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世紀城市國家的“公債”是一種“借貸”形式,其“合法性”論爭正是圍繞這種“借貸”形式和教會“高利貸禁令”的關系而展開。經過長期而曲折的論爭,“公債”最終和“高利貸”劃清界限并實現了其“合法化”。“合法化”的主要原因即在于此時期西歐經濟與社會情境的變遷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知識精英對其做出的積極回應:一方面,變化了的社會情境使人們無法逃避以“公債”為重要內容的新型生活方式,奠定了“公債”“合法性”的社會根基;另一方面,變化中的知識精英的話語闡釋引導并最終完成了其“合法化”。
關鍵詞:中世紀;城市國家;公債;合法性
在中世紀西歐,基督教倫理(更具體地說為天主教倫理)一直與人們的世俗活動相糾纏。在不同時段和不同領域,這種“糾纏”分別以不同程度彰顯出來。總體觀之,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糾纏”的力度逐漸被弱化,其覆蓋范圍亦逐漸被縮小。之所以呈現這種趨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此時期社會情境的不斷變化以及與之相適應的人們運用新型思維與新式話語闡釋對這種變化做出的積極回應。這種情形的一個典型表征就是:在經濟領域,與固守傳統倫理的學者不同,一批大膽而務實的知識精英開始對現實給予愈來愈多的關照;正是在他們的努力下,原有的經濟倫理體系被打開缺口,新的倫理話語闡釋得以醞釀和萌生。本文所考察的13世紀中期至15世紀末(1500年左右)的意大利城市國家“公債”(public debt)及其“合法性”論爭,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例證。鑒于目前國內學界對這一問題鮮有研究以及國外學者相關研究成果也不多見的情況,筆者試就該問題展開專門討論,以增進學界的了解。
本文所討論的城市國家“公債”(public debt)是指于13世紀中期(約1262年)開始出現在意大利城市國家(city-states)(主要為威尼斯、熱那亞和佛羅倫薩)的一種“借貸”(loan)形式。該借貸形式自誕生之日起在意大利存續了約兩個半世紀,一直到1500年左右。
意大利城市國家的這種“公債”是當時意大利北部城市商業復萌和勃興的產物,其存在和發展同這些城市的商業尤其是海外貿易的興衰息息相關。在北意大利,人們對金錢的需求是巨大的,因為此時期這里處于歐洲貿易經濟最發達的地帶。為滿足日益增長的貨幣需求,商人亟需拓展既有的貿易空間。貿易空間的拓展須以連接貿易雙方的紐帶即商道的貫通為前提。為保持自身商道的暢通,威尼斯、熱那亞和佛羅倫薩等城市國家不惜同競爭對手(有時對手就產生在三者內部)展開不懈的爭斗乃至曠日持久的戰爭。戰爭自然會影響交戰方的社會秩序,就這些城市國家而言,更多情況下則是以犧牲正常的經濟發展作為代價。如此,一個極為關鍵的問題便開始浮出水面:如何盡可能及時地準備足夠的資財來應付不時爆發且帶來巨耗的戰爭?在試圖回答這一問題的過程中,以威尼斯為代表的諸城市國家開始進行一種積極的財政嘗試。城市國家“公債”應運而生。
