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當下中國:光芒
如果說,1978年開始的思想解放運動與新啟蒙思潮是一道光芒,那么,從這道光芒流瀉出來的是什么呢?
光芒的第一個重要層面是和平安定。從1840年至1978年這近140年之間,中華民族棲居的這塊土地上,兩次相鄰的戰爭或巨大政治動蕩之間相隔的時間幾乎未曾超過十年。
而從1978年至今的三十余年間,雖也有過規模不大的邊陲戰爭和時間短暫卻影響深遠的政治動蕩,但從人民正常的日常生活和整個國家的經濟建設而言,無論如何應是自1840年以來的170余年間最為和平安定的時光。盡管這種和平安定并非沒有積累下深刻的危機,但對于中華民族來說,意義無論如何是非凡巨大的,每一了解中國近代史的人們,尤其是經歷過不是戰爭卻在心靈的震蕩上強烈過戰爭的“文化大革命”的人們,都會深知這一非凡意義的極為寶貴和深邃的內涵。
光芒的第二個突出景觀為經濟現代化與經濟起飛。三十余年間,我國已基本形構為一個市場經濟國家,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WTO),告別了閉關鎖國,成為了世界第三大貿易國,參與了經濟全球化和人類共同的經濟事業,并已從1978年前的世界第十大經濟體躍升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外匯儲備世界第一。
光芒之三為民生的進展。中國農村貧困監測數據顯示,從1978年到2007年,中國農村尚未解決溫飽的絕對貧困人口數量已從2.5億下降到1479萬,占農村總人口的比重由30.7%下降到1.6%。[1]
1973—1975年,我國男性人均期望壽命為63.6歲,女性為66.3歲(總體數據無統計);2005年,男性為70.0歲女性為74.0歲,總體為 73.0歲。[2]
僅此兩項數據,我想,三十余年來的我國民生進展狀況已可有確鑿領略。
光芒之四為朝向現代文明轉型的國家重要立法。1978年以來,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之后,法治國家日益成為國家政治的明確目標。中共十五大的政治報告標志性地首次明確提出了“建立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不久后,這一目標又被寫進我國憲法。中共十六大后中國政府則進一步提出了建設法治政府的要求。[3]
1982、1988、1993、1999各年的憲法修改,逐漸明確了個體經濟、私營經濟作為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
2004年的憲法修改,第一次將尊重和保障人權寫進國家憲法,第一次把保護私有財產及其權利寫進國家憲法。同時,第一次明確地將國家建立健全同經濟發展水平相適應的社會保障制度寫進國家憲法。
1993年醞釀,2007年最后定格的《物權法》,以及近年來的一系列相關立法,如2006年《破產法》,2007年《反壟斷法》、《公司法》、《證券法》,2007年《勞動合同法》等的制定或修改,將上述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保護私有財產,強化社會保障等憲法原則更加具體化和可操作化了。
1989年出臺,確立了民告官制度的《行政訴訟法》,1994年出臺的《國家賠償法》等,皆特別地體現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訴求公正的明確意向。[4]
所有這些朝向現代文明的重要立法,對于一個有著數千年歷史的人治大國,其意義的重大是毋庸置疑的。
光芒之五為治理方式的漸進和增量轉變。三十余年來,國家治理方式,從全能全管全包政府逐漸向以宏觀調控為主要功能的政府轉變,并提出了進一步向服務型政府轉變的目標;國家在經濟、社會方面從高度集權逐漸向相對分權轉變;一元的國家權力主體逐漸向多元的市場或社會權力主體轉變。同時,基層民主的試行,經由黨內民主推進人民民主的民主發展路線圖的提出,2009年政府第一次發布的《人權行動計劃》等,皆顯現了政治現代化的某些謹慎和意義重大的變量。[5]
光芒之六為現代性普世價值的國家意識形態化。“以人為本”和“科學發展”毫無疑問是現代文明的最重要的普世價值,這些現代文明的普世價值成為我國國家意識形態的根本性內容,當然是我國對現代文明基本理念的認知的重要推進(相比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所提出的四個現代化——農業現代化、工業現代化、國防現代化、科學技術現代化——而言,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四個現代化不過是技術現代化,或曰生產力的現代化,是現代文明的硬件層次,而“以人為本,科學發展”這樣的現代性的普世價值已進入現代文明的軟件層次)。
二、當下中國:陰影
有光芒就有陰影。與“1978”這道光芒相伴隨的陰影又是些什么呢?
