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的一些人和事

（一）

紅安很小，縣城更小，走在街上全是熟人。如果哪天有個不認識的人在街上走過去，要引得大家議論半天。這樣一個地方，小學的同學差不多全是熟人。

我們這一屆是1970年進的小學，250個學生，分成五個班。這一屆命中注定就是學制多變的一屆。先是春季入學，讀了幾年改成秋季入學；先是在一小上課，三四年級又到二小上課，每次全校開大會還要扛著板凳到一小去。四五年級又回到一小，后來又有一系列沒完沒了的改變。

小學畢業的時候，正趕上毛主席不知在哪里說了一句，小學辦初中班是個好辦法，于是全國做實驗，我們這一屆最好的兩個班，三班和五班就留在一小，作為初中班，其余的三個班到了一中讀初中。那個時候不講學習，所謂好的班，就是勞動出色，不要命地苦干，然后是一些能歌善舞的同學。

留在小學讀初中的這兩個班，過了兩年非人的日子。那時候天天勤工儉學，到處去挖鵝卵石，用錘子砸成細細的石子，賣給鋪柏油馬路的工地。不挖石頭的時候，就是天天支農，今天這里插秧，明天那里修河道。好不容易有個既不學工也不支農的日子，那就天天搞大批判和游行。今天批鄧小平，明天批“四人幫”；今天哀悼毛主席，明天歡呼華主席，沒完沒了地上街，一年到頭難得在教室里消停一下。所以當時兩個班的班主任都成了同學們切齒痛恨的人。

其實一班的班主任王文京還是一個非常正直和善的人，他家住在墩子塘，我們也算是老街老鄰。上大學以后我和唐農還專門去過他家一次，那是轉學到了北京的周紅青，托在清華讀書的唐農給王老師送了一張她自己的照片。一個當年和父母一起從北京下放到紅安的高干子女，多年以后還記得這個山區的小學老師，可見這個老師的人格魅力。

王文京當時在班上推出了一個榜樣，就是我小學同班的鄭鳳珍，后來去了美國改名為鄭婕，現在又隨夫姓叫 Julia Miceler，這是一個德國的古老姓氏。我們是鄰居，只記得她小名叫丫頭，所以她父母現在提起她，還是一口一個丫頭，那個德國姓氏的洋名怕是從來不知道的。鄭鳳珍平時表現優秀，特別是有一次得了腦膜炎昏倒住院時，醒來以后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有沒有給學校請假？”這真是了不起的覺悟。于是我們掀起了一個學習鄭鳳珍的運動。每次看見鄭鳳珍從教室外的窗口走過去，我們都要悄悄地滿懷敬意地多看幾眼。有一天住在南門崗的姜楚忠（小名丑貨）很神秘地跟我說，“我今天在米廠看到鄭鳳珍了”。丑貨他們家是米廠的，他爸爸外號叫一把手，有一只手在部隊炸斷了，轉業以后到米廠當了過磅員，就是看磅秤的，一只手就夠了。鄭鳳珍的母親在面粉廠賣面粉，每次看見我去買面粉，總要在我臉上抹點面粉。他們都是糧食系統的，所以在米廠看到鄭鳳珍應該不稀奇，但丑貨還是覺得很榮幸。

鄭鳳珍很快入團了，是全年級第一個團員。我們原來看好的能第一個入團的王安娜，因為有海外關系，外調時被卡下來了。王安娜是個高大壯碩的女孩子，站在我們面前像一座山，外號“鐵姑娘”，干力氣活真的是一個能頂好幾個，如果打架沒有一個男生敢跟她動手，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她就曾經把班上最壞的男生江進提起來，像扔麻袋一樣從教室里拋到教室外。她表現好，力氣大，能吃苦，一直在各種勞動中受表揚，我們很崇敬她，沒想到因為這個原因讓她入不了團。那是我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海外關系。記得我還為這件事和胡偉文抬杠，我說中國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有海外關系，因為你的親戚的親戚的親戚，可能就在國外，你現在不知道，只要你愿意推下去，總能推到一個。王安娜就是根本不知道家里有這樣一個親戚跑去了臺灣，學校到她老家外調時，一層又一層地剝開，才查到了有這么一個轉了七八道彎的親戚。這個聽都沒聽說過的家伙，一下子毀了她的政治前途。自此以后，王安娜有點一蹶不振，后來她沒有參加中考，直接到省體工大隊去當鉛球運動員去了，曾經拿過一次全運會的亞軍，退役后在武昌一個體育館工作。

