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起長達十年的官司背后,是政府開發征地補償的巨額利益之爭。但開發決策之后的承包,動機更加令人遐想
“官司打了十年,讓我很累,現在只有委托兒媳婦代理。”八十高齡的王俊秀看上去很健壯,他打算從紛爭中停下來休息,但又忍不住拿起案件材料認真閱讀。
王俊秀,哈爾濱市松北區松北鎮新鎮村村民。1984年4月7日和4月9日,他與本村村民畢連福、李寶福共同承包了兩塊1700多畝和120畝的地,租期分別為十五年和三十年。
1999年,王俊秀等人前往鎮政府續租即將到期的1700畝地塊,卻被告知,這塊地1995年已承包給一個叫徐濱安的商人———哈爾濱綠都林業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長。
無奈之下,王俊秀等人只得將徐濱安告上法院。一審二審完畢,法院認定徐濱安的合同無效。但2007年,黑龍江省高院判令王俊秀等人1700畝租地合同無效。
《中國財富》記者調查發現,徐濱安在松北區圈有兩塊面積很大的地,而其中一塊面積很大的土地承租合同中,沒有具體的畝數,只有東西南北的四至范圍。時間均為哈爾濱市委、市政府作出“開發松北新區”的決策之后,而按哈爾濱松北新區的征地補償標準,徐濱安將獲利上億元,因而徐的租地動機令人遐想。
王俊秀不服判決四處申告后的2009年,哈爾濱市公安局民警多次找王俊秀等人調查,聲稱租地合同造假,涉嫌詐騙,并報批檢察院。
如今,畢連福、李寶福、參與官司的王俊秀二兒子王忠志和畢連福大兒子畢柱已相繼離世。“我就希望有生之年,有個公正說法。”王俊秀對《中國財富》記者說。
四份合同的沖突
松花江以北土地遼闊,地勢平坦。發生糾紛的土地,位于松北區的哈爾濱市政府旁。2003年國務院批準成立的新開發區,目前已經初步建成,四處一片繁榮景象。爭議的地塊,目前已經被哈爾濱市政府規劃為科技創新城,已開工建設。
上世紀80年代,王俊秀在當地一家水電設備廠跑銷售。1984年,該廠倒閉。“當時沒事情干了,所以就約了畢連福、李寶福去鄉里準備租一塊土地來搞種植。”王俊秀說,1984年4月7日,三人與原道外區前進鄉政府(如今已改為松北區松北鎮)簽訂了《關于九號肇荒灘承包合同》,承包松花江邊2083畝地耕種、養魚,其中,荒灘地1713畝。4月9日,三人又與鄉政府簽訂了《關于開發性資源造林承包合同書》,租用耕地120畝。雙方約定,由于地處江堤泄洪區域,如遭遇水災而無收益時,減免承包費。兩塊地的租期分別為十五和三十年。
“我清楚記得,當時是政府工作人員王世國、李文生經辦的。因為這塊地‘文革’期間村里與一個奶牛場發生爭執進而發生流血沖突,市農業局1980年下文對地塊進行重新劃分,文件上有相應的地塊面積。”王俊秀說,“十多年來,我們一直使用該地,但種樹經常被江水淹沒,甚至連根拔走。”
采訪過程中,王俊秀向記者提供了1995年9月12日和1996年9月12日向政府交納的承包費收據。
1999年,王俊秀等人前往鎮政府續租即將到期的1700畝地塊,卻被告知:這塊地已經承包給一個叫徐濱安的商人了。
經過進一步了解,王俊秀得知,早在1995年12月14日,松北鎮政府與徐濱安簽訂了兩份《草原使用權承包合同》,王俊秀等人承包的土地,即被包含其中。“這地雖為草原,其實應該是荒灘。”徐濱安電話中對記者如是說。
在王俊秀看來,按照相關法律法規,政府一地發包兩次,已經嚴重違約。
