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是廣州的亞運年,也是廣州城市形象的推廣年。正如政府與媒體所宣傳的,亞運會是提升廣州城市形象的絕好機會,借著開幕式的便車,廣州好好秀了下自己的嶺南文化,鄭重表明其并不缺少文化積淀與內涵,并且具有躋身國際大都市的實力和雄心。應該說,亞運會的成功舉辦是廣州這座城市自改革開放以來最重要的盛會,也是世人重新認識和解讀廣州的一次大好機會。
亞運會對于廣州的重要性不僅在于它對經濟的撬動作用,更在于它還肩負了消除地域文化偏見,重建廣州城市形象的文化傳播功能。亞運會期間的廣州的確把自己最光鮮最美麗的一面呈獻給了世人,在某種程度上或許有助于改善廣州固有的城市形象,然而后亞運時代的廣州在城市形象建設方面究竟何為?
廣州是一個不太注意形象的城市。十幾年前,新周刊做過一個城市排行榜,冠名廣州為“最說不清楚的城市”,究其原因,無非是說它雜亂無章,這主要表現在混亂的城市規劃和交通建設方面:數不清的高架立交橋、散布在各個角落的城中村,以及眾多橫在大馬路上的收費站,都很難讓人覺得廣州的形象有多美好。不過,在混亂的背后廣州有其獨特的秩序和活力,誠如廣州人對自我的評價是“務實”,這座城市更在乎的是內在的生活質量與滿足感,藏富于民總比夸夸奇談外表形象要來得實惠自在,這也是廣州比起北京、上海更能吸引外來移民的過人之處。如果說,廣州完全享受這種小富即安的日子倒也罷,不一定非要和其他城市比個高下,但問題是廣州既然承辦了亞運會,并且想借此機會重塑文化形象,那么就應該從長計議,好好深思。
記得當初為了迎接亞運會,政府、媒體大張旗鼓地宣傳城市形象,又是討論又是征標語,時隔僅一年,亞運結束后真可謂人走茶涼,再也無人問津城市形象。事實上,廣州的城市形象到底是什么,即使是亞運會也沒說清楚,現在更是不了了之。誠然,小蠻腰、雙子塔,還有美光四射的海心沙著實讓廣州風光了一把,但它們年輕得不過三歲,若要用它們來全全代表有幾千年歷史的羊城未免太過草率和淺薄。廣州的城市形象究竟是什么,到底怎么建設,這些問題不解決好,不僅難以讓廣州的文化人揚眉吐氣,而且也會影響未來廣州的可持續發展。
城市形象建設是一個系統工程,這里談一個核心內容,就是嶺南文化與城市形象建設的關聯問題。但凡涉及廣州的城市形象,必會提起嶺南文化,亞運會期間宣傳廣州城市形象時使用頻率最高的詞莫過于嶺南文化,例如《廣州:嶺南文化被世界認知》、《嶺南文化 廣州承載》、《傳統韻味凸顯嶺南文化 廣州亞運開幕別具匠心》、《穿越嶺南文化·廣州十年城變》等等。這么多年來,無論是政府、媒體的宣傳,還是民間或學術界的討論似乎都保持著高度一致,這種一致表現為我們在敘述廣州的城市形象時已經形成固有的模式和套路,即將廣州作為嶺南文化的代言人,將廣州的城市文化等同于嶺南文化,從而塑造出一系列所謂的廣州乃至廣州人的形象,比如兼容并包、勤勞務實、敢為天下先等等。
這些敘述廣泛傳播于各種新聞和討論中,經由政府與傳媒的反復鼓吹,成為了某種不言自明的鐵律,嶺南文化在廣州的城市形象宣傳中儼然扮演了金字招牌的角色,而且很少有人對此提出質疑和反駁。然而,如果將嶺南文化作為整個廣東地區的文化代表倒無妨,但硬是一個勁地用它來標榜和抬高廣州的城市形象其實不妥,并且有礙于廣州城市形象的發展。原因何在?問題有三:
其一,嶺南文化是否等于城市文化?