當時班主任王文京覺得這不是什么大問題，畢竟是個隔了很遠的親戚，應該讓一直表現優異的王安娜成為第一個團員。但是負責發展團員的體育老師王海銀是部隊轉業的，思想左得很，認為第一個團員不能在政治上有任何瑕疵，他一定要卡下來，結果就卡下來了。

初中那個年齡，正是反叛的年紀，很不幸讓二班的我碰上了一個喜歡鎮壓叛逆的班主任，后來居然還當了小學校長。初中兩年，他熱衷的就是學工學農開批判會。他帶的語文課基本上就不上課，找來一本《語文基礎知識》，一到上課時間，就讓語文課代表廖進把這本書里面的東西抄寫在黑板上，然后全班同學在下面抄寫，這就算是他上課了。可憐的廖進同學，春夏秋冬就這么抄了兩年。

二班同學明顯被分成老師喜歡和不喜歡的兩撥人。周建明（小名光頭）的父親是醫院的眼科醫生，老師經常要找他看病；徐志強的父親是木材公司的經理，老師要找他開后門買木料打家具；鄭京華的父母是糕點廠的，那時買糕點要憑票，通過鄭京華可以買到不要票的糕點。所以這些人都是老師眼中的紅人。我們這些家里沒有任何用處，父母只會出苦力做臨時工的人，為人又不乖巧，當然成為反襯好學生的壞學生。所以那時被老師揪耳朵寫檢討，成了我們的家常便飯。

有一年批判鄧小平的大游行，每個學生舉一個牌子到街上游行，每個牌子是一個大大的紅字，組成一個標語，我們那一組的標語是：“反擊右傾翻案風”。我舉了一個“擊”，龐四海舉了一個“傾”，集合排隊時，我和龐四海為了一點小事打起來了，用手中的標語牌互相對打，結果把這兩個字打爛了。哨聲一響，排隊到街上游行時，少了我們手中的兩個字，于是我們這一組的標語變成了“反右方案風”。這還了得，成了反革命標語。于是班主任把我們留在辦公室寫檢討，寫了一天一夜還不讓回家。我們也不客氣，趁他不在辦公室，把他做飯的煤油爐中的煤油倒進了他炒菜的菜籽油中，算是一泄心頭的不滿。

毛主席去世時，大家覺得天要塌下來，每天組織全縣人民排隊到大禮堂去祭拜，哀樂一起，就聽見人們悲天愴地的哭聲。記得開毛主席追悼會那天，所有人一動不動地保持一個姿勢站在廣場上，聽完了從中央到省到地區到縣的各級領導致悼詞。別的沒有記住，只是記得當時的縣革委會主任耿協藍，就是耿紅三的爸爸，代表紅安縣致悼詞，說毛主席曾經為紅安縣的一份材料寫過重要批示，叫做“干部種試驗田好！”于是全國的干部都去種試驗田。我們從頭到尾站了六七個小時，結果很多同學昏倒了，抬到醫院去搶救，這些昏倒的同學事后還受表揚。特別是鄭京華同學，他在廣場上昏倒了，被醫生救醒以后，馬上又回到廣場，繼續站在那里，堅持到追悼會開完，這是對毛主席有深厚感情的表現。我后來很后悔，早知道這樣，我也應該就地一倒，昏倒一回，至少可以洗刷一下落后分子的名聲。

追悼會開完了，學校每天還要組織追思大會，每個人都要上臺控訴舊社會的罪惡，緬懷毛主席的恩情。這個場合，一定要表現出感情，就是要做悲痛欲絕的樣子。班主任本來是出身富農家庭，完全沒有資格講這些東西，可他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講述他家在解放前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講得班上一些女生號啕大哭，差點哭得要昏過去了。胡偉文老家和班主任是一個塆子的，對他家的老底很清楚，他悄悄給我寫了一個條子，“豬鼻子插蔥，裝象”。我看了這個紙條真想哈哈大笑，但那個場合，比的是誰哭得傷心，才是對毛主席有感情，如果笑出來，肯定被當作反革命抓起來的。記得有個叫石新華的女生，剛從農村轉學來到縣城，因為去悼念毛主席的路上笑了一下，被工宣隊的老師看見了，不光在班級上批評，還去她老家外調，看看她家是什么出身，還好她家出身貧農，算是過了一關。所以那時是絕對不能笑出來的，我實在控制不住，于是一頭趴在桌子上，雙手抱住頭，作痛苦哭泣狀，用干嚎掩蓋住笑聲，這才蒙混過關。

