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的魯迅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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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40年，毛澤東即在《新民主主義論》中給予魯迅很高的評價，認為魯迅是具有“六個最”的“空前的民族英雄”。1956年10月，在魯迅逝世20周年的時候，新中國舉行了盛大的紀念活動，進一步確立“魯迅的方向，就是中國新文化的方向”。

在魯迅忌日（10月19日）前后約一周的時間，《人民日報》集中報道了“魯迅逝世20周年紀念”的各方情況。諸如“浙江文藝界撰文作畫紀念魯迅逝世20周年”、“西寧青年集會紀念魯迅”、“許廣平和海嬰在紀念魯迅逝世20周年的日子里參加紹興、上海等地的紀念活動”、“蘇聯、朝鮮、越南紀念魯迅的活動”，等等。此外，《人民日報》還報道了新版《魯迅全集》一、二卷出版，北京魯迅博物館開放的消息，刊登了北京一些影劇院上演話劇《阿Q正傳》、電影《祝福》和紀錄片《魯迅生平》的海報，并以整版的篇幅，登載了“為紀念魯迅逝世20周年而作的美術作品”。《人民日報》的這一系列宣傳活動，烘托了紀念魯迅的熱烈氣氛。

在此期間，《人民日報》還集中刊發了從文化藝術層面評述魯迅功績的系列文章，計有何其芳的《論阿Q》、陳涌的《偉大的唯物主義的作家》、王琦的《魯迅論木刻創作問題》、趙景深的《魯迅先生與民間文學》、姜維樸的《學習魯迅先生論連環畫的文章的體會》，以及周建人的《魯迅也愛自然科學》等，刊發這些文章的意圖也很明顯，說明魯迅不僅在文學方面有很高的成就，在文化藝術的各個方面，也是重要的開拓者并引領著正確的方向。

10月19日，“魯迅先生逝世20周年紀念大會”在全國政協禮堂舉行，大會由中國文聯等七個單位負責籌辦，組建了由胡喬木、周揚、胡耀邦、齊白石、馬寅初、鄧穎超、老舍等政府意識形態部門領導和各界元老名家85人組成的大會主席團，邀請了18個國家的30多位代表及首都各界人士1500多人參加，周恩來總理出席了大會。中國科學院院長、中國文聯主席郭沫若致開幕詞，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協主席茅盾作報告，中共中央宣傳部長陸定一作了講話。在紀念大會上，應邀參會的蘇聯、緬甸、南斯拉夫、巴基斯坦、印度、印度尼西亞、阿爾巴尼亞、波蘭、英國、日本、保加利亞、朝鮮、羅馬尼亞、越南、澳大利亞、意大利、蒙古、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等國的作家代表也先后作了發言。紀念大會的盛況，可以說是“空前絕后”。

第二天，《人民日報》全文刊登了郭沫若的開幕詞、陸定一的講話以及茅盾的報告。三位領導的講話都注重魯迅思想道路的闡釋，認為“魯迅起初是一位進化論者”、“愛國主義者”、“民主主義者”，后來在斗爭實踐中逐步轉變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中國共產黨的積極支持者”。并且指出，“魯迅所走過的這樣的道路，是中國的愛國知識分子經過事實的教訓后所選擇的道路”。

不難看出，對魯迅思想道路的這一闡釋，明顯受到了1933年瞿秋白《魯迅雜感選集序言》的影響，包括將1927年定為轉折點的說法。但較之當年瞿秋白說魯迅晚年“由進化論到階級論”，這其中又是有深化的，說明魯迅的方向“在中國共產黨的思想領導之下”。后來“中國現代文學史”權威教科書中關于魯迅思想道路的評述，也就是從這里來的，成為“定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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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體制的有力保障，魯迅成為新中國思想文化界代表著“正確方向”的“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如此崇高的地位，也使得魯迅在后來的政治斗爭和思想文化斗爭中，常常成為人們手中威力無比的“武器”。“文革”期間的兩次魯迅周年祭，饒有意味地顯現了這一點。