《中國財富》記者發現,松北鎮政府與徐濱安簽訂的兩份合同上,沒有寫明承包地塊的具體畝數,僅僅標明了地塊的東西南北地界,其中,除了地界不一樣之外,兩份合同包括標點符號在內的內容,完全一樣,承包期均為五十年,承包費均為每年1萬元。
另外,該合同明顯有向承包人傾斜的問題。合同共7個條款,在后4個條款中,對乙方承包人徐濱安的約束并不多,而對政府一方則有明顯限制。比如合同規定:“在承包期滿內,乙方子女有承包繼承權,承包期滿時,甲方要按屆時的市場價格收回。”“合同不因甲方代表人的變更而變更或解除,合同執行期間任何一方不得擅自變更或者解除合同。”
地塊的發包方為松北鎮政府,承包方僅僅標注了徐濱安的名字和身份證號碼。“連承包人的地址都沒寫,明顯就是掩蓋徐濱安的居民戶口身份。”有農民說,“這完全是通過圈地與農民爭利。”
三方多次協商未果,官司序幕由此拉開。
十年拔河官司
由于參與承包土地的畢連福、李寶福都相繼離世,2000年,王俊秀聯手畢連福的兒子畢柱、李寶福的女兒李玲玲等八人將松北鎮政府和徐濱安告上哈爾濱市道外區法院,請求判令鎮政府與徐濱安的合同無效,賠償經濟損失3萬元。
法庭上,松北鎮政府林業站負責人辯稱,根據合同約定,當年原告應完成造林面積80%,但是至今僅栽種1000多株,而且對成活之樹不盡看護管理義務,致使被盜伐數百棵,故原告違約,根據《關于開發性資源造林承包合同書》第二條,政府早已將該承包地收回,1984年4月7日雙方簽訂的合同承包期限十五年,該合同1999年已終結,故起訴無理。
徐濱安在法庭上的說法是,與鎮政府簽訂的合同合法有效,另外,原告王俊秀之子王忠文大肆收取該草原放牧人員所謂的草地費,該收費屬于不當得利,反訴返還不當得利3萬元。
哈爾濱市道外區法院認為,在鎮政府與原告簽訂了兩合同后,承包期未滿,而且又未解除承包合同,也未征求原告意見的情況下,在1995年將原告承包的訴爭之地發包給徐濱安,鎮政府同一塊土地發包兩方,顯然無理;被告徐濱安簽訂該合同時,正是原告合同生效時,因此徐濱安與鎮政府簽訂的草原使用權承包合同無效。雖然原告承包荒灘的合同現已屆滿,但徐濱安持有的《草原使用權承包合同》起始時未到屆滿,因此,徐濱安與鎮政府簽訂的《草原使用權承包合同》起始無效,至今仍為無效合同。
2001年10月25日,法院最后判決徐濱安與鎮政府的合同應予撤銷,對雙方的賠償請求均不支持。隨后,此案上訴至哈爾濱市中級法院。2002年9月26日,哈爾濱市中級法院發回重審。2003年3月22日,道外區法院維持了原判。
徐濱安不服,再次提起上訴。2003年6月30日,哈爾濱市中級法院駁回徐濱安的上訴請求。
2005年7月27日,哈爾濱市中級法院下發《駁回再審申請通知書》,通知徐濱安:原判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維持原判。
之后,徐濱安向黑龍江省高院申訴。高院最初駁回了其申訴,后來又破格開庭審理此案。省高院認為,1984年4月7日所簽的《關于九號肇荒灘承包合同》在原鄉政府工作人員李文生、王世國與王俊秀等三人簽字后,送原鄉政府審查時被鄉政府收回而未返給王俊秀等三人的事實客觀存在,因此,二審判決關于“該合同因時間久遠,原件村民未能保存”的認定,與事實不符。由于原鄉政府既未在1984年4月7日《關于九號肇荒灘承包合同》上簽章,又未將該合同返給王俊秀等三人,隨即又于1984年4月9日與村民簽訂《關于開發性資源造林承包合同書》,將《關于九號肇荒灘承包合同》中九號肇地塊中的120畝地重新發包給王俊秀等三人,可以認定,《關于九號肇荒灘承包合同》自始至終沒有發生法律效力。一審判決僅僅以鎮政府的代理人在一審訴訟中對1984年4月7日的《關于九號肇荒灘承包合同》未提出異議為由,確認王俊秀三人所持有的所謂合同復印件合法有效根據不足。王俊秀等三人以原鄉政府工作人員已在《關于九號肇荒灘承包合同》上簽字,該合同即發生效力亦于法無據。