胡偉文也是家境貧寒，但比我家稍稍好一點，因為他父親是建筑公司的建筑工，畢竟有一份正式工作，不像我父母一直常年在外面做臨時工。有一天胡偉文和周紅喜大半夜跑到我家來聊天，我已經睡下了又被他們叫起來，東扯西拉地不知他們要干什么。臨走時周紅喜才跟我說，今天是胡偉文他父親他們建筑公司節日加餐，每人領了一份粉蒸肉，他爸爸舍不得吃，帶回家給他們四個孩子吃。他們家多少年都沒有吃過這么油水豐厚的食物，所以他媽專門蒸了一大鍋飯。有粉蒸肉下飯，胡偉文一連吃了七八碗，脹得肚子很難受，就拉著周紅喜在馬路上到處瞎逛，希望走路能消消食，逛到半夜路燈也關了，實在沒地方可去，就跑到家來找我聊天。我哭笑不得，但還是一本正經地對胡偉文說，你回家的路上，如果有什么東西掉在路上了，只能蹲下去撿，不能彎腰撿，否則胃會爆炸的。胡偉文對我的學識淵博一向崇拜得很，連忙點頭稱是。

胡偉文是中學時最愛看小說的同學，和最愛看電影的余邵文相提并論，這在那個年代也算另類。其實當時也沒有什么書看，更沒有什么電影看，就那幾本書和幾部電影。所以余邵文的絕招是把很多電影的臺詞從頭到尾全部背下來，胡偉文的絕招是把很多書的情節背下來。毛主席有一次說要評水滸批宋江，全國就掀起了評水滸批宋江的運動，這算是給我們帶來了一個福音。因為水滸這本書在“文革”時都燒光了，只聽說過，從來沒有看到過。現在作為毒草，作為大批判的材料，又可以在全國印刷發行，讓我們很容易看到了。那段時間胡偉文很興奮，每天抱著一本水滸在那里狂背，把一百零八將的諢名綽號，還有關于他們的詩賦禮贊全部背下來，時不時在我們面前展示一番。

背完了正水滸，他還不滿足，不知從哪里借來一本《后水滸》，也叫《蕩寇志》，這在當時算是反動小說。他偷偷帶到學校，向我炫耀了一下，又緊緊地藏在抽屜里。我趁他下課不注意，偷偷地拿出來看，上數學課時被董福春拿去看，結果被數學老師發現收走了。這下闖了大禍，書的主人怕學校追根溯源，到校外查找毒害青少年的反動分子，這在那個年代是很流行的，所以要胡偉文一定要馬上把書要回來。胡偉文來找我，我去找董福春，然后我們三個人一起去找數學老師。數學老師說這本書已經交給班主任了，班主任要我們把這本書的來龍去脈都交代清楚。他認為董福春一向表現好，可能是一時犯錯誤，而我和胡偉文一直是落后分子，所以這次一定要抓住我們兩人好好整一下。

記得是一個下大雪的周末，胡偉文穿了一件破棉襖，雙手提個火籠，到我家來要書，我只好和他一起去學校。那天我家沒有米下鍋了，我正好要到胡家灣的舅舅家去借米，就拿了一個麻袋，疊成一個斗篷戴在頭上，冒著大雪和胡偉文一起去學校找班主任。班主任在辦公室烤著火盆，讓我們站在門外，擺出一副貓玩老鼠的架勢，先是上綱上線地把我們教訓一通，然后慢條斯理地說，書就在我這里，但今天不能給你們，你們必須寫一份深刻的檢討，根據你們的態度再考慮給不給你們。我們從一大清早等到天快黑，卻是這樣一個結果，胡偉文當場就痛哭流涕，我怒火中燒，跑到隔壁的教室去推桌子摔椅子，破口大罵。罵完以后，我把那個破麻袋披在頭上，使勁摔了一下門就出去了。班主任在我身后聲嘶力竭叫我回去寫檢討，我也沒有理他，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漫天大雪里。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一下長大了。

