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來,認知語言學蓬勃發展,處于語言研究的前沿,對許多傳統觀念提出了新的挑戰,推動了文學研究的發展。作為認知語言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隱喻研究也取得了很大的發展,不少學者開始從認知的角度去研究詩歌隱喻。萊考夫等認知語言學家認為,隱喻在本質是以另一件事和經驗來理解和經歷一件事或經驗。基本隱喻由兩個域構成:一個結構相對清晰的始源域(Source Domain)和一個結構相對模糊的目標域(Target Domain)。隱喻的認知力量就在于始源域的圖示結構映射到目標域上,人們通過始源域的圖示結構來構建和理解目標域。萊考夫和特納(Mark Turner)1989年出版的《超過冷靜理性:詩性隱喻分析指南》(More Than Cool Reason: A Field Guide to Poetic Metaphor)則從一個新的、認知角度來分析詩歌語言。在這本書中,兩位作者把詩性隱喻納入基本隱喻框架之中。認為詩性隱喻是構建在基本隱喻基礎之上的,是基本隱喻的延伸和拓展。萊考夫、約翰遜和特納的認知隱喻理論和詩歌隱喻理論是本文的理論框架。
《六丑·正單衣試酒》是周邦彥詠物名篇之一。陳延焯在《云韶集》中評《六丑·正單衣試酒》時說:“如泣如訴,語極嗚咽,而筆力沉雄,如聞孤鴻,如聽江聲。筆態飛舞,反復低徊,詞中之圣也。結筆亦高。美成詞,大半皆以迂徐曲折制勝,妙于迂徐曲折中有筆力、有品骨,故能獨步千古。”原詞如下:
正單衣試酒,倀客里、光陰虛擲。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此詞寫出了作者對薔薇的憐惜并表現出了傷春之情,寄寓了作者自己的身世飄零之感。
上闕首句“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是傷別;長期居留在他鄉的詞人,當此春天將去之時,不禁發出虛度光陰的感嘆。“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是傷春。“過翼”,以鳥飛作比喻,形容春歸之迅速,該處作者就使用了比喻──春歸如過翼。始源域是“過翼”,目標域是“春歸”,在“春歸如過翼”這一隱喻中,“過翼”的知識和特征都映射到了“春歸”中,春歸像鳥兒飛去那樣迅速。下一句:“愿春暫留”,表示不忍“虛擲”,要珍惜春光;“春歸如過翼”,春光不但不留,反而逝如飛鳥,竟成“虛擲”;“一去無跡”。而下句突然提出:“為問花何在?”此問一出,即振起全詞。為問花何在?更像是詞人自問身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二句,正面寫落花。“傾國”,美人,這里以之比落花。這三句既寫出因為夜間因為風吹雨打,使落花無家可回,更寫出由于落花是無家的,所以縱然有傾國的美貌,也得不到風雨的憐惜。萊考夫、約翰遜和特納的認知隱喻理論和詩歌隱喻理論在該句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證——這里是人與薔薇花融合來寫,以薔薇花之遭遇來映射出作者沒有家、隨處飄零的身世;以落花的尋常可見來刻畫出詞人身世飄零之悲慘。這三句起伏相間,很好地寫出了詞人內心的矛盾與苦悶。“釵鈿墮處遺香澤”以下六句,盡情寫薔薇謝后的飄落情況。“釵鈿墮處遺香澤”,這里是以美人佩戴的“釵鈿”來喻落花,巧妙的運用徐夤《薔薇》詩:“晚風飄處似遺鈿”句意,零落之余,只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落花飄零是一幅悲慘的畫面,而以“桃蹊”、“柳陌”來襯托,卻顯得極有情致。以跨過桃林間小道、柳樹間小路,來映射出詞人的“昔春”之真實情感,更是自己對身世傷感之情的流露。下一句:“多情為誰追惜?”“為誰”,即誰為。春去花殘,賞花者已經全都散去,應該不會再有多情追惜的人了。“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二句一轉,蜂蝶沒有感情,不知道“追惜”,但是它們卻以媒人、使者的身分“時叩窗隔”,似乎在提醒室中人去“追惜”。通過以上幾句描繪,把薔薇花雖然已經凋謝但是香氣猶存,春天雖然逝去卻值得追惜之情景寫得躍然紙上。詞作上闕使用問語“為問花何在”、“多情為誰追惜”,隱喻的使用,強調了氣氛,從而突出“無家”與“無人追惜”之意,由此可以讀出隱含的詞人自己的身世遭遇。
詞作下闕:“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開首二句起襯托作用,引出下文。詞人不忍心辜負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于是走出室內,來到東園,但是只見園內薔薇花盛開之期已經過去,綠葉茂盛,一幅“花落”后“岑寂”的場景,更映出“光陰虛擲”、春天“一去無跡”的實際情形。“靜繞珍叢底,成嘆息,”“嘆息”之聲,映出作者惜花之情。為了“追惜”,詞人靜靜地繞著薔薇花叢,去尋找落花所“遺”之“香澤”。“成嘆息”三字總括一切,承上啟下。“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三句,為一嘆,寫出薔薇花戀人。花已“無跡”,但仍留有“長條”,而“故惹行客”,話別“牽衣”,有同病相憐之意,也寫出“行客”之無人憐惜、孤寂悲慘的境況。詞人將詩性隱喻納入到了基本隱喻框架之中,薔薇莖有刺,掛住人的衣裳,本是常事,但詞人用隱喻便生生將花寫活了。從這里讀者能窺到隱喻的魅力。“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四句,此為二嘆。在“長條”之上,偶然發現一朵殘留的小花,詞人將其視做“打算與其話別者”。雖然“殘花”本不是“簪巾幘”之物,然而“行客”卻頗受感動,故“強”而“簪”之。不料這樣一插,卻勾起了舊事,當此花盛開時,那時還有玉人同在,鮮艷的花朵插上美人的釵頭,是何其綽約多姿。這既是慨嘆花的今不如昔,更是慨嘆自己的“光陰虛擲”、“人老珠黃”。詞作寫至此,詞人如夢初醒,似乎有所覺悟,但又有無可奈何之感。最后三句“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為三嘆。花落水流紅,在殘紅本身也無能為力,但詞人卻滿懷癡情地囑咐說,“漂流處,莫趁潮汐。”否則你如有“相思字”,我怎能見到呢?此結不但回應了上片的“愿春暫留”和下片的“別情無極”,而且花去人留,兩美相別,仿佛死別生離。“何由見得”,解釋為“何由得見”,流露了依依不舍的深情蜜意。