陰影之一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度的把握有失控的表現,貧富懸殊狀況嚴重。根據世界銀行公布的數據顯示,中國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數2004、2005年皆為0.47。[6]
這是一個在理論上超過了導致社會動蕩警戒線的數據。對于一個有著數千年的“不患寡只患不均”之頑固傳統的社會來說尤為如是。
陰影之二為腐敗,尤其是官權與商利相互勾結的腐敗。甚至是出現了官商匪沆瀣一氣的黑惡勢力。這些常見諸報端,無須在這里注明事實與數據。
陰影之三為整個社會生活潛規則普遍而嚴重。國民的現代理性精神:規則意識、法律意識、契約意識等依然薄弱,而相應的規則、法律、契約等真正實施的可能性亦依然較低。國家及各級單位的治理,人治的成分依然遠大過法治。社會資源向權—利之集團、單位、地區等集中乃至壟斷,因而形成社會資源分布一元而非多元,社會財富擁有成金字塔結構而非橄欖形結構的非良性狀態依然明顯,甚至更趨顯著。小政府大社會的現代社會進程時會出現反向退行。官權本位(而非人本位)狀況依然堪憂,近年甚至有加劇趨向。有關公權力監督等的公共問題討論之信息與言論空間,比之1978年前雖是天壤之別,但其公開性、自由度仍遠不充分。總之,政治民主的實際步伐雖不能說全無進展,但可說是基本處于長期俳徊之狀。
陰影之四為國民幸福指數頗不理想,精神疾患率高。所謂“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這種吊詭現象普遍存在。
2005年,教育部重大攻關項目《當代中國人精神生活調查研究》課題組對全國20個省市40個城鄉調查點進行了嚴格的入戶抽樣調查。在中國城鄉居民生活滿意度調查方面,該課題組發現,只有44.9%的被調查對象對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況感到“非常滿意”和“比較滿意”。在有關中國居民心理生活的調查方面,課題組還發現,62.3%的中國城鄉居民“有時”甚至“經常”、“整天”感到焦慮不安。同年,國內著名的調查公司——零點研究咨詢集團的調查表明,在2003—2005年的連續三年間,中國居民對自己總體生活的滿意程度呈逐年下降趨勢,2003年為68.2%,2004年為66.9%,2005年為56.1%。[7]
2009年6月,《柳葉刀》雜志發表了對中國四省精神障礙的流行病學調查結果:中國約有1.73億人患有不同類型的精神障礙。[8]
經濟高速增長而幸福感增長有限,焦慮感漫延,這可能是現代化必然伴生的后果之一種。但就我國的具體情況而言,恐怕不是現代化進程太快,而是現代化進程中結構嚴重不平衡所致。它與上述提到的貧富懸殊、社會腐敗、潛規則盛行等所造成的權勢財富比較落差及公正渴求之類的社會生活不安全感顯然相關,而更切近和現實的一個原因則當是:理性的,公正的,持續的,穩定的,可信賴的多方面多層級社會保障系統還遠未確立。
陰影之五為環境污染。由于經濟高速發展所帶來的工業廢氣、廢水、廢物等,使我國工業較發達地區的環境嚴重惡化。而人類的整個現代化事業給地球環境所造成的溫室效應,使地球變暖加速進行,全球土地沙漠化日趨嚴重,巨型而又怪異的自然災害越發頻仍。我國在近三十年的發展中,已成為“世界工廠”,對地球環境問題自然也承擔著一份責任。
