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陜甘寧邊區的離婚法令體現了對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的追求,但由于落后的社會現實而在實施中遭遇了困境。對此,邊區政府在立法、司法、宣傳等方面采取了多種補救措施。在離婚問題上,邊區還面臨著革命需求與個人權利之間的價值沖突,并在實踐中對前者有所偏向。考察邊區的離婚法令及其實踐,可為今日的法制建設提供借鑒。
關鍵詞:陜甘寧邊區;婚姻自由;離婚
在中國近現代史上,陜甘寧邊區(以下簡稱“邊區”)具有重要而又獨特的地位。它可以說是新中國的雛形,是建國后各項基本制度的搖籃。邊區所形成的法制傳統,也深刻地影響了新中國的法律制度。因此,考察邊區法制,有追根溯源之效,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認識現實。本文擬集中討論邊區的離婚法令及其實踐,這不僅是因為離婚案件在邊區婚姻案件中占主體地位,而且因為這一問題最能體現立法理念與社會現實之間的矛盾和沖突。本文將在學界既有研究的基礎上,結合陜甘寧邊區高等法院的檔案資料,對邊區離婚法令及其實踐進行考察。本文所關注的問題主要包括:邊區離婚法令的推行給社會生活帶來了何種影響,碰到了哪些問題和困難,邊區政府如何應對,以及從中能得到哪些經驗教訓等。
一、邊區離婚法令的頒行及其社會效果
中共對邊區的治理,不僅是為了維持治安,而且希望按照自己的理想,對邊區進行有目的、有計劃的改造。在這種情況下,邊區的政策法令不僅是解決社會糾紛的依據,同時也承擔著改造社會的任務。
邊區社會落后的一個突出表現是婦女地位的低下。當地流傳著一些民諺,如“女人不是人,母豬不獻神”,“打倒的婆姨揉倒的面”,“官憑印,虎憑山,婆姨憑的男子漢”,無不反映出這種社會現實。婦女在家庭、社會中完全屈從于男子,只能逆來順受,毫無婚姻自由可言。而共產黨所秉持的革命理想之一,就是實現男女平等和婚姻自由。早在1925年召開的中共四大會議上,就在關于婦女運動之議決案中明確規定“結婚離婚自由”。在蘇維埃時期,中共于1931年和1934年分別頒布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條例》和《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法》,確立了婚姻自由原則。在離婚問題上,則確定了離婚自由,規定“男女一方堅決要求離婚的,即可離婚”。共產黨領導的邊區政府成立后,很快于1939年頒布了《陜甘寧邊區婚姻條例》。該條例規定“男女婚姻以本人之自由意志為原則”,并規定在符合一定條件的情況下可以離婚。條例頒布之后,憑借邊區婦聯等組織的大力宣傳,同時憑借司法中離婚案件的示范效應,“離婚自由”的理念迅速傳遍了邊區社會的各個角落。政府所倡導的這種全新理念,使深受舊婚姻桎梏的邊區婦女備受激勵,同時也使她們看到了利用法律程序來擺脫婚姻的希望。因此,在婚姻條例頒布之后,離婚案件呈迅速上升的勢頭。見下表:

在這些離婚案件中,95%以上的案件由婦女提出。其中,綏德分區1942年判離婚案23件,全部由婦女提出;1944年,離婚案65件,其中62件由女方提出,占95.4%。
婦女主動提起的離婚案件的增多,固然反映了邊區婦女觀念的更新和社會地位的相對提升,但也正如有的學者所質疑的:這樣的離婚自由所反映出來的僅僅就是婦女地位的提高嗎?應該看到,邊區離婚政策法令的施行帶來了許多始料未及的問題。