眾所周知,嶺南文化特指五嶺(大庾嶺,騎田嶺,都龐嶺,萌渚嶺,越城嶺)以南的文化區域。從歷史源流上講,嶺南文化是中原移民與百越土著文化融合的產物,其發生通常會追溯到秦兵入駐嶺南設郡;從它的文化構成上講,嶺南文化包括廣東、廣西、海南這三大文化區域,在廣東文化內部又細分出廣府文化、客家文化以及潮汕文化,不同文化族群各有特色,組織形態復雜多元;從它的文化內容上講,嶺南文化特色主要表現為它與中原文化之間的聯系和差異,例如飲食、風俗、族群性格等。顯然,嶺南文化一詞屬于地域文化范疇,它所承載的核心內容來自于傳統鄉土文明,而不是現代都市文明。嶺南文化中最具特色的是它的民風民俗,其中方言最勝,這些文化因子攜了傳統的力量,具有世代因襲的優勢,同時因為此文化帶有族群的烙印,使得它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排他性與封閉性,從而與現代都市文明具有某些格格不入的地方。
嚴格意義上的城市文明一定具有明晰的空間概念,它特指在此空間內高度組織化、系統化和雜交化的一種文化聚集現象。而嶺南文化所囊括的則是一個非常籠統的文化空間,缺乏明確的地理界線。我們所熟知的嶺南文化其實是由各種散居的村落文明構建出來的一種文化圈層,經由歷代文人不斷加工整理,從而形成今天這樣的一種本土文化觀念,其內涵與現代都市文明有本質不同。從這個意義上說,站在不同的文化立場來塑造城市形象,其效果截然不同。如果只強調嶺南文化,那么所謂的廣州形象與廣東形象其實別無二致,因為它所敘述的內容無非是一種族群特征,比如重商實利、開放包容、開拓務實等等;而如果是站在城市主體性的角度來敘述廣州文化,那么首要考慮的必然是廣州獨有的空間要素和文化標記,如黃埔軍校、沙面、東山民國建筑群、十三行、白天鵝賓館等等。
誠然,廣州對于所謂地標的宣傳不是沒有,但這種宣傳往往停留于一種空泛的口頭包裝或景觀展覽,很少去挖掘城市空間真正的文化內涵和特殊價值,由此很難給人留下多深刻的印象。與此同時,嶺南文化猶如一個用之不盡的雜貨鋪,信手拈來就是幾千年的寶藏,像粵語、粵菜、粵劇、舞龍、舞獅等等,這些東西固然好,但羅列多了也沒太大意義。最匪夷所思的是,不管是北京還是上海從來不會拿什么中原文化或江南文化來宣傳城市形象,論傳統和文化資源,人家絕不亞于我們,但唯獨廣州動不動就說自己是嶺南文化的代言人,從來不說自己的城市到底如何如何,這種拿來主義是出于無奈還是偷懶,需要反思。
其二,嶺南文化是否能由廣州專美?
如果說廣州拿嶺南文化標榜自己是因為我們最能代表嶺南文化,那么借老祖宗的名氣推廣下城市也說得過去,但問題是,廣州憑什么成為了嶺南文化的代言人?嶺南文化本包括了廣西、廣東、海南三大文化區,論文化實力當屬廣東最強,代表嶺南文化應沒什么異議。但廣東文化是由廣府、客家、潮汕這三大民系共同構建起的文化圈,照理說三者都有給自己冠名嶺南文化的權利,但現實是在今天的主流媒體敘述中嶺南文化幾乎已成為廣府人,確切地說是廣州的專利。此種情形是否合理,或者說是否真的有利于廣州的城市形象建設,大有疑情可論。
廣州在塑造自己城市形象時往往以嶺南文化代言人自居,理由無非是自己的文化名人最多。我們的政府和媒體對推廣本地文化名人可謂情有獨鐘,因為名人代表了精英,名人越多意味著精英文化越繁榮,精英文化越繁榮,城市形象自然也越上檔次。不過遺憾的是,廣州當代名人是越來越少了,有些學者甚至以“斷層”來形容我們的文化精英稀缺。到底是真稀缺還是媒體宣傳不夠,這里暫且不論,但公認的事實是歷史名人比我們當代名人要吃香很多,并且由各種宣傳建構出了一個貌似顯赫的廣州名人譜系,比如對本地學人的敘述會上溯至慧能、張九齡、陳白沙,中貫以漢學大家陳澧和朱次琦,下則有康有為、梁啟超、陳寅恪;革命先賢是孫中山、廖仲愷;科技界代表有詹天佑和馮如;藝術界代表通常會舉到冼星海、蔡楚生、紅線女等,當然還有功夫明星李小龍和黃飛鴻是絕不會漏掉的。
這些人物可謂廣東歷史中極具影響力的大家,也是佐證廣州并非文化沙漠的好例證。但問題是這些名人頂多說明了廣東的歷史文化還算悠久深厚,并不能證明我們的當代文化也同樣熠熠生輝。歷史名人的確是文化資源,但不可濫用,用多了會被人說是啃老。況且這些名人本不都屬于廣州,若要一個勁地占為己有,也難以服眾。因為稍微考察下這些名人生平,就知道無論是他們的出生地,還是他們的生活與工作地,其實都與廣州沒太大關系。這里面不僅有相當多的人是客家人與潮汕人,而且他們大多成名于廣州以外,之所以被貼上廣州的標簽不過是因為他們在這里曾短暫地學習和生活過,廣州對他們而言更像是一個臨時的人生驛站,而不是最終的文化守地。
可以說,上世紀末的廣州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地的確是獨領風騷,它恰如上世紀初的廣州作為近代革命的發源地也曾風華絕代,但不幸的是兩者均以精英北上告終。我們面臨的現實窘境無非再次說明廣州這座城市的精英文化猶如“穿堂風”,總是可以鮮活一陣但總也沒法保持溫度,以至于我們只能借古人之名、他人之名往自己臉上貼金。廣州能否代表嶺南文化并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先把自己的城市文化、現代文化搞好,搞好了,廣州不僅是嶺南文化的接班人,更是本地傳統的再造者。否則,廣州文化就好比裹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夾生飯,不倫不類、拎不清。
其三,嶺南文化是否有底氣引領我們的未來?
