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絲綢西銷導致羅馬帝國經濟衰落說是學界較為流行的一種觀點。梳理這一觀點的源流、脈絡,分析這一觀點所依賴的基礎,是探究的重點。研究的最后結論是:進入羅馬的中國絲綢不但數量少,而且對帝國經濟的影響非常有限,根本無法撼動羅馬帝國的根基。
關鍵詞:中國絲綢;羅馬帝國;經濟衰落;辨析
絲綢是羅馬對外貿易中最重要的商品,是羅馬富人們追求的主要對象,同時也是學者們廣為關注的話題。然而在我國較早地將絲綢貿易與羅馬帝國滅亡聯系起來加以考察的還要數姚寶猷先生。1944年,姚寶猷先生在其《中國絲絹西傳史》中說到絲綢西銷對羅馬的影響,認為:“羅馬帝國末年之財政,因是陷于極度窮困之境地,而帝國之崩潰,亦與此(絲綢貿易)有密切之關系。”方豪先生在其名著《中西交通史》一書中也持這一觀點,認為:絲之傾銷是“羅馬帝國后日經濟枯竭”,并最后導致滅亡的重要原因之一。20世紀90年代李明偉主編的《絲綢之路貿易史》更提出:我國與羅馬帝國在絲綢貿易方面聯系密切,羅馬每年向阿拉伯、印度和中國支付的1億塞斯退斯貨款,大部分用來購買中國絲綢。因此,“比價與黃金相同的中國絲綢,在羅馬貿易總額中占有很大比例。到了羅馬后期,由于羅馬人恣意耗用,黃金大量外流,財政極度困難,稱雄一時的羅馬帝國,就是在經濟陷于崩潰的狀況下,走向衰落和滅亡的。”那么,這一觀點到底來自何處,有何依據?這是本文所要認真研討的。
絲綢西銷導致羅馬帝國經濟衰落說的形成并不是無源之水,而是有一個較長的發展過程。早在羅馬帝國初期,羅馬人就出現了將絲綢、社會風氣和羅馬貨幣外流結合起來加以考察的政治家和學者,提比略元首就是其中之一。當時的元老院甚至決定:男子不應再穿東方的絲織品,因為這會使羅馬公民墮落下去。
普林尼是另一位關注中國絲綢與羅馬金銀外流的政治家。據普林尼記載:“賽里斯人,以出產羊毛聞名。這種羊毛生于樹葉上,取出,浸之于水,梳之成白色絨毛,然后再由我們的婦女完成紡線和織布這雙重工序。靠著如此復雜的勞動,靠著如此長距離的謀求,羅馬的貴婦們才能夠穿上透明的衣衫,耀眼于公眾場合。”至于今代,“乃鑿山以求大理寶玉,遠赴賽里斯以求衣料,深潛紅海以求珍寶,掘地千丈以求寶石”。“據最低估算,每年從我們帝國流入印度、賽里斯和阿拉伯半島的金錢,不下1億塞斯退斯。這就是我們的奢侈風氣和婦女讓我們付出的代價”。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早在公元1世紀,羅馬上層就開始擔心羅馬經濟,開始擔心羅馬帝國由于貪圖價格昂貴的奢侈產品給羅馬社會、經濟以及風俗等帶來的巨大沖擊。
近代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敏銳地意識到了羅馬政治家和學者的某些擔憂,認為:由于阿拉伯人和印度人全都滿足于使用本國的產品和各種手工制品,在羅馬方面可以拿來進行貿易的便只有,或至少主要依靠白銀。國家的財富因為購買女性裝飾品的需要,已無可挽回地流向國外。這一問題的嚴重性必然引起元老院的高度重視。一位勤于鉆研且勇于提出批評的作家估計每年由羅馬流出的白銀足有80萬磅。這種情況一定會引起長時間的不滿,使大家感到前景暗淡,而且日趨貧窮。但吉本并沒有把貨幣外流與帝國的衰落結合起來。
而真正把絲綢等奢侈品貿易與羅馬經濟衰落聯系起來的是英國學者赫德遜。1931年,赫德遜發表了他的專著《歐洲與中國》。在書中,他這樣說道:“很明顯普林尼所舉的數字不是指羅馬東方貿易量,而是指輸入超過輸出,就當時經濟生活的情況而論,這表明貴金屬十分嚴重地從帝國外流。不管怎樣,白銀的外流似乎在韋斯巴西安(Vespasian,即韋斯帕薌)的時代已經受到制止,公元2世紀有跡象表明以貨換貨辦法的增加已減少了逆差,然而尤里·克勞狄(即朱理亞·克勞狄)王朝的各個皇帝(元首)已造成了損害,雖然其后果不立刻就看得出來的。無可否認的是,由東方貿易造成的黃金和硬幣的外流乃是羅馬世界經濟衰落的主要因素之一。”
