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建國瓷廠的柴窯,閃耀著圣火的光焰,曾創造了一代輝煌。當它悄悄熄滅的時候,并沒有在景德鎮人的心目中激起多少浪花,說它匆匆也罷,說它悲涼也罷,畢竟遠去了。
物質的歷史,是非物質的人創造的。當它存在的時候,人們往往不以為然。存在于瓷都的柴窯之火,到1996年,終于熄滅了。建國瓷廠這種平焰式蛋形柴窯,是由葫蘆窯演進而來。據說起于明末清初,為鎮上獨創,又叫鎮窯。現存于人世間的明清官窯器及民窯器,見證著它的榮耀。而創造鎮窯和在鎮窯上勞作的窯工們的非物質財富,隨著月轉星移,也將漸漸地被淡忘。
多年過去了,如果說建國瓷廠柴窯的停燒出于無奈,窯房的拆除卻可惜、可嘆!由清末民初江西瓷業公司留下的,唯一的一座老柴窯,本該是景德鎮人的驕傲,本該是陶瓷愛好者的朝圣之地,而現在人們只能在古窯瓷廠去參觀它的上世紀80年代的復制品。
我在想,千年古鎮本來有許多珍愛的歷史遺存,歲月的吞噬,還有天災人禍,能留到今天已經非常不易。古窯址就是最能叫后人為之神往和崇拜的地方。一座座窯址是陶瓷文化的血脈,記錄了景德鎮千年陶瓷史的華章。在我看來,一座窯址也是一座陶瓷博物館。我常常在把玩窯址出土的瓷片時,心緒穿越時空,與古人談瓷論道……我想,窯址就是景德鎮的“根”,這“根”也是屬于中華民族,屬于世界的。從這意義上說,我對建國瓷廠柴窯舊址的拆除,不能不痛心疾首。
因為御窯廠遺址的挖掘和開放,國內外參觀者絡繹不絕,本來寧靜的龍珠閣便熱鬧起來。每當我陪同瓷友參觀的時候,我便聯想到緊鄰的建國瓷廠柴窯舊址,一個在榮宗耀祖,張揚國內外;一個是昔日黃花,窯亡人空。官窯也好,民窯也好(更何況建國瓷廠柴窯就是清末民國的官窯)本是同根同源。厚此薄彼,難道不是一種悲哀嗎?
二
景德鎮人說,陶瓷是人與火的藝術。一千多年前,瓷城窯工們摸索和選用松柴燒窯的漫長過程,今人無從知曉。但是,從龍窯到葫蘆窯再到鎮窯的演變軌跡中,可以看出窯工們總是在不斷探求人與火的完美結合,燒制出了一代代的精美陶瓷。的確,這人與火的藝術,賦予了景德鎮陶瓷獨有的藝術之光。
景德鎮還有人說,陶瓷是人與金木水火土的藝術,土與水的結合,使坯泥具有剛柔性和可塑性,展示出多姿性感和品質,金屬氧化物與泥水的結合,使釉料色彩絢麗,在窯火的作用下,釉面“綠如春水,紅似朝霞”,又有“潤如堆脂白如玉”的容顏。一件上乘之作,通過器型、刻畫、著色來表現視覺藝術美,誠然重要。更重要的還是人與金木水火土環環相扣的結合,這就需要在制瓷過程中一道道工匠通力來完成。所以,一件精品,總是體現了一半天成,一半人意;一半人的造化,一半火的造化。景德鎮歷代窯工們總是在“天人合一”的追求中,燒出了各有特色的陶瓷珍品。
我常常想,普羅米修斯把火引向人間,從此,人類文明史的每一頁都離不開火的光與熱。火,點燃了人類智慧之光。火,照亮了人類認知世界的途徑。火,推動了人類日新月異的科學進步。火,也創造了許多精湛的藝術制品。在我國,古代先人留下的彩陶、青銅器、金銀器、鐵器等等,至今仍閃爍著火的光輝。景德鎮陶瓷正是這種火的藝術。由于窯火在制瓷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古代景德鎮把瓷業又叫做窯業。20世紀50年代,全鎮還保留了140來座燒松柴的鎮窯。后來燒煤的倒焰園窯多了起來,燒重油,燒電的隧道窯又出現了,到了上世紀60年代,只留下建國瓷廠的柴窯。窯火從燒松柴到燒煤,又到燒油燒電和燒氣。窯內溫度都能達到成瓷的1320℃。就窯內氣氛,都可以燒還原焰和氧化焰,看上去各種燃料燒窯似乎沒有多大區別。但在景德鎮的瓷工眼里,他們一眼就能區分柴窯還是煤窯,氣窯還是油窯的瓷器來。