事實上,詩歌語言和普通語言并不存在質的差別,詩歌語言源自日常語言。《六丑·正單衣試酒》一詞成功的關鍵之一就是其巧妙地使用了隱喻。值得一提的是,這些隱喻只是對基本隱喻的延伸和拓展,并非完全是周邦彥自己的獨創。詞中最重要的兩個基本隱喻是“植物是人”和“人是植物”。這兩個基本隱喻引申出詞中兩個具體隱喻:薔薇花是人和人是薔薇花。
第一,薔薇花是人。人的思維是隱喻性的。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往往參照他們熟知的、有形的和具體的概念來認識、經歷、對待抽象、無形、難以定義的概念。這種思維的隱喻性往往體現在我們的語言習慣中。相對于世間萬物而言,我們對人體自身的了解當然要清楚得多。因此,我們習慣以“人”為始源域,將其內部結構投射到目標域世間萬物身上。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擬人手法,把物當作人來進行描寫,通過賦予物以人的某些特性,從而達到形象鮮明的藝術效果。這首詞所詠之物為已凋謝的薔薇花。因此,詞中最重要的隱喻就是“薔薇花是人”。
這種把花喻為人的表現手法在日常語言中很常見,如我們通常把牡丹稱為花中之王,杜鵑稱為花中西施,把菊花稱為花中隱士等等。《六丑·正單衣試酒》這首詞也不例外,把花當作人來寫。“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一句就把花比喻成了傾國傾城的美人。
如果只是簡單的將花喻成人的話,這首詠物詞也不可能從眾多詠物詞中脫穎而出了。周邦彥的獨到之處就是使用“延伸”(extension)和“拓展”(elaboration)這兩個技巧豐富和充實了“花是人”這個基本隱喻。在詞人寫出“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句后,又寫出“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在這句中,凋落的薔薇花瓣變成了美人遺落的“釵鈿”,依然帶有粉澤清香之氣。透過對“釵鈿” “遺香”的深層次的描寫,佳人仿佛佇立在面前。另外,詞人把聽覺(夜來風雨)、嗅覺(遺香澤)、視覺(亂點桃蹊,輕翻柳陌)相融合,讓讀者感覺似真似切,似花非花,似乎進入了花人兩忘、物我交融的藝術境地。緊接著,詞人更是將自己的主觀情感投射到了花身上,使花像人一樣具有了生命和情感。薔薇實際上具有了詞人的情感、意緒,于是薔薇的形象、情態呼之欲出,而詞人的情緒亦借此傳達。
第二,人是薔薇花。詠物詞不單純是為了詠物,往往和詠懷密切相關。沈祥龍在《論詞隨筆》中說:“詠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于其內,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 在《六丑·正單衣試酒》這首詠物詞里,詞面上寫的都是惜花傷春。實際上,詞人惜春傷花之情回到自身,處處都是自我憐惜,暗含身世之感。“人是薔薇花”這個隱喻貫穿了整首詞。詞人把自己化作薔薇花,參照它來描述自己的情愁意緒。“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一句寫風雨無情,落花飄零,更是寫詞人“恨客里”、困頓潦倒的落寞之懷。詞人惜花,更是自我憐惜。“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寫出了詞人對花的留戀,更抒發了時光流逝,年華不再、良辰美景已成陳跡的無可奈何之感。
縱觀全詞,人惜花,花戀人,人花相戀,有著難解難分的感情。
隱喻被認為是人們認知世界的方式之一,隱喻的工作機制是通過選擇和突顯來源認知域和目標認知域的某些因素,并使來源認知域中的某些因素映射到目標認知域上去。隱喻的“映射模式”的完成完全有賴于事物之間相似性的產生。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有的是顯而易見的,有的卻不容易察覺,甚至充滿爭議。所謂的相似性是一個復雜的概念,從根本上說,任何相似性的產生都是主觀意識參與的結果。
在認知語言學家眼里,隱喻是思維方式,本質是認知的,這正是認知修辭學的體現。詩歌中多姿多彩的隱喻只是語言中平時的基本隱喻的拓展和延伸而已。本文從認知修辭學的角度分析了周邦彥詞《六丑·正單衣試酒》中最重要的兩個隱喻“薔薇花是人”和“人是薔薇花”。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如上文所分析,詩歌隱喻可以簡約成基本隱喻,但是如果把詩歌隱喻都簡化成基本隱喻,詩歌就變得索然無味了。因此,詩歌隱喻不能簡單的等同于基本隱喻。同樣在觀念層面上,詩歌隱喻較之于基本概念隱喻要求更高的境界、更細膩的刻畫、更吸引人的突然性。總之,詩歌中的語言絕不僅僅是交際工具和思維工具,我們不能忽視語言與他人和社會的關系以及語言對社會過程和個人生活的調節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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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曉茜,河南工程學院外語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