很顯然,姚寶猷和方豪先生正是在西方前賢的基礎上提出上述觀點的。
二
在帝國早期,絲綢深受羅馬貴族和民眾的歡迎,應該是不爭的事實。但絲綢是否對羅馬經濟乃至羅馬社會產生重大影響,這還是值得大家深入思考、細致分析的。因為我們發現,建立“絲綢西銷導致羅馬帝國經濟衰落”說的最關鍵、最核心的材料還是上面提到的普林尼在其《自然史》中所說的那段話,即:“據最低估算,每年從我們帝國流入印度、賽里斯和阿拉伯半島的金錢,不下1億塞斯退斯。這就是我們的奢侈風氣和婦女讓我們付出的代價。”尤其是對文中提到的“1億塞斯退斯”的理解。
按普林尼的意思,羅馬每年有1億塞斯退斯流入印度、賽里斯和阿拉伯。普林尼在另一處更明確指出,羅馬每年流往印度的是5500萬塞斯退斯。這就是說,這1億塞斯退斯中真正流入阿拉伯和賽里斯的為4500萬塞斯退斯。按12000狄那里烏斯即48400塞斯退斯可以買1磅白絲計算,4500萬塞斯退斯也只能買930磅白絲。如此少量的絲綢交易根本無法撼動羅馬帝國的根基。更何況,這4500萬塞斯退斯不是全部流向賽里斯,購買的對象也不局限于絲。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普林尼提供的羅馬人從阿拉伯購買的相關產品目錄中看得很清楚(見表1-1)。即使是賽里斯,出口的物品也不只是絲,其中著名的還有服裝、皮貨和鐵。普林尼明確指出賽里斯鐵的質量遠勝于其他地區的鐵。

上述分析說明,絲在羅馬帝國貨幣外流方面所起的作用并不明顯,西銷的絲綢在羅馬的經濟中也不占重要地位。
眾所周知,國家的強盛與否,與當時的國家財政關系緊密。“國家財政是研究社會的最佳起點之一……一個民族的精神,它的文化水準,它的社會結構,其政策可以準備的行動——所有這些乃至更重要的東西都寫在國庫的歷史之中,這部歷史刪除了所有的廢話。知道如何聽取信息的人在這里能比其他任何地方更清楚地分辨出世界歷史的雷聲”。從羅馬帝國國庫收入的大致統計中,我們能夠看出,在奧古斯都時期,羅馬每年的國庫收入大約為4.5億塞斯退斯(見下表1-2)。其繼子提比略元首在位28年,為國庫節余27億塞斯退斯。此后,羅馬國庫的年收入又有提高,大約在克勞狄元首之時,貧窮的巴勒斯坦地區向羅馬繳納的稅收就達到甚至超過1200萬德拉克瑪。公元64年,埃及給羅馬國庫帶來的錢數是1200萬德拉克瑪的12倍,再加羅馬城市民4個月的口糧。其送往羅馬的糧食折合款約為576000000塞斯退斯,比奧古斯都時期的年財政收入還多1.36億。至弗拉維時期,羅馬國庫的財政收入又有明顯增長,每年達到12-15億塞斯退斯(見下表1-3)。由此可知,奧古斯都至老普林尼時期羅馬帝國的發展態勢和強勁實力。

羅馬國富的同時,帝國居民的私人財富也增速驚人。這我們可從帝國早期部分百萬富翁統計表中看得很清楚(見下表1-4)。


至于普林尼以后的安敦尼王朝則更是羅馬帝國的全盛期,塔西佗將它視作幸福時代的開端。阿里斯提德斯則更把它當做盛世來加以贊頌。他在《羅馬頌》一文中曾這樣寫道:“現在整個世界都好像是在歡度假期一樣,脫下了古代的戰袍,穿上了自由歡樂的錦袍。所有的城市都已經放棄了它們舊有的爭端,希望在一件單純的事情上取勝,那就是每個城都希望使它自己變得更快樂、更美麗。到處都是游戲場、林園、神廟、工場和學校。城市都是充滿了光明和美麗,整個的大地都好像是元首的花園一樣。友好的烽火從它的平原上升起,而那些戰爭的硝煙就好像是隨風飄去,到了山海以外去了,代替它們的是說不盡的美景和歡快。……今天,希臘人和外國人都可以空著手,或是滿載著金錢,到處作自由的旅行,好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樣。只要做了一個羅馬人,或者是陛下(指安敦尼——作者注)的臣民,即可以有了安全的保障。荷馬曾經說過大地是屬于大家的,而您卻使這句話變成了現實,因為您已經測量了整個世界,架橋梁于河川之上,開驛道于山地之間,建基地在沙漠之中,使萬物都文明化,使其具有紀律和生命。”