2007年12月25日,黑龍江省高院作出判決,撤銷哈爾濱市中級法院和道外區法院的判決,鎮政府與徐濱安1995年12月14日簽訂的《草原使用權承包合同》除九號肇地塊120畝地部分無效外,其余部分合法有效。
誰在作假
在徐濱安的眼里,王俊秀等人簽訂的《關于九號肇荒灘承包合同》是偽造的。因為前后兩天簽訂兩份合同,不符合常理。
而在王俊秀等人看來,作為商人的哈爾濱市民徐濱安沒有權利承包農民的土地,“徐濱安與松北鎮政府干部李文生以及原黨政領導韓景勝等人惡意串通搞偽證,誹謗王俊秀等人偽造合同,無任何證據”。
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早在2003年6月,當時政府工作人員李文生一份按了手印的證言證實:1984年4月7日與王俊秀等人《關于九號肇荒灘承包合同》中所標明的數字,由于無法找到檔案,所以無法核對,但是“當時的合同,確屬王世國簽字,我加蓋了名章”。
在黑龍江省高院審理此案之前的2006年10月8日,王世國卻拿出了一份與之前相矛盾的證言:“2002年6月26日給王俊秀三人出的證言材料不是我本意。”王在高院審理時聲稱,1984年4月7日的合同,“我沒有簽過”。
在一審的卷宗里,有多位證人證實,鄉政府1984年4月7日的確與王俊秀等人簽有合同。“當年爭這塊地的時候,我多處被打傷,后來該地承包給了王俊秀等人。”新鎮村村民李心泰告訴記者說。
王俊秀在黑龍江省高院的答辯狀中援引了徐濱安在原審開庭時的發言:“1995年12月松北鎮黨委書記付濱、鎮長韓景勝與我簽訂草原使用權承包合同時,對我說九號肇地農民承包有合同,未到期。因此我與鎮政府簽訂后一直沒進地經營,怕農民發現出麻煩。”但這一筆錄未經核實。
王世國在電話中強調了“農民的合同是假的”后,便聲稱很忙而掛斷電話。記者輾轉找到李文生時,他一聽是記者轉身就走。時任前進鄉鄉長陳寶昌得知記者的來意后,拒絕接受采訪。
2010年7月10日,黑龍江省高院法官陳偉華告訴記者,目前此案正在復查階段,由于是本院審判的案件,復查程序比較復雜,“具體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復查結果”。
2009年下半年以來,哈爾濱市公安局民警根據徐濱安的舉報,多次找王俊秀等人調查,聲稱王俊秀偽造合同涉嫌詐騙,還先后拿來兩份哈爾濱市檢察院下發的《不予批準逮捕決定書》復印件,一份上說王俊秀“涉嫌詐騙罪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另一份卻說“王俊秀涉嫌詐騙罪,但無逮捕必要”。
“我用教育的口氣對民警說,你們不要隨意下結論,也不要因為利益勾結毀了你們前途。”王俊秀說。
圈地的沖動
哈爾濱老城區經過一百年的發展,面積近300平方公里。按照哈爾濱城市發展總體規劃,專家規劃論證:21世紀哈爾濱市經濟社會發展需增加城市用地約200平方公里。
哈爾濱市的老城區是沿松花江而建的,松花江支流擦城邊而過。但作為省會城市,省級政府及各個機關、哈爾濱市政府的各個機關以及各區政府的相關機構都集中在了松花江南岸。而松花江北岸的約幾十公里是屬于哈爾濱市道外區前進鄉、呼蘭縣(2004年2月4日改為呼蘭區),此處雖為經濟基礎薄弱的鄉鎮地帶,但地處哈爾濱的北大門,正是城市新增用地的理想地帶。