回想起來，我的小學、初中和高中階段各有一個班主任或專制變態，或虛偽自私，或偽善無能。這三個老師，讓我至今依然對中國的知識分子抱有一種銘心刻骨的偏見和仇恨。哪怕是到了中年以后，我自己也成為知識分子的一員，成為一個每天培訓老師的老師，我依然對那些與知識分子沾邊的專家學者，懷有莫名的痛恨和鄙夷。

當時我們初中兩個班出了幾件大事。一是某年夏天，我們到班主任的老家倪趙家去幫忙割麥子的時候，一班女生汪安靜穿涼鞋的腳被毒蛇咬了，差點丟了命。自此以后，學校再不敢讓我們去農村插秧割麥子收水稻了，我們算是因禍得福。那個時候的插秧割麥子，真的是苦事。割麥子時麥地里有蛇，插秧時秧田里很多螞蟥，稍不留神就爬了一腿。我們第一次去這塊有很多螞蟥的秧田插秧，江曉明他們幾個表現好的學生先下田了，因為按照不成文的規定和默契，只有那幾個表現好的，班上有地位的學生才有資格先做什么事，我們這些落后分子只能在后面跟著，否則就是搶了別人的風頭。他們一下去，我就看見一個大螞蟥爬上了江曉明的腿，我指給她看，她嚇得大叫一聲，臉都白了。螞蟥咬人，扯是扯不下來的，越扯越緊，只能使勁拍一巴掌拍下來。我很想上去幫她拍下來，但江曉明在我們眼里如同天神一般，這種事哪能容得我們去做，所以我很自覺地往后靠了靠。勞動委員董福春，董必武的侄孫，沖上去啪的一巴掌拍下來了，引來一片喝彩。螞蟥雖然是讓他拍下來的，但福春對于我先看見江曉明腿上有螞蟥還是很不滿意，質問我為什么別人沒看見而我先看見了。為了懲罰我的不識時務，分秧田時他專門分了最差的一塊給我。福春后來成了紅安黑社會的大哥，因為與人爭工程，鬧下了命案，被判無期徒刑送到新疆勞改去了。

第二件事是我們年級為了配合當時的批鄧運動，在學生干部中揪出了兩個蛻化變質分子。一個是我們班的余邵文，他本來是在校表現不錯的學生干部，有天晚上和劉基樂幾個人到街上閑逛，路過鄭京華家門口，正好看見鄭京華、吳建平、周建明幾個學雷鋒積極分子在家里辦墻報。余邵文朝里面大叫了一聲：“你們幾個做么事要這么積極，看那個家伙要把么好果子你們吃！”鄭京華等人第二天一到校馬上向班主任匯報。這還了得，沒想到平時在學校表現很好的班干部余邵文，在校外居然是這樣一副面孔，可見他是一個隱藏很深的蛻化變質分子。于是，初中兩個班一起開大會，一百多人滿滿地擠在一班的教室里，在會上公開點名批判余邵文，并撤銷他的所有班干部職務。余邵文小名叫駝子，平時總是駝著個背，可開批斗會那天，他表情平靜，腰背挺得筆直，很是讓我們佩服。余邵文后來和劉基樂、趙文前他們幾個一起進了煙廠，也不知現在怎么樣。

第二個蛻化變質分子是一班的一個女班干部，其實當時并沒有被揪出來，一班班主任王文京還是很厚道的，他在大會上并沒有點名，只是說，在我們班上有一個女干部，長期把作業給一個男生抄，有時還幫這個男生做作業。今天就不點名了，希望她吸取余邵文的教訓，不要讓自己變成蛻化變質分子，同學們也不準打聽這個女干部和這個男同學是誰。因為不準打聽，所以我們過了很久才知道，女生干部是喬紅，男生是吳強國。強國是我們學校當時的籃球明星，每回強國投籃，喬紅一定在場邊喝彩。

（二）

1977年初中畢業，我們又都到紅一中讀高中，我是在三班，黎啟義當我的班主任。他的拿手絕活是做白鐵匠，就是用白鐵皮敲打出各種鍋碗瓢盆。這是一個對圖形很有講究的工作，所以黎老師的平面幾何是很有水平的，據說當時流行的許純舫《幾何四種》這本書，被他背得滾瓜爛熟，所有的題都在他腦子里。另外還有四班的班主任汪潔茹教我們化學，她一直對我欣賞卻又有點恨鐵不成鋼，每次看見我就說，你要是像唐農那樣學習，你肯定不是這個樣子。唐農學習用功，又和她是湖南老鄉，所以她對唐農很推崇。