這段話雖然有夸大的成份,但在相當程度上還是反映了羅馬當時的情況。對于帝國的繁榮狀況,即使像基督教作家如特爾圖良等也贊嘆不已。他說:“的確,只要放眼看一看世界,就可知道土地耕種日多,人丁日益興旺。現在一切地方都可暢通,為人們所熟悉,便于商業的經營。現在使人愉快的田野已把一切荒涼痕跡抹去了,叢林已被鏟除而代之以春耕夏耘的壟畝,牲畜成群奔逐而野獸匿跡。沙地已經播種了,山峪碎石已經掃除了;沼地已經排干了;過去貧困的農舍所在地,現在已被大城市占據了。島嶼已不再[視若海盜的出現之地]認為可怕了。到處可看到屋宇、人群、安定和文明。稠密的居民到處出現在我們的眼前。”至安敦尼·庇烏斯去世,羅馬國庫的結余就達27億塞斯退斯。與3世紀以后的帝國情況相比,普林尼時期的羅馬應該是最強盛的時期,怎么也不能與帝國的衰亡掛起鉤來。正因為如此,依靠普林尼的部分材料來說明絲綢西銷與羅馬帝國衰亡之間的關系顯然是站不住腳的。
從歷史上看,1-2世紀是羅馬帝國地中海各地區之間的貿易和對外貿易最為發展的時期。當時人普林尼對此講得非常明晰,他說:“羅馬帝國的統治開啟了世界性的交流和聯系;多種商品的交換,以及普遍享有的和平促進了文明的進化,加快了生活質量的改善;甚至連過去許多不知名的物品,現在也都進入到我們的日常使用之中。”在西部,羅馬和意大利的商人可以把意大利和地中海其他地區的產品運到日耳曼和北歐等地,北歐等地的產品又可通過商人運往其他各地。在東方,羅馬商人的貿易更是異常活躍,經商隊伍經常出沒于阿拉伯、印度,甚至遠達中國。正如愛德華·吉本指出:“古代世界最遙遠的地方的寶物珍品都被搜刮了去供給羅馬人的揮霍。斯基太的森林提供了貴重的毛皮。琥珀從波羅的海岸由陸路運到多瑙河,蠻族對這些無用的商品在交換中能得這樣的高價不勝驚異。巴比倫的地毯和東方其他制造品需求很大;但最重要的對外貿易部門是同阿拉伯和印度進行的。每年,約當夏至時,一支一百二十艘船的艦隊從紅海上埃及的一個港口密奧斯·霍爾莫斯(Myos Hormos)出航。它們靠定期的季候風之助大約四十天橫渡大洋。馬拉巴爾海岸或錫蘭島通常是他們航行的盡頭,在這些市場上,來自亞洲更遙遠的國家的商人們等待著他們的來臨。艦隊返回埃及的時間確定在12月或1月,只要他們滿載的貨物一旦運到,就從紅海用駱駝背到尼羅河,順流而下,直抵亞歷山大里亞城,于是毫不耽擱地源源注入帝國的首都。”
在世界眾多地區的商品流入羅馬的同時,也有許多羅馬物品流向世界其他地區,中國就是其中之一。和裴松之同時代的《西域舊圖》記錄了這些物品的大致名稱。它們是:“金、銀、銅、鐵、鉛、錫、神龜、白馬、朱髦、駭雞犀、瑇瑁、玄熊、赤螭、辟毒鼠、大貝、車渠、瑪瑙、南金、翠爵、羽翮、象牙、符采玉、明月珠,夜光珠、真白珠、琥珀、珊瑚、赤白黑綠黃青紺縹紅紫十種流離、瓔琳、瑯玕、水精、玫瑰、雄黃、雌黃、碧、五色玉、黃白黑綠紫紅絳紺金黃縹留黃十種氍毹、五色毾登毛、五色九色首下毾登毛、金縷繡、雜色綾、金涂布、緋持布、發陸布、緋持渠布、火浣布、阿羅得布、巴則布、度代布、溫宿布、五色桃布、絳地金織帳、五色斗帳、一微木、二蘇合、狄提、迷迷、兜納、白附子、薰陸、郁金、蕓膠、薰草木十二種香。”中國古代文獻中,對大秦來的物品贊賞頗多,它們有些來自進貢,但大量的皆來自貿易。除了中國以外,印度等地也用金幣購買來自羅馬的物品。
綜上可知,羅馬與東方各國間的進出口顯然是對應互補、相對平衡的。進入羅馬的中國絲綢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在對帝國經濟的影響上都不起主導作用。那些一味強調“絲綢貿易導致羅馬貨幣外流”的觀點既缺乏證據,也與客觀事實有悖。而用“絲綢貿易導致羅馬貨幣外流”等原因來說明羅馬帝國的滅亡更是空中樓閣,不足為信。
責任編輯:張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