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陽市的集體合同簽訂工作進展順利,但是一個個光鮮的數字背后,又隱藏著怎樣的事實
一名將店鋪轉讓給弟弟后,已經兩年多沒去過沈陽的山東人,竟然在今年的沈陽某集體合同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個已經倒閉一年多的飯店,也在今年4月奇跡般地出現在了沈陽一社區餐飲行業集體合同上。
一份企業不買賬的集體合同,從企業那里拿走時還是空白文件,再從社區聯合工會交上去時,竟然有了企業法人代表的簽名,而該法人代表至今不知情。
……
從2008年以來的兩年多里,遼寧省沈陽市全力推進工資集體協商制度和集體合同簽訂工作,集體合同的簽訂率和覆蓋面不斷擴大,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職工工資的正常增長。然而,在這項工作的推進過程中,部分地區的工作人員不依法操作,應付差事、走過場,有的地方甚至公然造假,出現了冒名簽字的現象,給剛剛起步的工資集體協商制度蒙上了一層陰影。
基層工會合同頻現造假
集體合同是指用人單位與本單位職工根據法律法規的規定,就勞動報酬、工作時間、休息休假、勞動安全衛生、保險福利等,通過集體協商簽訂的書面協議。簡單地說,集體合同是集體協商制度的成果體現。按照原勞動和社會保障部下發的《集體合同規定》,集體合同一般由用人單位法人代表或其書面委托的管理人員和工會主席雙方簽訂,未建立工會的,由本單位職工民主推薦的協商代表簽字。在簽字前,合同草案還要提交職工代表大會或職工大會討論通過。
作為沈陽市的傳統商貿區和核心功能區,沈河區是沈陽市集體合同簽訂數量最多、覆蓋面最廣的一個城區。據公開報道,2009年,沈河區共簽訂集體合同878份,集體合同簽訂率96.5%,其中,簽訂區域(行業)性集體合同66份,覆蓋企業1823家,個體工商戶5329戶,覆蓋職工55836人。
但數字背后隱含的事實又如何呢?
2010年7月7日,《中國財富》記者在沈河區總工會看到這樣一份集體合同:合同上蓋著兩個社區聯合工會的章,卻偏偏沒有企業的章,工會方首席代表簽名處有一個“于淑凡”的簽字,企業方首席代表簽名處有一個“李濤”的簽字,簽字日期是2010年4月19日。
這份集體合同的企業方是沈河區鑫粵海明珠海鮮大酒店。記者實地了解到,鑫粵海明珠海鮮大酒店位于沈陽市西濱河路,是一家大型餐飲企業,營業面積3000多平方米,30多間包房,目前用工大約100人,是沈城獨樹一幟的餐飲場所。然而,該酒店負責人李濤對此份集體合同竟然一無所知。
“是否委托過別人替你簽字?”記者問。
“沒有委托過。”李濤答。
記者隨后找到了合同上的第一個公章單位——沈河區風雨壇街道桃園社區聯合工會。桃園社區黨支部書記宋維芳告訴記者,鑫粵海明珠大酒店地處青年社區,不歸桃園社區管,于淑凡是青年社區黨支部副書記兼工會主席。桃園社區負責工會工作的曹副書記經過核實,告訴記者社區工會公章統一由街道工會主席保管,是蓋章時蓋錯了。
在風雨壇街道青年社區,記者見到了青年社區聯合工會主席于淑凡。
說起鑫粵海明珠海鮮大酒店集體合同簽訂的事,于淑凡說,當時她和一名干事至少跑了三四次,但每次到鑫粵海明珠都只能見到大堂經理,后來她就把集體合同交給大堂經理,說好簽字蓋章后過兩天她們再來拿。但“后來我又去取,還是空白的,對方既沒有蓋章,也沒有簽字。我們就替他簽了字。工會著急用,就交上去了”。
據于淑凡講,在小企業很難搞集體協商。她們去了企業能見到老板,就和老板當場簽了合同,一般不接觸員工;見不到老板的,一般就給前臺留下空白合同,過幾天再去取。最低工資標準等內容都是工會提前填好的,她們擔心讓老板們填不一定能達標。鑫粵海明珠的集體合同交上去至今兩個多月了沒有一份返回,不知道審查了沒有。
風雨壇街道工會主席李學昌說,鑫粵海明珠海鮮大酒店的集體合同已經人社局審查備案。但記者隨后在沈河區人社局調查時,沒有見到這份合同。
鑫粵海明珠海鮮大酒店集體合同造假是唯一的個案嗎?記者循著工會組織提供的集體合同一份一份展開調查,結果發現另一份集體合同——沈河區大南街道紅巾社區餐飲行業集體合同也存在類似問題。
在這份2010年4月14日簽訂的集體合同上,除了企業方首席代表阿瓦山寨食府蓋了公章外,其他12家企業或個體工商戶名稱上統一蓋著“紅巾社區工會”和“紅巾社區聯合工會”兩枚章,12個法人代表簽名的字體也疑似一人所為。