開學不到一個月，中國開始恢復了高考，各個學校也開始進行各種考試。紅一中當時的校長，還是那位左得有名的盧叔琪，他是堅決反對按分數排名的，但經不住陳宗彥這些老教育家的堅持，所以剛剛開始上課的高一年級，又來了一次分班考試，原有的班級全部打散，分出一班二班這兩個重點班，還有三四五六這四個普通班。結果我和唐農、金峰、江曉明、袁京花他們幾個人到了一班，班主任是畢業于武漢大學化學系的蔡倫強，教化學，黎啟義教兩個重點班的數學，50年代《長江日報》的副主編萬一超教語文，萬一超右派平反回武漢以后，又是后來在鄭州大學中文系當教授的易洪川教語文。

開學沒多久，我們班就要去學校在三角山的農場鍛煉一個月。這是每個班都逃不掉的必修課，是紅一中從1958年“大躍進”以來一直保持的傳統。農場在縣城以東幾十公里的大山里面，一路上有好漢坡、十八拐、鬼見愁等，山勢之陡峭可想而知。到農場以后，我自告奮勇當廚師，挑了吳波當幫手，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淘米煮飯。蒸飯的工夫，走到下面一個豬圈旁的小房子里，那里放了幾口大缸，里面全部是腌的鹽蘿卜。先要用手把面上漂的一層厚厚的蛆撥開，然后撈起一堆腌蘿卜，拿到水塘里洗一下，切成絲，和一把干辣椒放在鍋里炒一下，這就是一天三餐的下飯菜，看不到一點油星子。一個星期以后，所有的同學嘴上都起皮了，唐農問我怎么辦，我說這是缺油，需要到老師食堂去偷點油。唐農說你去偷油可以，但不要說是我同意的。這當然沒有問題，我就在晚上到老師的食堂去偷偷地倒了半瓶菜籽油。唐農讓大家排好隊，用根筷子蘸上油，每人的嘴唇上抹一遍，告訴大家不要舔，因為同學們一個多星期沒見過油星子，他們會想方設法把嘴唇上的這點油吞下肚子里去的。

抹完一圈之后，瓶里還剩下一點油，我當做寶貝一樣地藏在廚房里，指望第二天拿它炒腌蘿卜。晚上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廚房里有亮光，走過去一看，是黃春峰正在仰著頭喝那瓶底的一點油。黃春峰小名叫黃貓，長的黃頭發白皮膚黃眼珠。他是頭一天挖土時受了傷，很夸張地拿條毛巾綁在額頭上，趁機躲在屋里休病假不去出工，被我們叫成坐月子的產婦。沒想到這家伙白天在宿舍睡覺，晚上出來偷菜油喝。所以第二天，黃春峰就被趕出去下地了，他從此對我一直懷恨在心。

上了一個學期的課，又有新的政策出來了，全國的初中統一要改制為三年，我們讀了一年的這個高一不作數，要算作初三。于是又重復來了一次中學升學考試。這次考試是整個黃岡地區統一命題統一考試，這次考試有兩個目的，一是作為初中升高中的升學考，二是作為全省中專的招生考。也就是說，一個考生，可以在考完以后選擇是讀高中還是讀中專。

那次考試，整個黃岡地區的一、二名都在我們班，第一名江曉明，第二名袁京花。他們當然也是全縣的第一、二名，全縣第三名是唐農，第四名是胡艷萍。后來的結果是，第一、二名的江曉明和袁京花，選擇了去長江電訊學校讀中專，留下來讀高中的唐農和胡艷萍，后來都進了清華。命運的變化無常，人生的詭異和無奈，可見一斑。

其實那個時候，到底是去讀中專還是留下來讀高中，每個人都在猶豫。所有的父母都有一個擔心，共產黨的政策一天三變，現在“文革”剛剛結束，恢復高考才一年，萬一明年把高考取消了，政策又變回去了，高中畢業還是要下農村當知青，那豈不是害了孩子一輩子，還不如現在就去讀中專，至少是讓孩子先跳出去。當時幾乎所有家長都這么想，而學校則是極力做家長的工作，希望成績好的學生留下來參加高考。這個時候家長的能量就顯現出來了，所以那時能夠去讀中專的，除了成績要好，還要家長有一定的活動能力，能夠繞開學校的阻撓。

