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城鄉二元化的當代中國,如何有效整合城市生活經驗與鄉村生活經驗,以尋求明晰的精神向度,尋找到自己的精神領地,是當代詩人正在遭遇的命題。峻冰在其鄉土詩歌中,對基于血緣與地緣的親情與鄉情的歌吟贊頌,對城市空間之外的鄉土生活的關注,為我們提供了啟示。
關鍵詞:峻冰;鄉土詩歌;家園
“在一個貧乏的時代做一個詩人,這意味著去注意、去歌吟、去跟蹤那遠去的諸神。”[1]當下的中國,人們在物質極大豐裕的同時,精神氣象卻日漸衰頹,所注重的乃是物質實利,強調的是快速消費、感官享樂,可謂正處于“一個貧乏的時代”。中國長期以來的城鄉二元對立的傳統,在改革開放深度進行后,使鄉村與城市間更有著復雜的對抗與共生關系,身處此種語境中的當代詩人,尤其是擁有一定鄉村生活經驗而又最終皈依城市的詩人,不可避免地面臨如何有效整合城市生活現實經驗與鄉村生活記憶經驗的命題。在此情境下,在這個“貧乏的時代”,如何去歌吟與跟蹤“遠去的諸神”,為詩歌探求明晰的精神向度,尋找到自己的精神領地,既成為詩人們的困境,也成為他們的出路。
人建功立業,但他詩意地棲居在這大地上——從早期的《鄉土與人生的戀歌》,再到后作《行吟韓國》,詩人峻冰以荷爾德林的方式對生于斯長于斯而最終又離開了的鄉土進行了深情的回顧,在對地理故鄉的詩意守望中,完成了寓居城市所必需的精神領地的建構與呵護。誠如峻冰自己的表述:“熱愛鄉土,熱愛父輩,熱愛孩子,表達對不輟耕耘在那片土地上與我們有著相仿年齡的人們的敬意——他們挺直脊梁昂然站立于天地間——確是真誠的詩人應有的胸襟。逡巡于都市,我們不能也不應忘卻那遙遠的出發之地,那夢與生命開始的地方?!盵2]
鄉土本身是一個地緣概念,而其之所以與精神歸處聯系起來,根源于地緣之上的血緣關系。峻冰的鄉土詩歌,首先把歌吟獻給了自己血濃于水的親人,獻給母親、父親、奶奶、外婆……父母勞作的瞬間被詩人所定格:“已逾古稀的母親父親?。硐键c燃后晨曦褪色前/兩頂泛黃的草帽/燙一幅以生命為題的畫匾”(《拾麥的母親和父親》)。母親父親泛黃的草帽被凸顯出來,被晚霞點燃的是他們相濡以沫的感情、勞作的快樂和生命的尊嚴?!八膫€男男女女的孩子/從你憔悴的手掌下開始/尋找你記憶的故事/和那方塊文字表述的神話”(《母親的哲理》),不僅僅是要讓兒女活得好一些,而且要讓他們知書達禮,母親相信“方塊文字表述的神話”,其實也意味著,母親自己也在創造著一個神話。“一棵看破紅塵的老松/習慣用沉默和俯視/忍受雨水汗水和血水/順滿臉的溝壑四季奔流/猛然的咸澀/你沒開口/心里知道”(《父親》),父親在這里是一個堅韌而沉默的男子漢形象,他默默承擔起生活的艱辛,支撐起一個家庭?!叭兆娱L長的/爬滿老繭的大手/捋你成一彎新月/一頭擔著大山/一頭擔著生活”(《奶奶的扁擔》)?!皾M臉的皺紋交錯成網/荊條的筋脈/趴外婆的佝背上/哼煦暖的陽光的眠曲/哄用眼向世界發問的嬰兒入睡”(《背簍》)。“哥哥大姐二姐/我是你們的兄弟/我們有相同的親人和祝愿/你們之間/我們之間/那種叫愛的情感/可以讓過去、現在、將來/永遠”(《我的兄弟姐妹》)。家的首要因素就是親人,正是母親、父親、奶奶、外婆以及兄弟姐妹們,讓家成為家,成為詩人的眷戀,成為詩人在外獨自打拼的厚實的支撐。因此,詩人把那份想家的感情表達得如此深刻如此動人:“孤零零的云/飄在迷醉的秋風中/是我用鄉情放飛的風箏/那長長的線系住故鄉/走向村子的家人”(《想家的時候》),每一個在外的游子讀到這樣的詩句,都不能不引起一分悸動,一分共鳴?!爸灰覀兲幵谙嗤那檎{中,我們就會為它所‘動’。于是,詩行就在我們心中鳴響,仿佛這些詩行發自我們的肺腑?!盵3]