記者先后找到了其中的7家店鋪或店鋪原址,除了一家在一個月前倒閉未找到當事人外,其中兩家從來沒有在集體合同上簽過字,另兩家根本不認識集體合同上寫的人,剩下的兩家一家一年前就倒閉了,另一家所謂的簽字人已經回了山東老家兩年多,店鋪法人代表2008年就已經換成了此人的弟弟。
7月13日下午,記者在大南街道紅巾社區見到了社區工會主席蘇婧梅。她的說法和于淑凡的差不多,就是她們工作太忙,一般都是她們和企業老板當場簽字。
“就集體合同的內容你們和企業員工商量嗎?”記者問。
“碰上了就說兩句,員工都很支持,說經理在樓上你們上去吧,我們就找經理了。”
“有人懷疑4月14日的集體合同上那些企業主的名字都是一個人代簽的。實際情況是這樣嗎?”記者又問。
“你去問街道工會項主席吧。我忙得不行。”蘇婧梅說完這句話就再沒有抬起頭。
在沈陽市大東區,記者還發現了另一類假集體合同:一家4S汽車專營店,看似完整的集體合同簽訂材料中,簽字的工會主席說當時他根本不在現場。這名工會主席自稱是區工會下派的職業化工會干部,但身兼該企業副總經理,而2009年3月12日簽字時,當時還在大東區委處級調研員任上的他,還沒有被下派,合同是半年后他補簽的。
記者在這份集體合同的參加協商代表名單上看到,企業參加方是董事長、財務總監、二手車經理、銷售總監,工會方代表則為副總經理兼工會主席、精品經理、會計。
人社部門把關漏洞
按照《勞動合同法》規定,用人單位和職工簽訂的集體合同應當經過勞動行政部門審查方能生效。沈陽市的人社部門是如何為集體合同把關審查的呢?
沈陽振浩企業集團是一家以房地產開發、物業管理、幕墻和建筑施工為主營業務的民營企業。在企業發展過程中,公司董事長宋寶全把人理解為企業發展的第一資源,2002年公司就成立了黨委、工會。2008年1月,公司主動接納了職業化工會干部高平,并支持高平深入建筑公司搞調研。之后,在高平提出的提高建筑公司一線工人工資、保證休息休假時間的情況下,公司作出了提高工資的決策,平均上漲40%。
2009年3月16日,該公司資方和勞方經過集體談判,正式簽訂了集體合同,普通員工工資普漲200元,還有了工齡工資。但當他們拿著6份集體合同到沈陽市大東區原勞動局審查備案時,原勞動局的工作人員竟以沒地方存放為由拒絕備案。
在大東區人社局,記者向負責勞動合同和集體合同審查的信訪仲裁科科長劉德明提出查看振浩企業集團的集體合同,劉德明找了半個多小時后說:“沒找到。可能當時他們拿的份數不夠,就沒留。”
備案也許是一個小問題,人社部門對不合規定、甚至假合同的審查是否嚴格呢?
前文中提到的那家4S汽車專營店的涉假集體合同,目前已經經過大東區人社局(蓋的章仍為“沈陽市大東區勞動局集體合同審查專用章”)審查備案,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集體合同審查意見書》的文號標明為“沈勞集審字(2010)004號”,而蓋章處的日期卻是2009年3月20日。
另外一份也經過大東區人社局審查的不銹鋼行業集體合同上,86家私企中,8家蓋著發票專用章,5家蓋著財務專用章,7家未蓋公章。這種現象在沈河區人社局審查過的集體合同中也屢見不鮮。
“財務章、發票章不是法人公章,都不能代表法人行為,這樣的集體合同是無效的。” 遼寧申揚律師事務所律師王金兵說。
沈河區人社局已經審查過的沈陽百豐醫藥有限公司的集體合同中,《集體協商要約通知書》和《關于平等協商簽訂集體合同的建議書》都是2009年1月31日發出的,集體合同協商會議和職工代表大會卻在2008年12月22日召開,但正式簽訂卻又到了2009年3月5日。
而更加令人吃驚的是,在數份沈河區大南街道通天社區聯合工會與企業分別簽訂的集體合同中,企業最低工資、工資支付日期、工資與企業利潤同步水平、合同有效期限等項均為空白,而數份合同簽字日期統一都為2009年5月14日。
沈河區人社局負責集體合同審查備案的勞動監察大隊副大隊長趙紅婷告訴《中國財富》記者,他們對集體合同的審查備案工作是從2008年年初開始的,雖然工會部門簽了近1000份,但他們審查備案的只有309份,而且按照《集體合同規定》,合同簽訂10日內,由用人單位一方報送審查,但是來他們部門送審的大多數是工會一方,而且很難保證10天的時限。
針對人社部門審查不嚴的問題,一名沈陽市職業化工會干部直言不諱地說:“現在的人社局在貫徹勞動法和勞動合同法時,不像是政府職能部門,督促企業履行法律,而是更多地向著企業說話。在工資集體協商中,他們應當是主角,但卻常常在‘團’里扮演一個普通角色,甚至就是不作為。原因是什么?就是因為他們的眼睛都盯著GDP,卻無視勞動者的合法權益。”
基層工會自治性之缺