不難理解,作為上述特殊時代與社會境遇產物的“公債”因此而具有自身獨特的內涵。從其整個發展歷程來看,“公債”的內涵包括兩個基本的:一個是“強制性借貸”(forced loan);一個是“信貸”(cred-it)與“投資”(investment);前一“維度”對應前期“公債”(13世紀中期到14世紀后期),后一“維度”對應后期“公債”(14世紀末至15世紀結束)。所謂“強制性”,主要是就“公債”運作過程中借貸雙方即作為借方或債務人的城市國家政府和作為貸方或債權人的城市市民的關系與地位而言。從“公債”的實際運作流程來看,借貸雙方的地位具有一定程度的不平等性,即市民是受政府一定程度的“制約”乃至“控制”的,這表現為市民向政府提供貸款不是出于完全的自愿而是迫于一定的政治強力,雖然貸款能給貸款人帶來一定的收益(或利潤);不僅如此,政府的這種行為還得到了法律的支持。
作為一種城市國家經濟行為,前期“公債”大體按照如下流程來運行:政府首先尋找自己的借款對象,這一“尋找”通過借用昔日“直接征稅”(direct taxes)所使用的“征稅清單”(Catasto)來完成,即通過這一具有摸查本國市民財產底細功能的文件,政府最終得以鎖定自己的借款目標;在此之后,政府向市民發出借款通告,聲稱“借貸”乃國家應對緊急對外戰爭之需要,所借款項用來組成一種“政府基金”(Mons或Monte),既能滿足應戰的需要,同時還能為本國市民的共同福祉即商貿空間的拓展提供必要的財力支持;與此同時,政府以自身的財政實力和信譽作擔保,向公眾發行“債券”(credits),通過公眾的“債券”購買,政府實現向市民的借款;在市民向政府提供貸款以后,政府以法律的形式向市民允諾付予貸款利息;利息按照一定的利率(法律規定為5%)來計算,當然,利率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有所波動;按照法律規定,政府每年分兩次(3月和9月)向貸款市民償付利息及部分本金,是為“分期付款”(amor-tization payment);為求借貸能盡可能順利且持續進行,市民貸款和政府償還都被盡量清楚地記錄在案,以備查用,稱作“賬目”(ledgers)。這便是當時“強制性借貸”的典型流程。需要指出的是,在前述這些事宜之外,政府并沒有明確規定自身還清市民貸款尤其是本金的最后期限,也就是說,市民貸款的期限是不確定的。這就使“強制性借貸”具有了自身獨特性,自然也就為它未來的問題埋下了伏筆。
不可否認,“強制性借貸”以它自身的優勢較為成功地替代了過去一味的“征稅”計劃,并使踐行這一方案的城市國家獲得了一定時期的經濟繁榮。然而,由于自身固有的缺陷,如貸款利率的相對低下、政府對“借款”要求的嚴格甚至嚴苛執行,以及對于貸款的市民來說本金長期未能償還或還清所帶來的風險,“強制性借貸”愈來愈不受貸款市民的歡迎。在此情形下,城市國家政府被迫對既有的借貸模式進行改革,于是便有了前文所述的后期“公債”——“信貸”與“投資”的出現。
作為后起的“公債”形式,“信貸”與“投資”和“強制性借貸”之間當然還是存在一定的聯系,這主要表現為:“信貸”是指信用借貸,而“投資”則指在“信貸”環境中通過購買政府“債券”的方式繼續向借貸領域注入資本,以成為政府新的債權人,并由此獲得“投資”(或者說“借貸”)的利潤。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前述這種聯系并不能掩蓋“信貸”與“投資”和“強制性借貸”之間的差異。毋寧說,正是這種差異使得后期“公債”的涵義更加凸顯。差異在于這樣幾個方面:(1)在“信貸”與“投資”的運作過程中,貸款人的貸款意愿得到了一定的尊重,也就是說,政府不再如以往施加過多的政治強力,而是以經濟手段為主,積極調節同貸款人之間的關系,而實現這一“調節”的主要和有效途徑,便是提高貸款的利率(或“公債”利潤);(2)“公債”日益走向金融市場,這意味著“公債”的“債券”可以在市場上被自由買賣,以及“公債”購買主體的愈來愈多元化,即由原來的本土市民單獨一家擴展到現在的市民和外域投資者的共同體;(3)作為一種經濟關系的媒介,政府“公債”的“債券”還發揮了其他各種不同的效用,比如用來購買戰艦以拓展海外貿易、支持城市創辦的大學以吸引學生和外地投資,以及為城市里待出嫁的女性設立“嫁妝基金”(dowry fund),等等。