首先,最為突出的一個問題是,很多貧農因此而失去了妻子。這是因為,在要求離婚的婦女中,以貧苦人家居多。以綏德分區為例,在1944年該分區的33件離婚案中,當事人家庭為貧農的占25人,中農5人,工人2人,富農1人。綏德司法處總結婦女們提出離婚的理由“不是因生活困難不給吃穿,就是男方虐待打罵,夫妻意志不合”。而貧農一旦離了婚,想要再娶到妻子就非常困難。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根本沒有足夠的財力去另娶一位妻子。因此,貧農們對邊區的離婚政策法令持有強烈的排斥和反對態度。他們抱怨道:“八路軍什么都好,就是離婚不好”;并且擔心“這樣下去只有富人干部有老婆,窮人就沒有老婆了”。面對這種抵觸情緒,一些政府工作人員及司法人員也擔心離婚案件太多,影響到政府與群眾的關系,甚至不敢在群眾中宣布離婚條件。中央和邊區政府也及時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在1945年的《五年來華北抗日民主根據地婦女運動的初步總結》中,邊區婦女運動的領導人之一浦安修同志將婦女提出離婚增多的問題提請中央重視。她指出,“在貧農階層,女方提出離婚的多,這對于貧農情緒是個打擊”,“雖然都由于感情不好離婚,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女方存在著嫌其貧窮而提出者(感情也有其一定條件)”。浦安修還在“各種人士對婚姻條例的態度”一節中講到了貧農對廢除買賣婚姻、婚姻自由的懷疑,比如有的貧農說“好是好,怕沒人嫁給咱了”,對離婚自由表示畏懼。另一位婦女領袖蔡暢則對來訪的外國朋友斯特朗坦言:“我們犯了一個錯誤,把女權強調到不適當的程度,結果引起了農民的反感。男女之間的矛盾削弱了反對日寇和地主的共同斗爭。此外,用這種方法也達不到婦女和婚姻自由的目的。”蔡暢的話并非言過其實,因為貧農乃是共產黨所依靠的最為重要的力量,是抗日戰士的主要來源。若傷害了貧民的感情,無疑會削弱到黨的威信,損害到黨所領導的抗日事業。此外,離婚還直接導致農民家庭的破裂,對以家庭為基本經濟單元的邊區來說,這還會影響到農業生產的發展。
更為直接地威脅到抗日事業的是,離婚自由的推行還使許多抗日軍人失去了妻子,因而使他們大為不滿。抗日軍人長期在前線,無法返鄉與妻子團聚,有的甚至隔絕音信,不明生死。有的抗日軍人的妻子因無法忍受這種長期兩地分居的局面而要求離婚。她們抱怨自己的孤單:“不是沒吃沒穿,什么都不短,就是短個人”;感嘆年華易老、青春易逝:“花開能有幾日紅”,“綠葉等成紅葉,紅葉等成黃葉”。如果不讓她們離婚,則到處哭鬧,不生產,不回家。但是,如果允許離婚,抗日戰士回來時發現老婆沒了,則向縣政府吵鬧著要老婆,甚至住在縣政府不走:“我們在前方流血犧牲抗戰,你們在后方搞掉我的老婆。”這也是讓邊區各級政府和司法機構感到極為頭疼的問題。
二、對實踐中所出現問題的應對措施
面對因推行“離婚自由”的政策法令而帶來的消極后果,邊區政府和司法機構積極想辦法加以補救。這種補救的努力主要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在司法方面,采取靈活變通的手段