魯迅逝世30周年的時候，“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興起。1966年10月19日，《人民日報》發表了社論：《學習魯迅的革命硬骨頭精神》，同一天，《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熱情洋溢地報道了毛澤東前一天“在天安門廣場第四次接見140萬紅衛兵小將”的盛況，這樣的安排是大有深意的。在新的形勢下，社論將魯迅闡釋成“舊世界的批判者、造反者”，要求人們發揚“造反精神”，“堅決貫徹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堅定不移地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據《人民日報》報道，在上海的紀念大會上，紅衛兵代表就激動地說：“魯迅是偉大的造反者。我們紅衛兵戰士就是要學習魯迅這種敢于革命、敢于造反的精神，造帝國主義的反，造修正主義的反，造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和反動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反，造‘四舊’的反，闖出一個閃耀著毛澤東思想光輝的通紅通紅的新世界來。”此時的“紀念魯迅”和“學習魯迅”，已經和“文化大革命”的斗爭需求緊密地結合起來。

粉碎“四人幫”是“文革”結束的標志。“四人幫”是在1976年10月6日被秘密抓捕的，該如何向全國人民公布這一消息？從《人民日報》的宣傳報道看，這一“歷史轉折”消息的公布，結合著魯迅逝世40周年的紀念活動，做了精心的布置。

10月19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了紀念魯迅逝世40周年的社論：《學習魯迅，永遠進擊》。社論要求人們遵照毛主席的教導，緊密結合現實的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讀點魯迅”，“學習魯迅的榜樣，善于分清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兩個階級的營壘，分清馬克思主義和修正主義的營壘”，同“搞陰謀詭計，篡黨奪權的人”作堅決斗爭。其時毛澤東主席剛逝世不久，“接班”的事尚未確定，這樣的“紀念魯迅”的社論，透出了重大的路線斗爭信息。同一天，《人民日報》還發表了以魯迅之子周海嬰署名的長文：《在毛澤東思想指導下學習魯迅》，基本的意思就是“毛主席號召我們讀點魯迅”，“要把學習魯迅同路線斗爭聯系起來”。

這段時間的《人民日報》一方面集中宣傳“學習魯迅”，一方面又集中報道各地民眾擁護以華國鋒主席為首的黨中央的消息。與此同時，《人民日報》還配發了一些紀念魯迅的文章，這些文章，充滿了暗示和隱喻。一篇署名新華社記者的長文《戰斗正未有窮期——訪魯迅故鄉紹興》中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決不要憐惜蛇一樣的惡人，不管是露出毒牙的蛇還是化裝成美女的毒蛇。”這似乎隱喻“搞陰謀詭計，篡黨奪權的人”中，有女性（江青）；一篇署名“北京沙河鋼鐵廠魯迅著作學習小組”的短文《警惕“摘句”的騙術》中則說，魯迅說過“摘句”是“最能引人于迷途的”，“革命人民切不可掉以輕心啊！”這里則已經預先暗示了后來公布的“四人幫”篡改毛主席指示的“罪行”：他們把毛主席說的“照過去方針辦”，改為“按既定方針辦”。

10月21日，《人民日報》頭版以半版的篇幅，發表了署名“任平”的文章：《一個地地道道的老投降派》，同時配發了魯迅的雜文《三月的租界》。文章開宗明義地說：“在紀念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魯迅逝世40周年的時候，本報重新發表魯迅逝世前半年寫的《三月的租界》這篇雜文。學習魯迅這篇雜文，對于我們理解當前的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識別和揭露那些早就混入革命隊伍的假革命和投降派，有著極為重要的現實意義。”文章接著寫到，當年一個化名“狄克”的人，“發表一篇黑文章”，“陰險惡毒地影射和詆毀魯迅”。“這個‘狄克’何許人也？翻開歷史一查，原來正是一個‘假革命的反革命’。”“這篇黑文章，就是他的反革命歷史的一種重要罪證”。文章在結尾說：“這種人，不管他怎樣從三十年代一直隱藏到今天，直至偽裝‘左派’，爬上高位，搖唇鼓舌，欺世盜名，終究逃脫不了歷史的懲罰。”至此，這個“假革命的反革命”到底是誰，已經呼之欲出了。