從上述“信貸”與“投資”和“強制性借貸”之間的差異中我們不難發覺:城市國家“公債”已然經歷了一次從早期“強制性”“公債”到后期“市場化”“公債”的轉變。在轉變過程中,“公債”延續并增強了自身的生命力,并使它對城市市民經濟與社會生活的影響日漸加深,最終,它深植入人們的生活,成為人們新型生活方式的重要內容。這個內容對他們來說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到了15世紀,它已成為市民私人與公共生活中的頭等大事(ever-bigger item)。
“公債”的現實意義不止于此。伴隨著經濟與社會的變遷,它的作用最終波及了非世俗的宗教世界,使向來試圖遠離塵囂和恪守基督教道德(至少在名義上如此)的教會也不得不涉足其中。他們的這一表現引發了一個重大的經濟倫理問題:基督教道德允許人們從事“借貸”與“投資”的行當嗎?教會的“道德經濟學”(moral economics)尤其是“高利貸禁令”(usury prohibition)難道對“公債”這種充滿“高利貸”嫌疑的行為視而不見?不難想象,只要教會對“公債”給予“道德家式的”(moralist)關注,“公債”就難免陷入“高利貸”禁令的籠罩之下。事實證明,這種想象變成了現實。在同教會知識階層的相遇中,城市國家“公債”著實引發了一場關乎自身“合法性”的大爭論。爭論當然有其情由,那么它究竟如何呢?處于教會論爭下的“公債”最終走向何種命運呢?我們不妨從此時期知識精英的論辯與闡釋中尋求答案。
此時期知識精英對“公債”道德倫理問題的關注,主要表現為一批經院哲學家對“公債”作為一種新型“借貸”行為是否“合法”(Iicit),也即“公債”是否是“高利貸”的問題的大論爭。
論爭具體圍繞“公債”“利潤”的“合法性”展開。對“公債”“利潤”持反對態度的主要是以錫耶納的格拉德(Gerard of Siena)、里米尼的格里高利(Gregory of Rimini)和貝拉勒夸爾多的基多(Guido of Bel-larequardo)為代表的奧古斯丁修會會士(Augustinians)。其將“公債”的“利潤”明確界定為“高利貸”。以下便是其界定的理由:“只有因違約或拖欠還款(default)造成的利潤(息)支付才算是合法的;任何從借貸一開始就收取的利息(anyinterestfromthe beginning of aloan)都是高利貸;因此,城市國家是在‘鼓勵提倡高利貸’,而它的債權人即貸款市民則因此而犯下了‘收取高利貸利息’的罪孽。”
很明顯,奧古斯丁修會會士指責“公債”“利潤”的落腳點在于:“公債”中的“借貸取息”在他們看來不是基于“違約或拖欠還款”的已然事實,而是從一開始就具有“盈利”的動機,因為正如“公債”的運作流程所顯示的,市民在向政府正式貸款之前就已通過政府的借貸承諾獲知了“公債”能夠“孳息”這一信息。既然在明知這一信息的情況下依然貸款,就難以消除貸款人試圖“從借貸一開始就收取利息”的嫌疑,如此一來,奧古斯丁修會會士的反對便落到了實處。面對此種情形,“公債”的支持者會如何反應呢?