沈陽的集體合同大規模推進工作起步于2006年。
這一年7月,沈陽市沈河區委書記鞠秀禮調任沈陽市委常委、市總工會主席。按照全國總工會提出的“組織起來,切實維權”方針,新一屆沈陽市總工會領導班子組織策劃了“三大戰役”:第一個戰役是在2006年9月到12月開展的“外企建會百日活動”;第二個戰役是2007年初開始到“十·一”前結束的“私企建會集中行動”;第三個戰役是2008年開展的個體工商戶建會全面行動。
“僅僅靠工會效果肯定差。為了實現戰役目標,市里提出‘以黨建帶工建、帶團建,以工建服務黨建、支持團建,黨工團共建’的口號,市委副書記蘇宏章親任總指揮,鞠主席指揮調度。人們看到,參加戰役的不僅是關系最為直接的黨委組織部、工會、團委,還有工商、稅務、外經貿局等。”一名全程參與“戰役”的工會干部告訴記者。
沈陽市總工會提供的數據顯示,第一戰役結束,外企新建工會組織1077個,新發展會員5.4萬人,建會率達98.4%;第二戰役結束,私企新建工會9460個,覆蓋企業13628戶,新發展會員16.7萬人,建會率達100%;第三戰役結束,全市57630戶有雇工的個體工商戶全部建立工會組織,新發展會員13.7萬人,建會率達100%。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沈陽市總工會又啟動了集體合同工作。
2007年1月,遼寧省政府發布《遼寧省集體協商和集體合同規定》。同年7月,沈陽市政府也出臺了《沈陽市集體合同規定》。為了強力推進集體協商和集體合同制度,兩個《規定》都突破了《勞動法》和部頒《集體合同規定》,將“可以簽訂集體合同”中的“可以”改為了“應當”。
從2008年年底開始,沈陽連續兩年以市委、市政府名義召開全市集體合同工作會議,明確要以“黨委領導、政府主導、三方協調、各方配合”的工作格局確保實效。
“到2009年底,沈陽全市簽訂集體合同2.23萬份,覆蓋企業1.73萬戶,簽訂率達到建會企業的95.2%。”沈陽市總工會副主席段陽告訴《中國財富》記者。
就是在工會組織的推動下,經過半年的博弈,今年6月17日,百勝餐飲集團沈陽公司行政方終于與公司工會方簽訂了該集團在中國大陸的首份集體合同。合同規定,沈陽市66家肯德基的連鎖餐廳,按合同制職工的最低工資標準,每個月將由700元提高到900元,職工工資平均年增長幅度將達到5%,其中一線職工的工資增幅還要高于5%。
“沈陽集體合同工作的成果有目共睹,但問題同樣不容忽視。”沈陽市政府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員這樣認為。
沈陽市沈河區就業服務局局長謝文革說,企業普遍不重視集體合同,是目前許多問題的癥結所在。集體合同既然優于勞動合同,其內容就應當比勞動合同更細,但是目前的范本普遍原則化,實踐中就很難發揮作用。
遼寧申揚律師事務所律師王金兵指出,沈陽的集體合同范本存在三大問題:一是條款理想化、粗疏化,一些規定沒有可操作性;二是過多地傾向于勞動者,對企業的權利保護只是一些口號,企業很難對此產生積極性;三是沒有規定雙方的違約責任。
“如何保障職工的知情權是目前最大的問題,可以由工會給每位職工一份集體合同復印件,然后讓職工簽收,也可以由上級工會將所有審查過的集體合同上網,公開接受職工監督。”王金兵說。
針對沈陽推進集體合同過程中出現的問題,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勞動關系系副教授喬健認為,近幾年來,我國很多地方在勞資集體協商和簽訂集體合同工作中,采用自上而下的組織推動模式,但缺乏職工群眾基礎,這樣往往到企業就推行不下去了。基層工會作為企業組織的一部分,集體協商和集體合同就只能走過場、搞形式,因此要在行業工會上做文章。《勞動合同法》實施后,縣級以下的行業工會、區域工會已經有了法律保障,應當完善行業集體合同制度,把這項工作做細做實。
“現實是工資集體協商正面臨一個死結。要實施工資集體協商就必須改革工會,使它從自上而下的行政化組織轉型到《工會法》所確定的職工自愿結合的群眾組織。但傳統的思維是把工會作為威權體制下的一個社會控制機構,這就需要有政治智慧的領導人站出來推動改革。如果中國的工會再不去行政化并加強會員的自治性,再不獨立于基層政府、獨立于企業,再不給它應有的罷工權或相應的壓力機制,集體協商制度就是一句空話,構建和諧的勞資關系也是一句空話。”喬健如是說。
(責任編輯唐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