陰影之六為價值真空,良知缺如,精神虛無,心靈暈眩,根本上說,是文化邏輯混亂。1978年來的思想解放運動,解放了中國人的自利之心,自為之能;1978年之后的新啟蒙思潮,試圖重建中國人的主體意識,這些無疑都是有著巨大的積極意義的。但是,這種解放和這種重建工作,似乎被什么阻滯了,攪亂了。近三十年,尤其是近二十年來的欲望主義和傳統的道德中心主義,把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攪成了一窩粥。人們內心中的價值真空或混亂狀態也許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空前的,或者是三千年來未有的。人們從五六十年代的觀念上的只人不己,只公不私,只義不利,忽然一下子顛倒而為八九十年代以來的只己不人,只私不公,只利不義,一句話,人們從“無我的世界”一下子變成了“無世界的我”[9]。人們在內心中并非沒有惶惑,并非沒有超乎一般的緊張,人們在事實上,并非沒有,也并非不知如此這般的價值狀態,造成了每一個體以及整個社會、國家的巨大成本(有許多成本將要由未來的可能是相當漫長的歷史來清算)。
應該說,由于思想解放運動和新啟蒙思潮未真正徹底展開,我們在三個層面上,皆未有有成效的建設:
其一,權利倫理(公共道德或公德),也就是建立在現代理性:權利與責任、規則、法律、契約等意識上的信用精神和全民的信用習性、信用環境未真正建立起來。
其二,德性倫理(個人道德或私德),這個我國傳統上相當強勢的部分,由于欲望主義的沖擊,由于現實生活的變化(由主要生活在熟人社會轉變為主要生活在生人社會),傳統上靠口碑和口誅來鉗制人心的傳統他律性的恥感文化基本失效,而又無西方靠天堂、地獄和救贖等鉗制人心的自律性的罪感文化傳統,而現代性意義上的德性倫理資源及其創造性探索,實際上處于被抑制狀態,人們的良知缺如,心理焦慮和精神虛無就可想而知了。
其三,超越性文化之維,或曰信仰之維,這個中國文化傳統上本并不缺乏,卻凝聚得不甚好的部分,在欲望主義和傳統道德中心主義的夾持下,變得更加亂相疊出(不是信仰多元而是信仰混亂),普遍的狀況是思想困惑,心靈暈眩,找不到生存的支點。
三、當下中國問題的解釋維度
第一種解釋維度是對制度因素的關注。其中又有觀點很不相同的幾個方向:
其一,眼里沒有光芒,只有陰影,因此根本上否定1978年以來的中國的改革開放,認為乃是走入歧途,應該徹底回到1978年之前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無產階級專政”的老路上去,認為那種由高度個人集權和國家控制所構成的雖寡卻相對較均的社會資源狀態才是最好的社會,才是最正確的發展道路。
其二,也看到光芒,可更多看到陰影,并認為1978年來的中國社會的一切正面發展,根本上并非源于1978年開始的思想解放運動和新啟蒙思潮,而是源于五六十年代已奠定的基礎,因此主張在繼續近30年的道路的同時,更多地回到1978年前30年去。
其三,認為光芒是主要的和根本性的,但認為陰影也是嚴峻的,這種陰影嚴峻的原因是政治體制改革未能很好地與經濟體制改革協調發展,是制度更新緩慢所致,也就是認為,在經濟體制改革的同時,法治、民主、權力制衡等政治文明進展滯后,導致了當下中國的種種問題。而這一方向又有兩種很不相同的思維:第一種思維是總體性思維,認為制度更新是一攬子的事,任何局部改變和部分的努力都是無濟于事的;第二種思維是非總體性的,認為在今天的情境下,制度更新當是和平持續漸進的,不斷建設性創造性地達至理想境界。
第二種解釋維度是文化因素的關注。這一解釋維度突出地顯現為對轉型中的中國社會價值虛無,道德荒原的焦慮。
如,“人文精神失落論”就是一例,哀嘆人文精神的失落,然究竟失落的是什么卻語焉不詳。是失落了80年代以來的人道主義和主體性追問?還是失落了1978年前的革命理想主義或曰革命浪漫主義精神?抑或是失落了基本上是道德中心主義的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特別是儒家文化精神?