勞倫提阿·德里多費(Laurentius de Ridolfis)使此種情況發生了逆轉。針對上述反對理由,他反駁道:高利貸(usura)是從借貸中“主動尋求收益”;而此時期“公債”的“強制性”特點表明“獲利的意愿”并不存在。德里多費的此種理由具有一定的說服力,因為人所共知:“強制性”的借貸即為“被動”的借貸,既然“被動”,就無所謂“從借貸一開始就收取利息”的主動意圖。
為表明獲利“動機”并不存在,德里多費還從“公債”的“低利潤(息)”角度做出闡釋。他認為:和同時期城市國家內部其他類型貸款的利息相比,“公債”所具有的利率的確不高;既然利率不高,那么此時的政府“公債”就不具有經濟上吸引貸款人的優勢;既然不具備吸引優勢,那么以最大限度“取息”為目標的人就沒有理由繼續停留在“公債”領域;可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的市民投身于它而遲遲未動呢?答案只有一個,即向政府提供貸款的市民原本就沒有“取息”的“動機”。如此,德里多費的前述立場得到了一個有力的支持。
然而,關于“公債”“利潤”是否“合法”的爭論還沒有結束。在德里多費的反駁之后,還有人提出如下意見:“基金”(mons)本身對于國家的真正福利來說是有害的,一些債權人正是以犧牲其他債權人的利益來獲取自身的收益;全然征收這些資本并讓富裕的債權人無償報效國家會是一個合適而有利的選擇。針對此種意見,德里多費的答復是:讓富裕的債權人無償報效國家是可能的,但并不是所有可能的事情都應該被要求去做的;強迫的征集已造成了毀滅性的后果;按照每個人的意愿以和平的方式滿足所求比訴諸暴力、引發丑聞、破壞地產和導致公民極度貧困要好得多。不難覺察,德里多費的此番解說帶有明顯的現實主義關懷,這也正符合此時期城市國家亟需和平與經濟繁榮的實際情狀。由此,他的言說在影響“公債”道德性的層面上又添了一份力量。
為求自己的言說更具說服力,德里多費最后對“公債”的兩大特性——“慈善”性和政府償還市民貸款的無限期性進行了揭示。這一“揭示”正如下文所要展現的,最終奠定了德里多費在“公債”論爭中勝出的基礎,從而決定性地影響了“公債”的命運。
關于前一特性,德里多費的解釋是:市民向國家貸款是受“慈善的愛國心”的指引,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是“志愿貸款人”,因而可以說其貸款“不尋求收益”。這里,德里多費引入了“慈善的愛國心”和“志愿貸款人”兩個新的概念,以此作為他證明此時期“公債”當中并無“盈利動機”的一大證據。這一“引入”反映出德里多費的一種新的訴求,即試圖證明“公債”不僅不是“高利貸”,而且還是一樁具有“慈善”意味的事業。德里多費的這一訴求并不缺乏現實根據,因為此時的社會實際告訴我們:市民為尋求自身生活世界的和平與繁榮,愿意通過貢獻自己財富的方式來挽救一度陷入財政危機的國家。
關于第二特性即政府償還市民貸款的無限期性,德里多費則做出這樣的論斷:城市國家就像一個“處于永遠拖欠狀態的債務人”,因為它始終都沒有設定一個“(由政府來)贖買債券的確切日期”;假如因違約或拖欠造成的利息是合法的話,那么此處因“無限期拖欠”而導致的利息同樣合法。德里多費的此番結論可謂切中“公債”現象的要害,因為不管其他方面如何,前后兩個階段“公債”中的“拖欠”總是一種事實。現實地講,這種事實讓無數持有“公債”的市民付出了代價,因為“公債”長期未能還迄或償還難免會造成持有人經濟上的困境。況且,“拖欠”還有一種巨大的潛在危險:一旦城市國家機器失控,“債券”就會失去應有的效用,持有“債券”的人就會得不償失甚至毫無所得。從這兩個方面來看,德里多費隨后對反對者的論證邏輯——“拖欠造成的利息合法”的近乎完美的運用就是一種真實的展示,而非對詞語邏輯的無謂把玩。也正因如此,他的論斷最終獲得了空前的、超越往昔各家論辯的力量。得益于這種力量,它所支持的備受爭議的城市國家“公債”最后贏得了人們的廣泛認同。這標志著“公債”從“非法的”“高利貸”到“合法的”“借貸”行為的轉變終告完成,“公債”的“合法化”歷程由此結束。
責任編輯:張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