在親情之外,對鄉情的表達是峻冰鄉土詩歌的另一主題。同樣,這有關地緣而又不僅僅關于地緣,這份鄉情是入了骨髓、縈繞心底的感情,在峻冰的筆下,它表現為艱辛卻實在地過著日子的鄉民,表現為一抔鄉土、一縷鄉音?!把澬湮s之后/你把背弓成殘月/鞠躬向土地/借回沉重的日子 洗凈/放進祖上遺下的豁鍋煮個半熟/咂進日子的苦澀/歸還土地日子的香甜”(《鄉民》),鄉音難改,每一聲帶著或深或淺鄉音的言語,無不暴露了一個人的來歷乃至內心。而這難改的鄉音,也就成為城市中生活著的這個人的徽標,鄉音的深處實質上就是一個人的精神所向?!鞍涯銙煸谧爝叄桶压枢l掛在心頭/九曲十八拐的腔調/禁不住下滑的重音/簡單粗獷的語法/在陌生的外地我不覺得孤單”(《鄉音》),因此,詩人會在“孤寂時/我思維掬你細嚼/如品沒有加糖的咖啡/苦澀中含了馨香/與一種難以言說的滋味”(《鄉韻》)。故鄉的人是溫暖可親的,而地理意義上的故鄉也滿含了迷人情致,簡單而真實的生活韻味悠長:“晚風摟夕陽親吻時/荷鋤納鐮的鄉民/飲足田頭清香的井水/看直麥秸扭曲的炊煙/歸村的情緒膨脹成麥面紅薯的香味/傳說中的牛郎織女/許仙白蛇梁山伯祝英臺/在飯后樹下低垂的暮色里/被村口多情的喇叭吹上月船”(《小村》)。鄉村之美,美到極致?!八囆g是發現事物的技巧?!盵4]這一個普通的鄉村,因詩歌而獲得了其獨特性,作為一種個別的鄉村生活經驗成為一種普泛的人類生存狀態,對鄉村的觀照成為對生存、生活的獨到觀照。
類似于沈從文的鄉土構建,峻冰亦把鄉土作為一個與城市對照的另一個時空,鄉村的月光照不進城市,遠離故土的人似乎失去了根;在空曠的城市,人的靈魂找不到皈依?!巴ㄟ^你肩上的風和星星/我望見禿山混凝土大量無性繁殖/記憶的旅行包爛了/你蓬勃神奇的節律/失落城市烈日下腐臭的陰溝”,因此“浮躁的現在追燦爛的過去日遠/浮躁的現在距生命的極限日近”(《再會自然》)。在對城市生活的追問中,鄉土乃是心之所屬?!岸际绣已玻野颜衣泛捅鎰e風向的眼擦亮/兩束冷冷的光/穿透分割晝夜的墻/把現實與夢之距丈量/叩問鎖閉心事的符號/熟悉的家園突然陌生”(《夢尋真情》)。這里的家園,自然不會僅僅是物理意義上的家園,它的指向歸終是精神的、靈魂的。對鄉村經驗的回顧,是為了燭照作為鄉村對照的城市生活之無所去處,這不僅是城鄉二元化的中國背景下鄉土寫作的一個母題,根本上是兩種文明(農耕文明、工業文明)碰撞下,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的一種必然遭遇和選擇。“經驗的確是一種傳統的東西,在集體存在和私人生活中都是這樣。與其說它是牢固地扎根于記憶的事實的產物,不如說它是記憶中積累的經常是潛意識的材料的會集。”[5]在這里的鄉村經驗是作為城市生活經驗對立面出現的,因此,它不僅是一種現實經驗,更是一種記憶經驗,是詩人潛意識中對鄉土的懷戀與對城市生活追問的產物。在詩境的擴展上,也成功地實現了從有限行至無限,表現出艾青所謂的“一種精神閃爍”。
“抒情詩人一再傾聽曾經鳴響過的情調,他重新使它產生,如同它使情調也在讀者心中產生那樣?!盵6]峻冰成功地在其鄉土詩歌中表達了眷戀、守望與歌吟,親情指認、家園回望與現實關注、人性追問的有效融合、高度融洽,那“曾經鳴響過的情調”不光在詩人心中一再響起,也在讀者心中一再響起。在越來越快的生活節奏中,如何偶爾慢下來;在一心向前看的匆匆步履中,如何回到原初之地;在充滿焦慮的現實生存中,如何觀照曾經的夢想;在日益荒蕪的城市空間,如何覓得一個精神家園,在這些方面,峻冰都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范本,也提供了一個啟示。
注釋:
[1] [德]海德格爾:《詩人何為》,《海德格爾詩學文集》,成窮等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83頁。
[2] 峻冰:《呼喚情感與哲思的真誠——詩壇、詩體、詩美斷想》,《當代文壇》2003年第4期。
[3][6] [瑞士]埃米爾·施塔格爾:《詩學的基本概念》,胡其鼎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3頁、第13頁。
[4] 藍棣之:《現代詩歌理論:淵源與走勢》,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2頁。
[5] [德]本雅明:《論波德萊爾的幾個母題》,[德]漢娜·阿倫特編《啟迪》,張旭東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169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長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