我也填報了中專，可遲遲沒有收到通知，后來才知道，當時的教導主任汪季榮，我們的物理老師，十分欣賞我，覺得我一定能考上大學，他也知道我家經濟十分困難，去做我父母的工作是肯定做不通的，所以干脆不去做了，直接把我填報中專的檔案扣下來了，這樣我當然收不到中專的錄取通知書。我那脾氣火暴的母親聽說這事，還要到學校去罵汪主任，被我勸阻住了，反正錄取時間也過了，再去罵他也沒用。回頭再看，一個人一生總會碰上這樣的貴人，他在你一生最關鍵的時刻幫了你，可你當時卻不知道，還以為他是壞人。同樣道理，我們自己也可能在別人人生關鍵的時刻幫了他，他當時卻不一定感恩，甚至還會有誤會。

去讀中專的袁京花，還有后來的吳勝平，是我最佩服的同學，到現在還被我當做人生的榜樣用來教育我的孩子。什么叫自強不息，什么叫意志堅強，什么叫逆境中求生存求發展，他們兩人是最好的樣板。袁京花小學時是五班的學習委員，數學特別好。當時的數學老師吳祖成，從二程借調上來的一個民辦代課老師，黑黑矮矮的一個人，他大概是我這一輩子碰到的最好的老師。聽說后來回二程以后，他那個民辦老師的位子被別人頂替了，讓他到一個養豬場做會計去了，真是可惜。吳祖成當時教我們這個年級二三五班的數學，覺得我和袁京花是很有數學天賦的人，經常把我們兩個叫到辦公室去開小灶。有一段時間，袁京花的媽和我母親一起在藥材公司打包，做臨時工，所以我和她是很熟的。

大概是小學快畢業的時候，袁京花的媽覺得生活實在艱辛，苦日子似乎永遠也看不到終點，就服毒自殺了。她爸爸是一個百事不管百事不會的人，三天兩頭不回家，所以全家的生活重擔就落在袁京花一個人身上。她每天在家要燒三頓飯，要洗全家的衣服，要安排弟弟妹妹的吃飯穿衣讀書，要負責家中的柴米油鹽，盡管那時她自己也只有十幾歲。我們讀書時，早晚都要上自習，老師要來補課。袁京花從來沒有參加過早自習晚自習，而且她每天上午的第一節課和下午的最后一節課都不能上，因為她要在家給弟弟妹妹做飯。盡管如此，她總是雷打不動的全年級第一名，我們那個學校的第一名當然也就是全縣第一名，有時候還是全地區第一名。幾十年以后，從清華畢業的唐農說，那個時候覺得袁京花就是一座永遠不能超越的高山，無論怎么努力，總是考不過她。

初三的下學期，袁京花咬著牙買了一套數理化自學叢書，這在當時是很有名的很權威的一套中學輔導書，十八塊錢一套，能買得起這一套書的人真的是很不容易的，都拿它當一個寶貝。可有一天，袁京花的這一套書突然不見了，也不知是不是被人偷了，反正是死活找不到了。那一天，坐在教室后面的袁京花臉色蒼白，不停地流淚，后面有兩天甚至沒有來上學。有一次在路上碰見她，和她聊起這件事，她說，真是奇怪，她前幾天居然有一天做夢，夢見這一套書被大水沖跑了。我很憂慮地說，從迷信的角度看，如果書丟了，或是做夢書被大水沖跑了，可能是你會有一次很大的考試考不好，或是讀書有什么不利的事情。馬上要中考了，會不會是這件事呢?可是，在接下來的中考中，她居然考了黃岡地區第二名，第一名是江曉明，要知道這是有大名鼎鼎的黃岡中學在一起的統一考試啊，我相信即使全湖北省的學生放在一起考，她們兩人一定還是一二名。我當時有點糊涂了，難道我對袁京花丟書和做了那個夢的預測是錯誤的？可隨后她放棄了讀高中，決定去讀中專，人生走向了另外一條曲折艱辛的路，似乎又驗證了我的封建迷信的那一套感覺沒有錯。記得當時的班主任蔡倫強在不同場合說，袁京花去讀中專，也還可以理解，他們家真的是生活困難，可江曉明為什么也要去讀中專呢？據說學校派人專門到江曉明家做工作，希望她留下來讀高中，可是她父母決心已定，干脆閉門不見。