在此背景下,1993年4月16日,哈爾濱市第九次黨代會作出了“開發江北,實現兩岸繁榮”的戰略決策。1994年,哈爾濱市政府在松花江以北的前進鄉成立了“哈爾濱市經濟技術開發區前進開發區”,規劃面積8.6平方公里。
1994年9月,哈爾濱市為加大對江北的開發建設力度,成立了“哈爾濱市松北新區開發建設管理辦公室”。1995年2月,為貫徹省委提出的“控制江南,開發江北,用三五十年再造一個哈爾濱”的指示精神,將“哈爾濱市松北新區開發建設管理辦公室”改稱為“松北新區開發建設管理委員會”。
與此暗合的是,徐濱安與政府的草原承包合同,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于1995年12月簽訂的。記者聯系時任鎮黨委書記付濱,付說,當時怎么承包出去的,時間已經很長,忘記了,但是鎮政府有會議紀要,是集體研究決定的。
值得一提的是,合同簽訂后的1996年,書記付濱和鎮長韓景勝相繼退休。
讓人驚訝的是,有村民告訴記者,徐濱安與鎮政府簽訂的承包合同,面積高達2萬多畝。記者求證松北鎮李書記,他說不太清楚,具體要問區國土局。記者前往松北區國土局,被告知,此事應該要問畜牧局才知道。畜牧局的一位女同志告訴記者,應該要找鎮政府才知道。
記者在當地人的帶領下,開車丈量,發現這塊地周長長達10多公里。徐濱安告訴記者,兩塊地一塊6000多畝,一塊3000多畝,但是“6000多畝的地塊有部分是奶牛場的”。關于這兩塊地的征用賠償,松北區統一征地辦聲稱,目前還沒談,“他們因為土地在打官司,不好細說”。
徐濱安告訴記者說,政府也想壓低賠償款,不好弄。
1999年12月6日國務院批復《哈爾濱市土地利用總體規劃(含松北區)》,為松北區建設提供用地指標20平方公里,目前轄區面積736.3平方公里,下轄五街兩鎮,現有人口20.1萬人,其中非農人口5.9萬人。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哈爾濱松北區重點打造“百里生態長廊”、“松江濕地北國水城”、修復阿什河河流生態系統、保護和修復重要的河流濕地等四大工程。其良好的生態環境帶動了房地產業的快速發展。2005年全區開工商品房294萬平方米,竣工95.93萬平方米,比2003年增長735%,銷售均價也由2003年的790元/平方米,上升到2300元/平方米,增幅達300%。2005年房地產業產生的GDP比2003年增長370%。
松北開發區的一家普通高層樓盤,房價已經從今年2月份的5000元/平方米,上漲到7200元/平方米。地處四環、緊鄰待建水系的某別墅樓盤,去年年底,一棟使用面積240平方米、帶小花園和車庫的別墅,售價為170萬元/棟,如今已經漲到280萬元/棟。
因為新區的開發,松北板塊土地爭議不斷。多年以前,哈爾濱市規劃局曾因對一家公司處罰顯失公正而敗訴。
幾年前,審計署長春特派辦經過對哈爾濱國土部門專項審計,查出哈爾濱市國土部門共發放83本虛假土地證、涉及占地面積144平方公里。而在2007年全國“查處土地違法、違規案件百日行動”中,哈爾濱市查出的14起國土資源違法案件中,其中10件土地違法案件均發生在松北區。
土地,同樣成了哈爾濱“出事”的集中領域。
(責任編輯 李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