當氣窯進入千家萬戶的個體作坊,五光十色的氣窯瓷占滿整個瓷城市場,它以價廉物美受到越來越多的百姓喜愛。但仍有一些陶瓷愛好者,跑到瓷城市場去尋覓建國瓷廠柴窯瓷。以建國瓷廠三陽開泰顏色釉花瓶為例,表面看,氣窯燒的還比當年柴窯燒的光亮耀眼,而價格,一只五十件的柴窯花瓶是氣窯的十倍以上。于是,常常引發出柴窯與氣窯誰優誰劣的爭論。爭論的雙方還列舉了許多理由。我正是在這爭論中聽到一位老人這樣說:“瓷是金木水火土變的,氣窯缺木,成不了好瓷。”這說法正好與陶瓷是人與金木水火土的藝術相吻合。那么“缺木”之火的氣窯真的燒不出好瓷器?五行學說,古已有之,但用在陶瓷上是否科學,我不敢斷言,當然,爭論還會繼續下去。
就是這氣窯與柴窯的窯火之爭,給了我對建國瓷廠柴窯瓷研究的極大興趣。什么是火的藝術,可不可以說,就是火的“點石成金術”?可不可以說,景德鎮傳統柴窯之火,點石成金,燒制出了歷代陶瓷文化的“舍利子”?而這,正是景德鎮瓷文化與宗教文化相互交流的特點。在國外,許多伊斯蘭教清真寺殿堂,供奉著景德鎮精美的青花瓷。在國內,許多佛教寺廟、道觀,供佛祖的香爐和燭臺大都是景德鎮的青花瓷,許多佛塔佛寺的金頂,也都是景德鎮黃釉或紅釉重器。從古到今,景德鎮陶瓷在中國受到了儒、佛、道三教的喜愛。同樣也受到外國各教派的一致崇尚。那么什么是景德鎮的陶瓷文化?讓我們看看中國陶瓷史的發展,宋代名窯林立,各窯口吞云吐霧,群芳爭艷,“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之外,還有龍泉窯、湖田窯、吉州窯、建窯、耀州窯、繁昌窯,宋代可以說是中國陶瓷業百花齊放的高峰期。各有特色的窯口,相互比美,相映生輝,相得益彰。以湖田窯為代表的青白瓷逐漸壓倒群芳之后,景德鎮才成為中國的制瓷中心。到了元、明、清,景德鎮瓷又一直領先,為國門的開放,為商業的往來,為文化的交流,起著其他窯口不可比的重要作用。宋以后,景德鎮陶瓷上至皇宮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遠至亞非歐,國人和洋人都喜愛它。我多年來一直在這里尋思,是什么原因,讓景德鎮窯獨占鰲頭,景德鎮柴窯之火所承載的陶瓷文化生命力的內核到底是什么?景德鎮的陶瓷文化與醴陵瓷、石灣瓷、唐山瓷、淄博瓷、潮洲瓷的差異在哪里?我朦朧感覺到,建國瓷廠最后一座柴窯的消亡,也許是景德鎮陶瓷史上的一件大事,也許是景德鎮傳統的神秘的火的藝術的終結。從此,恐怕景德鎮將失去傳統工藝的特色,如果火不再是那么難以把握的關鍵工序,窯工也不再“眾候火如候晴雨,望陶如望余”。那么火神,也將失去往日的尊嚴。
現在景德鎮有識之士深刻認識到,建國瓷廠的這座老柴窯,它不是磚的堆積物,不是死的幾何圖形,它有生命,它有靈性,它承載了豐厚的傳統陶瓷文化,它奏出了千年窯火的頌歌。
三
祖宗傳下來的,建國瓷廠這座蛋形柴窯,解放后的半個世紀里,應該說,在景德鎮的陶瓷史上占有獨特的地位。因為這座柴窯的存在,才使得傳統的制瓷技藝得到傳承。制瓷工序有七十二道之多,要使進窯前的釉坯得到完美,本來就非易事。任何一道工序的失誤,都可以前功盡棄。但進窯以后,是優是劣,是寶光四射的成瓷,還是煙黃過火的廢品,在燒窯過程中是無法預知的。特別是被外國人稱為人造寶石的窯變色釉瓷,更是火的變幻莫測的結果。釉坯在燒窯過程中產生物理和化學的脫水變化,這種變化不僅對陶瓷的燒結,更為重要的是對成瓷的釉色和美感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窯工從窯里取出的不僅是燒熟了的成瓷,而是巧奪天工的藝術瓷。