紅安一中讀中學時的袁京花和江曉明這兩位同學，還有和我在德國弗萊堡大學同學的、來自臺灣的陳慧珍，是我一生認為最可惜的幾位懷才不遇的才女。有時候覺得上天對我有點屈才，但一想到這幾位女生，心里又坦然了。

除了這幾個女生，還有幾個男生也讓我覺得非常可惜。一個是吳波，小學時叫吳中有，這個名字很有哲理，可惜后來改名了。他的機智，聰明，幽默，搞笑，搞怪，在我們這兩百多個同學中絕對排第一。我和他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形影不離的玩伴。我學習很好，人又老實，吳波學習差一點，喜歡惡作劇，所以班主任鄭春娥總是提醒我不要和他在一起，有一次甚至跑到我家里對我父母說，我教書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見過你兒子這么好的學生，希望他千萬不要被吳波帶壞了。可我后來還是被吳波帶壞了，經常和他一起出去玩，上課遲到，作業不做。記得上小學不久，我就已經可以把毛主席的老三篇都背下來。 老師安排我上臺背誦老三篇，但因為我和吳波一起跑出去玩，遲到了，就被老師取消了資格。

吳波極其聰明，成績也不錯。可他在高一的時候，突然得了急性白血病，差點沒命了。醫院搶救了幾天幾夜，又給他做了全身換血，才救活過來。但他出院以后，仿佛徹底換了一個人，表情遲鈍，為人木訥，有點癡癡呆呆，而且脾氣特別暴躁。所以他們家的人說，是不是換了血以后，把那個供血的人所有脾氣性格都帶過來了。吳波后來沒有參加高考，直接到他爸爸上班的金沙河水庫管理處的醫務室工作。做了兩年他覺得不習慣，自己辭職開了一個很小的煙雜店。有一年在紅安的街頭看見他，臉色灰黃，滿頭白發，眼神呆滯，像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過去那個聰明活潑機智幽默的吳波再也沒有了。

另一個男同學就是吳勝平。我每回想到吳勝平這個名字，就會心頭一熱，眼圈發紅。唐農也說，吳勝平是他這一輩子最佩服的人。吳勝平是從華河轉來的，華河是乒乓球之鄉，所以他們這幾個人球技都很好。吳勝平學習很好，人也極其聰明，但后來和胡繼華、鄒宏坤他們一樣，看不慣某老師的歧視性做法，心理非常對抗，導致成績一直下滑，高考時只拿到了火車司機學校這樣一個技校的錄取通知書。按他的基礎，如果復讀一年，肯定能像周林他們那樣考一個重點大學。但那個時候他和父母關系緊張，一賭氣就到技校報到去了。技校畢業以后，被分在江岸機務段做鐵路工人，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當初的選擇是錯誤的。他說，那段時間他經常做夢自己考上了大學，既然當初選擇錯了，那就只好用十倍百倍的努力再找回來。他也真的這么做了，只是在我們看來，這種努力何止十倍百倍。他報考了中國地質大學的一個本科業余大學，是每天晚上和節假日上課。他專門在紅安買了一輛新自行車，他說，以后這輛車就要天天陪著他了。他上班在江岸車輛段，一個非常偏遠要坐火車才能到的地方，而上課在武昌關山，坐車轉車都極其不方便。他每天騎車去上課，越過兩座大橋，橫跨武漢三鎮，單程要兩個小時，往返就是四個小時。下班以后根本沒有吃晚飯的時間，所以每次都是午飯時多買兩個饅頭，路上一邊騎車一邊啃饅頭。不管是夏天的酷暑高溫，還是冬天的漫天大雪，他都這么每天五十公里地騎車上課。五年下來，他騎壞了三輛自行車。我一直覺得，上天對吳勝平不太公平。如果老天給他一個正確的平臺，再加上哪怕一點點運氣，以他驚人的毅力和意志，他搞科研能得諾貝爾獎，種田能種成袁隆平。哪怕是打鐵，他也能把一噸鋼鐵打出天文數量級的繡花針來。記得高中的時候，我和他開過玩笑，說他這個名字不好，吳勝平，就是無勝也無平，只能是輸。所以他后來改名叫吳涵了。