誠然,城市文化的發展不能脫離歷史傳統,獨特的地域文明也是滋養和維系現代城市的源泉,從這個意義上說,嶺南文化對廣州城市形象建設以及城市文化發展具有不可磨滅的重要作用。但問題是這種文化如果僅僅只是作為一個標簽或口號來迎合各種形象宣傳和城市競爭,那只能說明嶺南文化已經成為僵死的古董,并不具有創造未來的生命力。
為什么總拿歷史名人說事,說白了還是因為我們自己生產的當代文化乏善可陳,缺少影響力。去年9月份,新華社《瞭望東方周刊》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中國城市國際形象調查活動”,結果是廣州不僅無緣榮膺國際形象最佳城市,而且位列全國第15位,排名之后、名次之低,令人咋舌。且不說這排名是否完全科學,但不能否認的事實是廣州在文化建設和形象宣傳方面的確不盡如人意,至少我們的形象排名與我們的經濟實力就毫不相稱。
然而不要忘記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廣州完全有資格與京、滬叫板,學者楊東平在《城市季風》中寫到廣州文化代表了世紀末的新北伐,廣州在當時全國的影響力可見一斑。廣州之所以深入人心也并非是因為它的精英文化有多發達,而是因為它新潮的生活方式以及流行文化獨樹一幟。可惜的是,廣州并沒有把握住這一發展自身文化內涵與城市文化資源的大好時機,只顧坐享其成改革開放的頭啖湯。當內地經濟與文化逐步復蘇之時,廣州便開始喪失自己在城市文化領域發展的優越性,廣州流行樂壇的沒落和影視劇制作的凋敝就是最好的例證。
一個城市能否成為文化的中心,能否樹立具有魅力的城市形象,關鍵不在于有多少精英或名人,而在于這種精英文化能否與當地結合形成一種富有個性與特色的文化形態。例如北京與上海都早在民國時期便產生京派與海派兩大文化支系,可以自成一體、各有千秋,延續至今,且魅力不減。反觀廣州,顯然沒有出現過一種稱之為粵派的城市文化,盡管在繪畫領域曾有一代宗師高劍父創立的嶺南畫派,但也是曇花一現。整體而言,廣州并沒有形成一個與本地文化高度融合、且穩定持久的精英文化群落,也沒有形成一個個性鮮明、高度發達的現代都市文化。正因為此,每當廣州需要推出自己城市形象的時候,只能借助于已有的文化品牌,如“嶺南文化”這樣一個似是而非的概念來打包城市,還美其名曰舊瓶裝新酒。
用這樣的辦法來建設廣州形象未嘗不可,畢竟嶺南文化也享有極高的美譽度,但問題是未來的城市競爭不僅是經濟的競爭,也是文化的競爭、形象的競爭,而這些競爭恐怕都不是我們傳統嶺南文化所能完全勝任的。誠然,亞運會的成功召開讓廣州的城市形象加分不少,但筆者想說的是,這種大型活動主要改變的是城市的某些外在景觀與硬件設施,對于全面提升城市形象而言,它的作用其實非常有限。因為一旦這些建筑缺少人文元素的注入與文化氛圍的助推,很容易被人遺忘和廢棄。真正具有影響力與凝聚力的城市形象一定是具有核心競爭力的文化實體,它必然涉及到每個市民的文化自信心與身份認同感,而廣州的城市形象建設還遠遠沒有進入觀念文化層面的內容。盡管我們擁有全國最發達的報業和媒體,但廣州似乎并沒有很好地開放利用過,或者說我們并不重視對自己城市的宣傳和包裝,這不得不說是一個莫大的損失。
事實上,廣州的城市文化精華可能主要集中于近代一百來年的歷史,但我們并未對其進行認真有序的梳理,也沒有深入挖掘和篩選其中有價值和有內涵的東西,這導致了我們今天在宣傳廣州的城市形象時幾乎是一盤散沙、不成體系。既然亞運會為廣州提供了一個提升城市形象的平臺,政府就應該趁勢把廣州的文化建設徹底搞上去、堅持下去。如果還是原地踏步、不思進取,或者臨時抱佛腳的話,只能是被人牽著鼻子走,再次放棄文化重建的機會。廣州是一個富有包容性與生命力的城市。但這個城市一直在變,而且變化得太快,什么東西都來不及沉淀。伴隨著不斷的變化,每個廣州人是否有足夠的熱情和智慧去堅守這個城市不變的精神與情懷,才是真正決定這個城市形象與未來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