁、第164頁、第185頁、第154頁。
[7][8][9][10][11] 黃凡:《大時代》,《臺灣小說選》(三),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39頁、第271頁、第272頁、第278頁、第289頁。
[12] 黃凡:《東區連環泡·拒絕畢業的大學生》,《臺港文學選刊》1990年第11期。
[13] 趙園:《黃凡作品印象》,《當代作家評論》199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