一是盡量避免作出離婚判決。對可能和好的離婚案,邊區高等法院創造性地規定了一種“猶豫期”(或“考慮期”)制度,即給予當事人一定的考慮時間,以便當事人更清醒、更明智地作出決定。主要適用于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當事人年齡尚未達到法定的結婚年齡,其離婚請求主要是出于父母的主張,本人因年幼還缺乏獨立判斷的能力;另一種情況是在訴訟期間發現女方懷孕,為了更好地保護母子健康及解決子女的撫養問題,給予當事人重新衡量、協商之余地。但是,對一些實在無法調和的離婚案件,法院也不一味堅持,以免出現惡性后果。例如在1944年一起因屢次離婚未成導致丈夫勒死妻子的命案發生后,高等法院曾對各地法院指示對離婚案件“勿得片面勸說抑制,以免發生意外事件”。
二是在判決離婚的案件中,讓女方賠償男方一定的損失。邊區婚姻多為買賣婚姻,男方為了迎娶女方需要支出大量的彩禮,有時甚至耗盡男方的大部分財產。而且,在實際的離婚案件中,還存在不少女方只是為了得到更多的彩禮而提出離婚的現象。因此,在離婚之后,男方往往會因為索還彩禮而纏訟不休。針對這種情況,有的地方法院(如綏德)采取在判決離婚的同時要求女方賠償男方損失的辦法。吳堡縣1945年上半年判決的8個離婚案件中,有5個判女方賠米離婚。
三是在實踐中允許民間采取一些雖不合法但能解決實際問題的手段。如在抗屬婚姻的問題上,允許民間實行“臨時招夫”的做法,即男方在前線時,女方臨時招一個男子同居,待男方返回時再讓同居男子離開。有的地方采取“三家預定擔保”的辦法,如果抗屬離婚改嫁,戰士回來后,由戰士家、原媳婦的娘家和原媳婦的新婆家三家為戰士另娶妻子。
(二)在立法方面,制定或修改相關的政策法令
一是頒布《陜甘寧邊區抗屬離婚處理辦法》。1941年之后,邊區的軍事形勢日趨嚴峻,對軍隊建設的重視也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來。1943年初,邊區政府頒布了《關于擁護軍隊的決定》,其中指出有些抗屬離婚問題處理不適當,妨礙了軍隊的鞏固工作。政府還決定將1943年1月25日至2月25日定為全邊區的“擁軍運動月”。旋即,又頒發了一系列法令來調整與軍隊建設相關的工作,其中就包括《抗屬離婚處理辦法》。
較之普通的離婚案,《辦法》提高了抗屬提出離婚請求的標準:“抗日戰士之妻五年以上不得其夫音訊者,得提出離婚之請求,經當地政府查明屬實或無下落者,由請求人書具親屬憑證允其離婚。”而據1939年《婚姻條例》的規定,“生死不明過一年者,但在不能通信之地方以二年為期”,就可以提出離婚。《辦法》還明確提出:“當發生抗屬請求離婚時,必須盡力說服,如堅決不同意時,依照規定年限手續準予離婚。”這就要求政府或司法機關在面對抗屬離婚案件時,采取極力勸說的辦法,輕易不判決離婚。
二是頒布《修正陜甘寧邊區婚姻暫行條例》。在1939年的《婚姻條例》頒布5年之后,即1944年3月20日,邊區政府重新頒布《修正陜甘寧邊區婚姻暫行條例》。總體說來,修正后的條例充分考慮了邊區現實的社會經濟條件和民情民意,在一定程度上作出妥協和讓步。例如,關于婚姻成立的原則只規定以自愿為原則,沒有再明確規定禁止買賣婚姻、童養媳和童養婚。在離婚問題上,也發生了如下變化:
(1)在關于離婚的10個條件中,把“感情意志根本不和,無法繼續同居者”從原來的第二條降到了第七條。這一變化較為隱蔽,但能夠反映出立法者的一種微妙心態,即不愿意再強調婚姻中的意志自由。(2)在不明對方生死的情況下,提高了提起離婚訴訟的年限。原來的規定1年(不能通信的地方2年),新的規定則增加至3年。(3)進一步增加對抗屬離婚的限制。新的條例規定:“抗日軍人之配偶,在抗戰期間原則上不準離婚,至少亦須五年以上不得其夫音訊者,始能向當地政府提出離婚之請求。當地政府接到此項請求時,須調查所述情況確實,始得準其離婚。”“原則上不許離婚”的規定意味著此后司法機關在處理抗屬離婚案件時基本上判決不離。