這種柴窯的產生和定型,應該是世代瓷工們集體的辛勞和智慧的結晶,是一個不朽作品,它展現著千年瓷工波瀾壯闊的歷史長卷。我1958年學徒九江瓷廠,曾在這樣的柴窯搬柴勞動過。冬天,抱捆稻草,還在開窯后仍有余熱的窯內取暖睡覺。那形似蒼穹的拱形窯頂,用磚壘成的如此奇妙的結構,承受著高溫和重壓而不變形倒塌,簡直是傳說中魯班的杰作。十八米高的煙囪建造技巧更是不可思議的藝術雕塑。從窯房到窯爐和煙囪的結構奇巧,從火位的分布到各種品種的配燒,把樁師傅看火、裝匣、交表的絕活,在那時給了我對柴窯的粗淺認識和好奇,也為我日后喜愛柴窯瓷打下了感情的基礎。
現在,許多熱工專家、陶瓷學者們,都對這種柴窯結構傾注了極大的興趣。建國瓷廠曹榮海先生在《景德鎮柴窯簡介》中這樣評價:
“景德鎮顏色釉自明、清至今日,能在中國陶瓷史占有顯赫地位,這固然與占有豐富的優質型瓷原料,便利的水路交通,大量的松木和雜木做燃料有關,更重要的是它在窯爐和燒成技術上有獨到的改進和提高,創造了景德鎮獨有的蛋形柴窯……我國早在三百多年前就能利用空隙隔熱的方法砌窯,而且能就地取材利用當地耐火度較低的田土質磚和田土黃泥,不用卷篷架就能砌筑起這樣能燒1320℃高溫的窯爐,表現了景德鎮筑爐和燒窯工人的聰明才智,是窯爐史上了不起的事情。”
潘文錦、潘兆鴻先生是專志于研究柴窯與顏色釉的專家,他們在《景德鎮的顏色釉》一書中,對柴窯的詳細結構特點,火位的分布,火焰與氣流的變化,對“一裝二燒三熄火”和操作規范作了詳盡敘述,使我受益匪淺。曾記得1986年吧,這期間我常去鎮上,當時建國瓷廠和古窯瓷廠的柴窯同燒三陽開泰花瓶,擔任古窯瓷廠的廠長正是建國瓷廠的生產科長。但古窯瓷廠的三陽開泰花瓶釉面的滋潤總比不上建國瓷廠的。雖然窯一樣,松柴一樣,配方一樣。究其原因,他們說,窯與地理風水有關,非人力所及。我當時聽得很玄。后來,從資料《周禮·考工記》中看到這樣的一段文字:“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這段古人的話,給了我啟迪,材美工巧,人力所為,不是最好的藝術品。材美工巧,又得天地之陰陽二氣的造化,才是至善至美的藝術品。這不正是景德鎮千年瓷工創造了柴窯,并世代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的造化藝術嗎?后來我從一位把樁師傅那里得知,柴窯與氣、油窯不同點有許多,最奇特的是春夏秋冬四季,地氣、氣壓、氣流、風向的變化,晴天、陰天、雨天、冷天、熱天的變化,都對柴窯火性有影響,而氣窯、電窖不考慮這些因素。
我想,趁著現在,趁著建國瓷廠老窯工有的還健在的時候,記錄這口傳心記的資料,將是何等寶貴啊!對柴窯的認識是多方面的,涉及許多領域,它的形成歷史原因,它的建造技巧,它的熱工原理,它的操作由來,它的文化內核,還有更深的知識空間。柴窯是火的精靈,柴窯是描繪千年瓷城的畫筆。
四