事實上，當天北京市已有150多萬軍民上街游行，慶祝粉粹“四人幫”。謎底也就隨之揭出：這個當年化名“狄克”攻擊魯迅，現在“偽裝‘左派’”、“爬上高位”的人，就是“四人幫”之一的張春橋。第二天，10月22日，《人民日報》頭版套紅公布了新華社電訊：“熱烈慶祝華國鋒同志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熱烈慶祝粉碎‘四人幫’反黨集團篡黨奪權陰謀的偉大勝利。”

張春橋當年就蕭軍的小說《八月的鄉村》發表了和魯迅不同的看法，至此就成為一種“罪證”，并且證明他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假革命的反革命”。如何評價這種邏輯是另一回事了，但代表著“正確方向”的魯迅權威，正由此充分地顯現出來。如此精心巧妙地將魯迅周年祭和當時的“路線斗爭”結合起來，今天回過來看，不是不可思議而是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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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以后，1986年、1996年、2006年，魯迅逝世50周年、60周年、70周年的時候，《人民日報》都沒有為紀念魯迅再發表過社論，也沒有為此組織過集中的宣傳報道。尤其是1996年，魯迅逝世60周年的時候，按說是一個“甲子”了，但在整個周年祭期間，《人民日報》沒有發表一篇紀念魯迅的文章。

其實在這三十多年里，有關魯迅的討論，卻是十分熱鬧的。

在“民間”，出現了對魯迅的“非議”。有人以為魯迅作品一副“夫子面孔”，難以吸引讀者，同時也“太中國化”，限制了其世界性影響。有人則認為魯迅只能算個文學家但算不得思想家。甚至還有人說，就算是文學家，魯迅也未必“戳得住”，他只有幾個短篇而沒有長篇小說。因此對魯迅要“破除迷信”。一些“魯迅研究”，在做得很細很無聊的同時，也帶出了對魯迅人品的不懷好意的揣度。有人仔細探究，魯迅和許廣平“同居”是在哪一天？也有人熱衷，周氏兄弟失和，到底是什么原因？魯迅對日本弟媳是否真有“不敬”？甚至有人質問，魯迅長期性壓抑，就不會有點兒性變態嗎？這樣的魯迅，不僅不再是思想文化上代表著“最正確方向”的旗手，甚至倒成為一個平常庸俗的人了。

在“魯迅研究界”，也有相當一些人想讓魯迅回到中心來。進入新世紀之后幾個“熱門話題”的討論，正顯現了這種努力。魯迅逝世時的棺木誰買的？過去有宋慶齡購贈、“救國會”捐助、馮雪峰代表黨付款的說法，現在家屬出來說話了，這些都查無實據。這種過去不敢申辯或不愿申辯的問題，現在要加以申辯，“說出疑竇”，其中當然是大有深意的。

早在1984年，有人即對魯迅的死因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進入新世紀之后，對魯迅的死因，魯迅家屬說出了“隱藏在上輩子人心中的疑惑”。這就再次引發了爭論：魯迅究竟是死于日本醫生的“誤診”，還是死于“有軍部背景”的日本醫生的“故意拖延治療”？這一問題不僅涉及到魯迅作為“民族魂”在當年敵國心目中的分量，圍繞這一話題的討論，甚至有可能引發現實中的民族問題和外交問題。魯迅家屬還披露，上世紀50年代曾有人當面問詢毛澤東，魯迅要是活著會怎樣？毛澤東說：要么是關在牢里還是要寫，要么他識大體不作聲。由此就引發了“魯迅活著會怎樣？”的討論，這樣的討論，已經生發出新的意識形態意義和現實針對性了。

《人民日報》沒有介入這些討論。對魯迅在“民間”或“魯迅研究界”的冷熱，《人民日報》持一種旁觀的態度。毫無疑問，魯迅在《人民日報》上的“淡出”，也是魯迅從主流意識形態中的淡出。這也促使人們思考：魯迅是否就一定正確或永遠正確？魯迅的方向，是否就一定是正確的方向？與魯迅意見不合，是否就一定是罪惡？更進一步說，知識分子的“榜樣”，是否就是像魯迅那樣站在高處和旁邊“啟蒙大眾”和“批判現實”？他們真的就具有這種社會道德的高度和優勢嗎？憑什么？當《人民日報》不再代表正統和權威摻和進來時，無疑，是有益于人們思考這一系列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