(4)將原來的婚姻條例中一些有利于婦女的條款進行了改動。如原《婚姻條例》第十九條規定:“離婚后,女方未再結婚,因無職業財產或缺乏勞動力,不能維持生活者,男方須給以幫助,至再結婚時為止,但最多以三年為限。”這一條在新條例中被取消。原《婚姻條例》第十四條規定:“女方未再結婚,無力維持生活時,歸女方撫養之子女生活費,由男方繼續負擔,至滿十六歲為止。”這一條在新條例中略做了改動,即刪去了“至十六歲為止”的規定,給予司法人員更大的自由裁量的空間,增強了處理問題的靈活性。
可見,新離婚政策法令的總體傾向是限制離婚。這是對此前因強調婚姻自由原則而導致離婚政策過于寬松的一種立法上的回應,其目的在于減少離婚數量,盡量消除影響到社會穩定的不安定因素。
(三)在宣傳方面,由“婚姻自由”轉向“家庭和睦”
與立法和司法上對離婚增強限制相配合,邊區還在對民眾的宣傳方面下了一番工夫。這一時期,邊區婦女宣傳工作的主調不再是婚姻自由和男女平等,而是改為提倡家庭和睦。
邊區婦聯明確提出口號:“創造新時代的賢妻良母,模范家庭”,要求婦女干部把婦女的要求和反抗限制在家庭可以容忍的限度之內,以調和婦女與家庭之間日益激化的矛盾和沖突。對于具體的家庭矛盾,更傾向于說服年輕婦女顧全家庭。為了盡量避免婦女提出離婚,婦聯干部甚至還特別注意讓已婚或已訂婚的女子向公婆作出不離婚的保證。
在邊區有意識地作出限制離婚、維系家庭的努力之后,邊區離婚的數量呈減少的趨勢。從1944年延安市地方法院的司法報告來看,1942年離婚案有74件,43年只有25件,減少了三分之二。從整個邊區的情況來看,以離婚案為主體的婚姻案件也大為減少。據統計,1942年婚姻案共224件,1943年為203件,1944年上半年則降為87件。
但是,當對邊區的婦女尤其是抗屬來說,離婚的通道變得越來越狹窄時,新的問題又出現了。離婚案件引發的纏訟現象越來越多,甚至引發命案等惡性事件,成為嚴重威脅邊區社會安定團結的不穩定因素。據《解放日報》記載,當時要求離婚的婦女大多態度堅決。吳堡縣政府所在地的一家飯鋪,經常住著十幾個要求離婚的婦女,政府不批準離婚就堅決不回去,有的長住達三四個月。有的婦女離不成婚誓不罷休,甚至不惜一死。1943年一年,延安縣就有9個婦女自殺。有的婦女與丈夫沒有感情,又離不成婚,就與其他男人通奸,甚至發生謀殺親夫的事情。據邊區高等法院統計,從1944年1月至1945年9月,在邊區發生的198件命案中,因婚姻問題而發生的殺人案有81起(其中因奸情者55件,因離婚不遂8件,因感情不和2件,因虐待16件),占命案總數41%弱。在有的案件中,男方是二流子不事生產,對女方打罵交加,但女方提起離婚而離不了,反而更加遭到男方虐待,因而殺害丈夫;有的案件是夫妻感情不和,女方有意離婚但判決不準離,反而遭人恥笑,于是殺害丈夫,企圖與奸夫逃跑;有的案件是因女方性情淫亂,但離婚又無條件,故想辦法謀殺丈夫。邊區高等法院在回顧了因無法離婚而引發命案的多種原因之后,得出這樣的結論:“經驗證明:過度地‘照顧’或‘遷就’,不僅不可能消滅封建,達到婚姻自由,而且也不可能達到‘家庭和睦’與‘勤勞致富’的政策要求。古語云:‘夫婦和而后家道成’,因之今后應當放手處理,不再遷就——然而這并不是不要慎重,矯枉不能過正,何況是要消滅根深蒂固的封建和千百萬人的惡習,但領導上必須慎重決定——使真正不可能繼續下去的(婚姻)得到解決,而在方式與方法上,必須經過委婉勸解,爭取到多數群眾的同情與不反對,這種放手處理下的慎重態度,在今天文化落后的邊區還是有相當的意義的。”
三、經驗和教訓
(一)超前立法的功能與局限