人們常說,水有水性,什么樣的水,養什么樣的魚。土有土性,什么樣的土,長什么樣的果。火有火性,什么樣的火,燒什么樣的瓷,這是窯工常說的口頭禪。就燒窯而言,火性指什么?是燃燒過程規律,還是燃燒所產生的光熱。比如煮飯、柴灶、煤爐、電飯煲、油氣灶都能煮熟。但煮出來的飯各是各的味,柴灶煮的飯就特別香。現在時興下鄉吃農家柴灶飯,還特別愛吃鍋巴粥。這煮飯的例子,也說明火有“火性”。但燒窯的火性似乎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溫度、氣溫是燒窯過程中大家所熟知的要素。就升溫的快慢,窯工容易掌控,要燒到成瓷1320℃的溫度,也不難。窯里的氣溫變化,理論上也許說得清,可操作起來就并非人愿,千個師傅千個法。《陶錄余論》說燒窯有二:“二為天工,一為人巧。其由天工者,火性幻化,天然而成。”
可見古人不僅認為火有火性,還覺得火性是人力難以駕馭的。比如窯火的氣氛,氧化焰和還原焰、柴窯、煤窯、電窯、氣窯都可以燒。最有代表性品種,是大家所常見的青花釉里紅的發色,同樣的釉坯放在不同的窯火中,燒出來的成色差別明顯。不少陶瓷文章中一提到至正型元青花之美,總是歸功于進口蘇麻離青鈷料,而我一直不敢茍同。至正型元青花色沉不浮,色正不飄,的確給人無盡的視覺享受。可是在高安的窯藏元青花瓷中,人們也發現同一件器物上的青花,一邊純正一邊灰暗,難道是一邊進口料一邊國產料不成?好的青花料與原產地當然有關,國產料中的珠明料、陂塘青、浙料等就很優良。青料在配制加工環節同樣相當重要。如果說從選料與配制加工是決定青料發色的內因,那么窯火就是青料發色的外因。我認為青花產生的在陶藝中任何色彩不能替代的美感,是火的藝術造化。如果窯工不掌握好“火性”,再好的青料也是徒勞。
我請教過很多人,他們說,松柴有松油,火焰長,火性純正。煤里有硫化物和煤渣,火性不純。他們說,景德鎮先人在茂密的森林里取松柴為窯火,是比較了各種樹木的火性結果。煤也是這樣,在我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廠里,燒煤的倒焰式園窯,萍鄉煤、淮北煤都不能燒,只能燒淮南煤。據說建國瓷廠曾做過用煤粉噴燒柴窯的試驗,無果而終。看來,火性真有幾分神秘莫測。
景德鎮瓷,不管是一元配方還是二元配方,成瓷溫度一般不超過1320℃。窯從點火到溫升成瓷的燒窯過程,燒成時間越短越經濟。人們總是想在最短的時間內燒好瓷器,為了在燒窯過程中不產生開裂、變形、縮釉、煙黃、生燒等燒成毛病,又不得不花時間控制升溫、保溫、氣氛轉換等過程,逐漸升溫到成瓷停火時,使成瓷達到最佳滿意度。龍缸為什么珍貴,工藝難度且不說,據說是在專門的小柴窯里燒上七天七夜。這些窯火特點,還表現在成瓷的聲音上。我們常說景德鎮瓷“聲如磬”,它不同如鐘聲,也不同如鋼鐵敲打聲,它發出的聲音清新悠遠,給人悅耳之靜穆。古瓷和建國瓷廠柴窯瓷發出的就是這“聲如磬”的聲音。跟氣窯瓷當當當類似金屬聲相比,如同簫聲和笛聲之別。有經驗的人,不僅能區分出柴窯、煤窯和氣窯瓷的聲音來,還能從瓷器的聲音里,曉得窯火時間的長、短。
有人說,火性還表現在釉面手感上,不同的窯火,釉面手感是不同的。景德鎮大都是石灰釉,玻化范圍比較寬,柴窯、煤窯、氣窯都能燒出光潔的釉色來。同樣,有經驗的人一閉上眼晴,憑手感能區別不同窯火的瓷器。
有人又說,火性還表現在釉面光亮上,不同的窯火,燒出來的成瓷釉面光澤不同。氣窯瓷有“火氣”,又稱“火光”,很刺眼。現在的仿古高手不再做舊消光,而是通過延長燒成時間或二次進窯來消除“火光”,的確達到了一些效果。但與柴窯瓷發出的“寶光”相比,區別還是明顯。寶光者,光從質來,非浮光閃灼。好多年前,有位道人看中了我朋友瓷器店里一只五百件的窯變紅釉梅瓶,他遠看看,近看看,很是養眼。我們便聊了起來,他說道觀里光線不是很強,這梅瓶寶光四射,請進觀內供奉,會佛光大增。道人語是也非也,且不評說,但柴窯瓷發出的“寶光”,他是慧眼捕捉到了。建國瓷廠最后一位把樁師傅胡家旺先生說,柴窯瓷的古樸老氣,就是資深的老道慧眼,也很難斷定它的準確年代。一些愛好柴窯瓷的朋友說,看慣了建國的柴窯瓷,再漂亮的氣窯瓷也不屑一看。的確,建國瓷廠的青花也好,青花釉里紅也好,所發出的寶光,既別于“火光”,又別于“賊光”的光波,脈脈含情,更有神奇的窯變顏色和各種花釉發出的寶光,都能在視覺藝術上給人以靈性和感悟。