又如“中國歷史宗教缺乏論”。認為中國歷史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出現一種全民信仰的典型宗教,以至于無法制衡市場經濟帶來的欲望主義。所以有人認為應引進基督教,也有人主張更多用伊斯蘭教精神沖涮中國文化精神。
再如“傳統文化斷裂論”。此說目前最為強勢,認為上世紀的新文化運動直至“文化大革命”以及近30年來的市場化,根本上是西化再西化,全盤西化,以至于中國傳統文化幾被完全斷裂,阻滯,衰微消泯,此是當下中國問題的癥結。所以當務之急是應當復興傳統文化。結合著“宗教缺乏論”,更有人主張將儒家文化改造為典型宗教,且使之成為全民信仰中心,作為國教,以收拾人心。
還有人認為,當下中國問題的關鍵,是丟失了以“文化大革命”為標志的1978年前30年乃至整個革命時期所顯現出來的“平等”理念。
總之,當下中國問題之文化關注的解釋維度,近20年間,幾乎一邊倒的傾向是文化保守主義的。
當然,欲望主義或消費主義,同樣是90年代以來最為強勢的文化思潮之一,這一思潮無條件地追捧市場,無條件地為市場邏輯或資本邏輯作迎合性的,完全沒有批判的理論論證的“文化搭臺”。不過此一思潮根本上是乘勢而行,順流而下,并不構成對當下中國問題的關注,所以很難說是對當下中國問題的一種解釋方向。
四、當下中國問題:制度的歸制度,文化的歸文化
上述兩種解釋維度,制度解釋維度和文化解釋維度,連同已獲實現的經濟現代化思想路徑一起,作為一種多元狀況,對于當代中國思想,不僅是一種正常,且就絕大多數時間里思想單一、一元的中國歷史而言,乃是一種幸事。但是,制度解釋維度與文化解釋維度之間卻發生了本不應有的矛盾。
某些文化解釋維度的論說企圖以文化關注取代制度關注,甚至是以總體性的文化解決取代制度解決,如提出所謂政治儒學,以及所謂政教合一的儒教國教化等,顯現出文化決定論的取向。
而一些制度解釋維度的論說,則不分清紅皂白地將一切文化解釋維度的論說一概斥之為“文化決定論”。如認為“二十世紀發生過三次文化論戰,復古派與西化派爭得你死我活,卻是同一個‘文化決定論’的兩極震蕩,都把中國的存亡興廢歸結為文化問題,除了轉移社會政治層面的注意力,在思想學術層面,也乏善可陳,沒有積累下多少積極成果”。并認為不要重蹈“五四”的誤區,不要強調“文化”。[10]
從歷史看,自1840年以來,我們歷經了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以及20世紀初的工商業勃興,然后才有了新文化運動,如何新文化運動就有了文化決定論的罪名呢(且由文言文而白話文的革命性變革,難道不是新文化運動推進的決定性進步,而是“思想學術層面乏善可陳”嗎)?
從現實看,當代中國現代化進程之經濟、制度(政治)、文化三者之間,其權重與格局究應如何看待,則需加以稍事具體詳細一點的討論。
首先,1978年以來,尤其是90年代以來的中國經濟改革,無疑重要非凡,且成就卓著。然因此而判定,中國的現代化,只需要經濟現代化(生產力、生產關系,即生產方式現代化)一路便已足可,唯經濟主義或經濟決定論思想順此慣性而定格而僵化,并由此將經濟高速發展始終作為國治民安的主導甚至唯一手段,這一偏差的負面今天已然突顯。
其次,關于制度解釋維度,或曰制度因素的關注,即政治體制改革,制度更新,政治文明的推進,無疑是極為重要的,且今天顯然是越來越重要了,甚至可以說已然十分迫切。但對于制度解釋維度中的不同致思方向,我們卻應有不同的態度。
前述制度解釋維度的三種觀點中,第一種觀點,所謂1978年以來是道路上的根本錯誤,這是無論如何不能同意的,抓住前進中的過程性問題,就欲開倒車,甚至做“文化大革命”的翻案文章,這不僅是思維上的僵化極“左”,且是最易引起社會動蕩的觀念;第二種觀點,所謂1978年后30年成就根本上賴以前30年的基礎,如果不是希圖以前30年否定后30年,只是從前30年汲取有益資源,在思路上應該是有意義的;第三種觀點,所謂1978年后30年的光芒是主要的和根本性的,但認為陰影嚴峻,而當下中國問題的癥結,在于制度更新滯后,這一觀點中的第一種思維,即總體性思維,乃是傳統思維,容易演變為或激進或怠棄的路向,第二種思維,即非總體性思維,則我認為應該說基本上是正確的,但不全面,因為缺乏了對文化因素的關注,缺乏了對文化解釋維度的認知。事實上,文化轉型不僅是文明轉型的關鍵要素之一,也是制度更新和平穩定之持續漸進的根本性推動力量。