為了踐行共產黨人所倡導的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等現代理念,邊區的婚姻政策法令具有鮮明的理想主義色彩。它的目標不僅僅在于解決現實社會中的糾紛,而且在于開啟民智、革新傳統。正如有人所指出的,這樣的婚姻法是一種宣傳書、一種好教材;它并非現實生活的總結,而是一種出自政治信念的理想生活方式;它并非立足于歷史,而是立足于未來。對于千百年來已習慣于男權主義和買賣婚姻的邊區民眾來說,這個高亢的宣言無疑具有一種振聾發聵的力量。它激起了無數邊區婦女心中被舊制度和舊觀念所壓抑的欲望,猛烈地沖擊著邊區陳舊的婚姻家庭觀念。從這一方面看,它的確有著啟蒙的作用,而這也正是超前立法的一大功效。臺灣學者王伯琦指出:“早熟的立法,在其一時的效力方面,或許要打些折扣,但在啟迪人民意識方面,卻有極大的作用,我們不妨稱之為‘法教’。”這一評價,也可用于邊區的婚姻政策法令。
但是,跟許多理念超前的立法一樣,它也面臨著無法落到實處的困境。依“婚姻自由”原則,婚姻的締結和解除都取決于個人的自由意志,它所反映的實際上是一種現代的個人主義觀念。但是,在陜甘寧邊區這樣的傳統鄉村社會中,基本的社會單元是家庭而不是個人。在這樣的社會中,個人作為家庭的一分子并沒有決定自己事務的絕對權利;而且,婚姻也并非是單純的個人事務,而是關系到整個家庭的重大事務。尤其是對婦女而言,仍然受縛于傳統綱常倫理的千百條繩索。普遍流行的買賣婚姻和根深蒂固的男權觀念,使邊區的男人把老婆視為自己的財產,而離婚政策法令的施行則使他們遭到失去自己老婆的嚴重威脅。再者,家庭仍然是邊區最為基本的生產單位,家庭的破碎無疑會影響到經濟的發展。正如邊區高等法院所指出的:“目前邊區主要還是個體經營的私營經濟,為了大量發展生產,由夫妻所組成的家庭乃經濟基礎之重要成分,所以不應該輕易叫夫妻離異,家庭破裂。”考慮到這些原因,邊區政府不得不在離婚問題上作出一定的妥協和退讓。在這里,現實的考慮壓倒了理想的追求,個人權利的伸張不得不受制于落后的社會現實。黨所允諾的男女平等和婚姻自由終究要有一定的社會條件做支撐方能實現。在這些條件遠不具備的情況下,以一種激進的姿態和方式去踐行它們,不但不能收到預期的效果,反而會帶來很多負面的影響,正所謂“好心辦壞事”。其實,類似的問題在蘇維埃時期就曾經發生。1930年,當黨和紅軍在蘇區大力倡行婚姻自由時,有干部在報告中稱:“一般農民(對離婚絕對自由)大生恐懼”,“革命革割革絕,老婆都革掉了”,因此他們“采取完全反對的態度”,有的地方出現成年男子起來反抗的危機苗頭。陜甘寧時期在一開始時并沒有吸取蘇維埃時期的教訓,而是基本沿襲了該時期的激進做法。這可能與整風運動之前黨的工作中仍然存在相當程度的教條主義有一定的關系。
通過對實踐的經驗總結,邊區政府逐漸意識到:婦女之所以無法實現婚姻自由,并不是簡單的觀念問題,而是有其深刻的社會經濟根源;婦女地位的提高,婚姻自由的實現,不僅僅在于觀念上的改變,而且有賴于婦女經濟地位的提高,有賴于社會的總體進步。因此,不再片面強調婚姻自由、男女平等、婦女解放,以免造成兩性之間的對立局面。1943年2月,中共中央發布《關于各抗日根據地目前婦女工作方針的決定》,批評過去的婦女工作“缺少實事求是的精神”,“沒有把握動員婦女參加生產是保護婦女切身利益最中心的環節”,指出“提高婦女的政治地位、文化水平,改善生活以達到解放的道路,亦須從經濟豐裕與經濟獨立入手”。這就將提高婦女地位與發展經濟較好地統一起來,從治標轉向治本。
(二)離婚問題中的價值沖突與協調