有人還說,火性還表現在釉面滋潤感上。人們常把釉面滋潤作為評價瓷器之美的重要方面。景德鎮的瓷器“白如玉”,決非“白如霜”“白如雪”,這玉含有生命的滋潤感。俗話說,人養玉,玉養人。宋代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景德鎮的湖田窯青白瓷,都達到了“假玉”的藝術效果,至今為后人贊嘆不絕。為了達到釉面的滋潤感,傳說宋代名窯窯口釉里加入了瑪瑙、珍珠粉等貴重成分。景德鎮的顏色釉明、清以來,同樣也用上了珊瑚、玉石、珠子等珍貴原料。我有一只祭紅印泥合,是建國瓷廠配釉老人留下的。共有三只,兒、女各一只,我這只是同他兒子在老母親箱子里要來的。工藝精巧,祭紅色正沉穩,滋潤的釉面觸手流油。他兒子開了大作坊,子繼父業,專門用氣窯燒祭紅。他兒子說,他的氣窯怎么也燒不出柴窯的釉面來。
五
人是為情而活為情而死的動物,國情家情親情友情溫暖著人際關系。人與一花一石也是這樣。養花的愛花如命,賞石的愛石如命。在人的生命過程中,人與物的情懷也常常可以從生到死,結緣而行。我和建國瓷廠柴窯瓷便是這樣。從上世紀60年代末收藏第一只三十件三陽開泰花瓶開始,現在已有相當數量和品種,有的還是建國瓷廠的精品。雖然我過手進進出出的名家名瓷及釉上彩瓷也很多,卻未曾留下一件,也可以說我對建國瓷廠的柴窯瓷的情懷是專注和專一的。我收藏到的顏色釉品種和花釉品種非常豐富,也從鑒賞祭紅的“水眼”和“血絲”,美人醉,還有豇豆紅,桃花片的把玩中增添了知識和情趣。青花和青花釉里紅,沉穩而富于變化,端莊而不妖柔,質樸而不艷麗,清秀而不獻媚。初看,淡淡一笑,笑在含蓄。再看,它會心一笑,含情脈脈。天天看看它,心有靈犀長相知,眾多的窯變花釉更是變幻莫測,都是建國瓷廠在建國后創造的顏色釉新品種,有的如孔雀開屏,有的如波濤翻滾,有的如禮花四射,有的如彩虹懸空。
建國瓷廠的柴窯瓷幾十年來給了我“三養”,一是養眼、二是養心、三是養情。特別是退休以后,更是樂而不知老之已至。現在,我每個月都要跑景德鎮,我的知識源泉和情趣在景德鎮,我的瓷友和朝圣地在景德鎮。就像虔誠的佛教徒初一十五到廟里燒香一樣,古窯址就是我的朝圣地。
還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我第一次走進建國瓷廠陳列室的時候,那閃灼著柴窯之火的斑爛色釉瓷,都是當代的瑰寶。我知道,新中國成立以來,建國瓷廠就是顏色釉生產專業廠,當鎮上許多柴窯紛紛停燒之后,它是唯一保留了傳統的柴窯燒成工藝,由于建國瓷廠的前身是“江西瓷業公司”,它擁有一大批能工巧匠和雕塑彩繪大師。陳列室展出的有馳名中外的顏色釉專家鄧希平和王偉民,還有泰錫麟、熊漢中、黃賣九、王恩懷、姚永康、周樂康、謝勝旺、曾勇、徐江云、洪厚福、蔡忠順等一大批工藝美術師們的作品,這個珍貴的建國瓷廠陳列室,匯聚了建國瓷廠的品種精華,呈現了高超的火的藝術,可以說是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制瓷水準。然而,當我1998年再去的時候,這個陳列室已不復存在了。陳列室的所有藏品本應該歸宿在景德鎮的陶瓷館,然而現在物去樓空,花落誰家?我不能不責怪建國瓷廠的領導,身為一廠之長,身為景德鎮的一員,這本該載入史冊的陳列室,卻在你們的手中斷送了,這將是歷史不可饒恕的錯過。據我所知,這種傳承明、清以來的傳統顏色釉瓷,全世界只有中國,中國只有景德鎮,景德鎮只有建國瓷廠生產。因此被世人稱奇。《景德鎮的顏色釉》一書這樣評價道:
“世界各國對景德鎮的顏色釉品種都極欽佩贊賞,特別是對紅釉、青釉興趣更濃。很多專家學者都競相購買中國古代和現代的顏色釉樣品,進行分析和試制研究,希望能用完善的儀器設備配合先進的科學理論來探索景德鎮顏色釉的秘密,可是多未能得出令人滿意的結果。”
建國瓷廠的歷史資料中記錄了黨和國家領導人出訪國外時,作為國禮贈送的禮品名錄,它遍及世界各國。國家對內對外的交往禮品瓷,是這個廠的重點生產產品。它為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也為瓷城爭得了無尚榮光。
歷史總是在發展中曲折前行,景德鎮陶瓷發展的腳步,決不會因柴窯之火的消失而不前行,瓷畫和陶藝也許將成為景德鎮的新篇章。但我覺得柴窯的消失,消失的不僅僅是柴窯本身,當中國的建設事業和物質生活得到飛快發展和改善的今天,人們逐漸開始意識到許多淹埋掉的老東西的價值。當人們察覺到市場經濟帶來的普遍浮躁的心態時,人們留戀傳統的老東西所蘊涵的民族精神和傳統美德的可貴。我對建國瓷廠柴窯的思念,也正是如此。
六
2004年,景德鎮建鎮千年的大喜日子,錦繡昌南矗立起了巨大的火的塑像。火,是千年瓷城的驕傲。火,是千年瓷城的榮耀。火,譜寫出千年瓷城的華章。騰空而起的火炬,熾熱而壯觀,給人以火一樣的激情。
我凝視著這出自當代藝術家之手的杰作,它就象征著熊熊的窯火。千年來窯火里燒出來的陶瓷,經昌江,過鄱湖,下長江,沿著這條水路,通達四方,名揚四海。不計其數的陶瓷制品,從此就成了人們日常生活的伴侶,也帶給了人們感觀的愉悅。同時,這陶瓷之路,又是商業之路,文化之路。當建鎮千年的時候,我們認真地回顧千年所走過的陶瓷之路,該是多么有意義的事啊!我在想,當我們津津樂道贊美景德鎮陶瓷時,總把它與那個時代的帝王將相和文人墨客聯系在一起,我們的陶瓷鑒賞書籍總是圖錄式的就瓷談瓷,許多文章往往只在窯口、工藝、胎釉的識別或鑒賞上來介紹年代和精美程度。這對陶瓷愛好者當然是需要的。元、明、清留下的許多國之瑰寶“官窯器”,應該說與明永、宣二帝,與清康、雍、乾三朝盛世有關。他們的情趣愛好,的確表現在“官窯器”制作之中。他們設“官窯”,派督陶官,不惜財力去發展景德鎮陶瓷,自然有其功績。我們更應該看到,千年的景德鎮陶瓷史,不僅僅是陶瓷圖錄式的排列,這由陶瓷制品組成的時代鏈條,是環環相扣的。宋影青、元青花釉里紅、明祭紅斗彩、清五彩都是一脈相承的。這血脈,不僅是鎮上的松柴,不僅是鎮上的瓷土。它是一代又一代勞作的,生生不息的陶瓷工匠們。對他們的技藝和情操,對他們創造的非物質陶瓷文化,我們的文字卻太少太少了。
包括陶瓷在內,古人留下的,令今人嘆為觀止的許多藝術珍品,大家常說是勞動人民創造的。石木匠也好,銅鐵匠也好,金銀匠也好,玉匠漆匠也好,這一大群工匠們的技藝創造了美。但是,他們的生活,世世代代都是清苦的,他們的勞作,世世代代都是艱辛的。他們的歲月,世世代代都是春去秋來日復一日的。當我們從電視上看到專家們,戴著白手套把玩和講述故宮珍藏的官窯器時,有多少人曾知道,瓷工們的汗水和淚水流淌過多少。當人們贊譽景德鎮陶瓷“白如玉、薄如紙、聲如磬、明如鏡”的時候,又有多少人知道他們勞動條件的簡陋和勞動環境的惡劣?