我認為,就當下中國問題之經濟、制度、文化三者關系的思考,應持如下三個原則:
其一,非決定論原則。不管是經濟決定論,制度決定論,還是文化決定論,都是不正確的。一個社會的現代文明轉型是一個多維多向的系統工程,任何一個單方面的決定論都不可能真正解決問題。
其二,非總體性原則。系統發展又絕不是總體性(革命或一攬子解決問題,抑或曰改天換地,一張白紙好畫畫等)的思維方式。總體性同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思維。文明轉型的系統工程,既不可以是單方面的決定論的,亦不可以是總體性的,一攬子的買賣。這是我們不能不首先明確的思維方式問題。1978年以來30年的成就,在思維方式上的根本性啟示就是非總體性:擱置其他,經濟先行。當然,這一思維方式在今天面臨的問題是,經濟先行不能變成了經濟獨行,變成了經濟決定論。下一個30年必須逐漸展開新的重心。今天已到了中國之文明轉型的一個新的拐點。
其三,社會形態的分化原則。制度的歸制度,文化的歸文化,當然,經濟的亦歸經濟。正如“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中國傳統思維中最缺乏的就是這樣一種“分”的思想方法,亦即多元的思想方法。現代文明轉型的根本所在,就是要否棄“政教經(經濟)”合一的大一統傳統社會形態,而形塑經濟、文化、制度相分離、相制衡、相協同、相促進的多元、系統、互洽而和諧的新型社會形態。
因此,當制度解釋維度的論說在強調制度因素的重要性時,恐怕應非常小心不要掉進了制度決定論的窠臼,因為一旦掉入此窠臼,便首先從思維方式上成為了復舊。制度決定論者往往同時又是總體性論者,往往認為“改天換地”般全方位改變制度就能夠改變一切,因此常試圖通過一攬子的制度改變方案總體性地改變世界,而結果卻適得其反,很容易讓歷史成為不斷“翻燒餅”的循環過程。170年以來的中華民族現代化歷史曾屢次嘗試制度決定論的方案,曾屢次幻想著一步進入天堂,而歷史卻告訴我們,完美理想中有許多幻覺的成分,而幻覺之后常緊隨著失望。我們不可以不謹記這些歷史經驗。(俄國的例子也可作一旁證:普京上臺,即取消州長民選,改為直接委任;自己兩屆總統任滿后又任總理,據說下屆將再參選總統,若真,豈非變相終身制?我們無意論及俄羅斯政治生態變遷的價值正負,想問的僅只是這是制度的原因,而沒有經濟的,尤其是沒有俄國文化基因的深刻根源嗎?)
而且,就是制度變革本身,也不一定必須是總體性地解決問題,而更可能應是隨機、逐步、漸進地,一個一個問題域的推進,一個一個問題方向的變革(先發現代化國家,人權、民主、種族、性別諸問題皆不是一蹴而就解決的)。關鍵的是必須始終朝向正確的價值目標——就中國當代歷史而言,就是勝利完成中華民族向現代文明的盡可能理想的轉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價值目標。
總之,制度的歸制度,文化的歸文化,對于中華民族的現代文明轉型而言,兩種進路都是不可或缺的。而在經濟現代化先行至今的中國社會,制度與文化,究竟哪一進路在某一特定的歷史時期可能上升為主要矛盾,卻還有賴于特定歷史機遇的風云際會,需要我們對歷史機遇進行仔細的觀察和分析。
五、當下中國問題的文化進路
毫無疑問,文化決定論也是必須否棄的。但是,當下中國問題的文化解釋維度亦即文化進路,又不應該是不可以思考的。事實上,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意識清晰的文化進路是被人們所忽視和輕視的。
人們對文化解釋維度亦即文化進路的忽視與輕視,其原因首先是由于對“文化”概念理解的偏失。
通常人們把文化概念理解為精神文化、制度文化和器物文化的統一。器物文化和制度文化較好理解,無非是體現在器物和制度中的精神文化因素,也可以表述為體現在器物和制度中的人化因素。但精神文化究竟為何,卻分歧甚多。一般而言,人們多認為所謂精神文化的所指,就是文學藝術、學術研究、教育傳播和大眾傳播,以及宗教或意識形態等知識和想象性作品的符號生產。但是,當英國文化批評家雷蒙德·威廉斯提出“文化即生活方式”時,文化內涵的一個另一廣闊空間就被開啟了。