邊區的離婚問題,置身于當時的具體歷史情境之下,還包含著一個突出的價值上的矛盾:一方面,按照婚姻自由原則,自主決定是否離婚是個人(包括女性)的權利;另一方面,為了革命和抗戰的需要,又必須照顧廣大男性農民的情緒和利益,維護邊區的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因而必須對離婚有所限制。如何在這兩個方面的價值上保持適度的平衡,是邊區立法和司法中面臨的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
在革命和抗戰事業中,邊區的婦女扮演著雙重的角色。一方面,她們是革命和抗戰的主體。由于男子多在軍隊,邊區的生產建設任務有很大一部分落在婦女們的身上,她們墾荒種地,植棉紡紗,為邊區的經濟發展和軍隊的物資供應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朱德曾經這樣指出婦女的重要性:“沒有廣大婦女群眾積極參加,邊區經濟建設計劃就不能完成,抗日戰爭的勝利就會受到極大挫折,就會影響到中華民族的解放。”另一方面,正如有人所敏銳指出的,邊區婦女同時又是革命的客體,是“作為革命的目標而在場的”,因為對廣大農民尤其是貧民來說,革命要解決的不僅有土地問題,還包括老婆問題;革命不僅意味著土地的重新分配,也意味著對女人身體的重新分配。而革命和抗戰所依賴的最主要的力量,是男性農民。因此,在離婚問題上犧牲掉一些婦女的自由和權利就不難理解了。但是,若一味地強調革命的利益而犧牲婦女個人的利益(如不分情況地一律不判離婚),不僅有失人道主義精神,而且也未必有益于革命和抗戰。邊區在關閉離婚之門后頻發的命案就是一個證明。實際上,邊區法院曾經在1949年的總結報告中承認:“過去處理婚姻案件中,確實過于強調照顧勞苦群眾”,“客觀上助長了買賣婚姻,而對婦女的人權保障是不夠的”;另外,對抗屬離婚嚴加限制,雖是“運用了私益服從公益的原則,在抗戰意義上是收到了一定效果的,但在男女平等與婚姻自由上是值得考慮的”。可能是基于這種認識,抗戰勝利后,1946年4月邊區政府頒布了新的《陜甘寧邊區婚姻條例》,其中關于離婚的具體條件中位列第一的是:“感情意志根本不合,無法繼續同居者”,又將離婚自由重新擺放到突出的位置。不過,當時在包括邊區在內的各解放區,離婚難的問題仍然存在。劉少奇曾在1948年的一個講話中指出:“解放區法院里的案件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九十都是離婚、結婚案件,而離婚案件絕大多數是婦女提出來的。從這里我們可想見,婦女在今天沒有離婚自由,要想離婚還要經過法院,但法院又不給她們判決。”
另外,邊區處理革命利益和個人權利之間的價值沖突的方式也值得注意。如前文所述,它包括立法和司法方面的一些措施。應該說,邊區更為借重也更為有效的是司法方面的措施。這是因為,立法所針對的乃是一般的情形,無法妥善地照顧到現實中千差萬別的個案,而且,考慮到意識形態上的前后一致性,也不可能作出太大的調整。相比之下,司法的手段具有大得多的靈活性和適應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邊區調解制度的盛行與離婚法實踐之間內在關聯。黃宗智先生認為,塑造當代中國的法庭調解制度的歷史進程之一,就是中國共產黨試圖在早期對離婚的激進允諾和農民強烈反對的現實之間找出一條中間道路。若果真如此,則邊區離婚法實踐的歷史意義,比我們通常所想象的還要大得多。
責任編輯: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