我在瓷廠二十六年的日子里,我熟悉陶瓷過程的每一道工序。整個陶瓷的制作過程,幾乎沒有哪一道工序,不是在艱苦和有害身體的塵埃中勞作,幾乎沒有哪一道工序不是繁重而吃力的活兒。矽肺病是制瓷的職業病。高超的技藝既需要瓷工付出重復的大強度勞動,同時,又在勞動中摧殘著身軀。當我們佩服揉泥師傅能從濕泥里揉出摻入的一粒黃豆的絕活時候,有誰能想到成年累月的勞作,使他們的手指常常血跡斑斑。當我們欣賞修坯師傅巧手制出薄如蛋殼的坯件的時候,有誰能想到成年累月地彎曲著腰而使軀體過早地扭曲……制瓷七十二道工序都有這樣的絕活,同時,也都是臟重累的笨活。用瓷工的話說,條條蛇咬人。瓷工們需要養家糊口,需要養兒育女。他們有喜怒哀樂,也有酸甜苦辣。如果我們的陶瓷工作者把這一切寫成文字,連同他們的作品一起展現在陶瓷愛好者的面前,我們會更加認識用生命之火燃燒著鎮窯之火的瓷工們。應該說,真正的瓷魂,正是生生不息的景德鎮千年陶瓷的工匠們。
七
歷史創造著物質,物質承載著歷史。在歷史的進程中,創造物質的人,在創造物質的同時,也創造了許多非物質文化,景德鎮千年陶瓷發展也正是這樣。現在看來,我們不僅對歷史遺存,對古窯址和古建筑保護不夠。同時,對大量的非物質文化更是重視不夠。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正好讀到方李莉女士的《景德鎮民窯》。請看她對建國瓷廠的柴窯多么情意綿綿:
“記得我在1995年還考察過景德鎮唯一的一座民國時期殘存下來的,還繼續燒瓷的建國柴窯。到1997年春天我再去看看,想拍下點資料時,才發現這座窯已于去年上半年就關閉了。也許我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這樣傳說的柴窯開窯、滿窯了,我趕緊用隨身帶去的攝像機和照相機將其拍了下來,以便將來留下一點歷史的形象資料。到1998年我再去時,窯房卻已被完全拆除了……”對于景德鎮陶瓷非物質文化,她又發人深省地坦言:“我覺得一個物種的消失,大家會疾聲呼吁,全自覺地起來保護,但一個地方文化的消失,我相信,在不遠的將來也會得到人們同樣的重視,只是現在還沒有。不過這一天總會到來,我期盼著。”我和方女士的心是相通的。
2006年的春天,我去看建國瓷廠的一位友人,他正好住在柴窯舊址旁的老坯房屋里。柴窯雖拆除了多年,基建卻遲遲未動工。鬧市之中,弄堂深處,須彎彎曲曲魚貫而行的老作坊里的這座窯房,用時興的話說,算是景德鎮窯火的正宗血脈,人們懷念它,憑吊它,不僅是抒發思幽的情懷,更是寄托期盼。當建國瓷廠的柴窯消失之后,景德鎮火的藝術也將面臨著如何代代相傳的思考,一座建國瓷廠的柴窯,承載了物質的和非物質的陶瓷文化是多么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