威廉斯之“文化即生活方式”的命題的提出,是極重要的貢獻,它使文化在人類生活中的意義得到了重大的拓展和根本性的落實。我以為,“文化是生活方式”這一命題所展開的,乃是人類生活的目的性活動,并非經濟行為和政治行為,而是人類生活本身,亦即每一個個人的本原性的存在方式,以及所有的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非經濟非政治的構成性存在方式。作為生活方式的文化,乃是人類存在的目的性根基,價值性根基。
事實上,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制度方式共同構成了人類的總體存在方式。而對于人類歷史來說,生活方式與生產方式是同樣具有根基性的意義的。我們甚至可以比喻說,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有如列車的左右兩邊車輪,制度方式則如車廂,只有一邊輪子轉動是無法推動歷史前進的(當然車輪飛轉,車廂老舊不匹亦是重大問題)。且比較而言,作為生活方式的文化對于人類歷史來說可能是最為潛在,最為持久,最具穩定性(負面上則是最具惰性)的根基性的東西。
不意識文化是生活方式,不意識生活方式與生產方式對于人類歷史同樣具有根基性意義,只將文化作為某種“紙”上的,務“虛”的,“當不了飯吃的”東西,忽視和輕視便自是必然。
對文化進路的忽視與輕視,還來源于對文化力量的偏狹認知。
人們今天已然普遍地認識到文化乃是軟實力,不過,所謂軟實力,其實只是因為文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產業化,文化產業的利潤日益可觀,文化可以換來財富,可以賺錢,畢竟,賺錢,物質的東西,才是實力,所謂軟實力,要點不在“軟”字,而全在“實力”二字。可是,文化是一種軟實力,卻萬萬不可以作此偏狹的理解。
文化,作為生活方式的文化,它的至為重要的,所謂根基性的力量,乃是來自于它同歷史,同文明范型的作為生產方式的經濟相匹合的程度。這種匹配密合程度愈高,文化愈呈現強勢,呈高位,因而愈有力量,根基性力量。
對這一問題的認知,中華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本當最為深刻才是。在我們這塊大陸的民族融合歷史中,長期居主導位置的漢民族曾于元代和清代兩度被當時的漢民族之外的民族之武力所打敗,政權被置換。然而,漢文化卻又兩度將執掌這兩個政權的蒙古族和滿族所逐漸同化、融化,甚至消泯,并最終形構為今日的以漢文化為主導的五十六個民族融合一體的大中華民族。顯然,在這樣的兩個案例中,軍事上和政治上的全面和甚至是數百年的勝利,最終是被一種文化所折服,所消融,所化合。這就是強勢文化或曰高位文化的意義,這也就是文化的根基性力量,真正的軟實力的力量之所在!
文化的意義不可忽視。文化的力量不可輕視。當下中國問題的文化進路不可忽視和輕視。
但是什么樣的文化才是有意義有力量,才是強勢或高位的,才是真正的軟實力呢?文化保守主義之意義上的“文化”可以嗎?
繼續以中國歷史為例。在前現代之中國,漢文化之強勢與高位,當然是源于在農牧文明的框架中,漢文化比之當時其他相鄰的少數民族文化,是與農業小生產的主要自給自足的,亦即所謂亞細亞的生產方式最為匹配密合的生活方式,因此最終具有了最為根基性的消融一切的力量。
然而在今天,在現代的工業文明乃至后工業文明的框架下,未經變革改造的傳統漢文化還能是最終的最有力量的文化嗎?歷史已就這一點兩度作出了回答。1840年之后,打了敗仗的中國人思謀著“以夷之長以制夷”,發動了洋務運動,試圖以堅船利炮回敬堅船利炮,結果成績不佳;然后有了戊戌變法與辛亥革命的制度上的總體性轉變,可是依魯迅的話來說,仍有“城頭變幻大王旗”之感;然后便有了新文化運動,在文化的意義上向先發現代化國家和社會學習,學習他們的基礎文化理念:科學(理性)和民主。1949年之后,我們曾想用“四個現代化”(工業、農業、國防、科學技術之現代化)來實現現代化,其嘗試結果亦不能令人滿意,于是明白了在生產力的現代化之外,至少還必須有生產關系即市場經濟的經濟現代化,同時在法治、民主、理性、人本等方面也有了一定程度的開展。此一拓進顯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同時又帶來了一系列問題。這一系列問題的原因,制度因素的關注無疑是重要的,但文化因素關注的嚴重缺失(由于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態,本當對文化在歷史進程中的意義認知最為深刻的我們民族,卻基本上漠視此一意義),文化現代化未得到系統認知,未有真正意義上地展開,甚而至于反向進行,在經濟和國力上取得一點成績時立馬退行、固守且自大起來,把由我們民族所屢次驗證的與生產方式匹合的生活方式具有根基性力量的這一歷史真理完全地拋到腦后去了。
我以為,可以再用一個非常具有說明力的比喻來描述制度、經濟與文化三者間的關系:制度有如陸地高山,經濟有如河流大海,文化有如我們置身其中的空氣或曰地球大氣。陸地高山是我們生存的框架,否則我們往何處棲居?河流大海是我們的生存命脈,所謂生命之源,沒有水,我們的生命能延續幾天?然而空氣是我們的生命本身,沒有空氣我們的生命能延續幾秒?問題在于,當我們不缺乏空氣時,我們根本感覺不到空氣的存在,更感覺不到空氣的重要性,可是一旦缺氧,例如進入了一定的海拔高度,我們立馬就會感覺到空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東西——這,也就是所謂“軟”實力!
而當下中國,有沒有嚴重缺氧,空氣惡濁的狀況,乃至于深刻地影響了我們民族的生存和生命的問題呢?我認為是存在的,嚴重存在的。
規則意識嚴重缺乏,缺乏真正合于現代文明的規則,或有規則而絕不以為意,不當回事,尤其是嚴重缺乏屬于新文明的精神規則和文化邏輯的建構,缺乏對新文明的精神規則、文化邏輯和價值判斷依據的認知與信念,因而心靈暈眩,生命失去支點;人與人,人與群體,人與社會之間嚴重缺乏信用,缺乏情感、情義,缺乏由共同志趣和信念所構成的人際凝聚;人的心中幾乎完全缺乏應有的欲望制動閥,任何手段,假丑惡兇殘黑,無所顧忌,只要眼前利益到手,一切不在話下;缺乏對生命的終極關懷,缺乏必不可少的信仰與敬畏,缺乏人生意義的信念……
而90年代以來形成的經濟現代化,文化保守化,又更使當下中國之文化形成為一種悖謬、畸形的景況,一種要用前現代之中國的作為封建專制意識形態的文化邏輯抑壓經濟現代化所引發的社會問題之聲音的甚囂塵上,使本來缺氧的我們的空氣,更加渾濁,乃至惡臭,簡直要使人窒息!
總之,1978年以來30年,作為生產方式的經濟之河是暢達了,但有如陸地高山之框架的制度的調整步伐緩慢,滯后,而有如大氣的作為生活方式的文化,則處于嚴重缺氧、渾濁的狀態。
因此,當下中國問題的文化進路必不可免,但卻絕不應是文化保守主義之“退”路,而當是文化現代化之進路:面對文明轉型的中國文化之改造和創化勢在必行!
[1]郝亞琳、董峻:《中國農村絕對貧困人口已減至1500萬以下》,新華網北京2008年7月8日電// www.xinhuanet.com。
[2]中華人民共和國衛生部編:《2008中國衛生統計年鑒》,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出版社,2008。
[3]參見:俞可平:《中國治理變遷30年(1978—2008)》,《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8.3。
[4]參見:阿計:《評點15部經典立法》,《公民導刊》,2008.10;李曙光:《中國改革三十年:從人治到法治的轉型》,《中國改革》,2008.3。
[5]參見:俞可平:《中國治理變遷30年(1978—2008)》,《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8.3。
[6]資料:《1980—2005年中國基尼系數變化趨勢》,《中國統計年鑒》,轉引自:《理論參考》,2008.一。
[7]文軍:《幸福度下降:一種未預期的現代性后果》,《社會觀察》,2006.六。
[8]田鵬、齊小苗:《1.73億中國人的精神危機》,《科學新聞》(2010.8)中華精神衛生網:www.21jk.com.cn/。
[9]參見:金岱:《心界》,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
[10]朱學勤:《2004:傳統文化思潮激起波瀾》,胡曉明編《讀經:啟蒙還是蒙昧?》,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