（三）

那次全地區的統一考試，把整個紅安縣的考試尖子都錄取到紅一中了，然后又在這些尖子生中選出了一個重點班。我們這個班當時是根據數學成績分出來的，應該是數學最好的一批人。但高考考得最好的卻是另一個班，創造了紅一中空前絕后的最好成績。那一年，湖北省的前六名他們班占了三個，大多數學生都考進了重點大學，清華北大中科大都有他們的人。

當時我們這個重點班違背教育規律，在重點班里又分出重點組，重點組里還有重點個人。在同一個教室里，重點組和非重點組居然用的不同的教材，不同的試卷，甚至還讓重點組坐在教室的中間，非重點組坐在教室的兩邊，毫無顧忌地羞辱那些非重點組的同學。這樣當然極大地打擊了非重點組的同學的興趣和熱情。到了最后，我們這個當年數學最強的班，在高考時數學一塌糊涂。如果不是教物理的姚自德和教化學的嚴正夫兩人，我們的一生恐怕都要在紅安種田。

姚自德是紅安教育界的傳奇人物。他在“文革”前就是一中的物理老師，“文革”時被下放到鄉下差不多十年。恢復高考以后，學校把他從鄉下找回來了，到一中帶一個畢業班。這個畢業班的學生都是頭一年落榜的復讀生，數理化的底子很差。姚自德只帶了一年，就打了一個翻身仗，特別是他教的物理，考了幾個99分。其實就是100分，因為當時有規定，如果出現了滿分，要請省教育廳的人來復查，為了減少麻煩，100分都改成99分。這個班物理考了90分以上的還有一大堆。他們班的第一名，也是紅安1979年的狀元韓先才，進了上海交大電力系。

有了1979級的大獲全勝，姚自德理所當然地來帶我們這個畢業班的物理。后來竟然形成慣例，他只帶畢業班的課，直到后來他離開學校去當了縣政協主席。 姚自德已經把教學大綱研究透了，所以他很會猜題。我們在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擬考試，他出的物理卷子和一周以后的全國高考試卷相差無幾，至少有七十分的題被他押中了。有一道20分的大題，甚至題目的文字都是一樣的，這真是一般人沒有的水平。

姚自德非常清楚我的家境貧寒，不止一次在路上叫住我，要我好好學習。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你這個伢啦，你好好讀書啊，你們家那么窮，又沒有什么后臺，你不讀書怎么辦呢？你難道也去做一生臨時工啊？”

有一年，姚自德到武大物理系進修，其實這也是學校安排他出來休息一年，因為這幾年他實在是太勞累了。我經常去看他，他自己搞了一個煤油爐在宿舍里煮點粥。那時很想為他做點什么，可惜我也是一窮二白的學生，也只能想想而已。等畢業工作以后，很想去感謝他，卻聽說他已經病逝了。

嚴正夫是武大化學系的高材生，大學畢業以后，先是到農村下放了兩年，然后分到紅安付橋中學去當老師。當時的學校都取消了物理和化學這兩門課，用農機和農基這些課代替了。嚴正夫教農基課，就是農業基礎知識，大概化肥農藥這些跟化學沾一點邊。他也在當地結婚生子，打算就這么在農村一輩子了。恢復高考以后，他被抽到紅一中來教我們的化學。剛開始的時候，他那一口濃重的湖南話讓我們聽起來很費勁，我們很失望。大概過了一個月以后，等我們習慣了他的口音，才發現他是一位非常棒的化學老師。他不光是課講得好，主要是他的確是有真才實學，我們從來就沒有什么問題能夠難倒他。所以高考時盡管我們的數學全部考得很差，但化學卻考得出奇的好，物理也都考得不錯，所以還保住了一些進大學的名額。嚴正夫后來調到了大名鼎鼎的武漢華師一附中教化學，寫了很多中學化學教學的參考書，還出任了全國高考化學試卷命題組的專家。可是在當時，他只是一個全家人擠在一間單身宿舍的普通中學老師。2003年我們中學同學在武漢開校友會，專門請他作為老師代表參加，算是表達了我們的感激之情。

教語文的任子清，是所有在紅一中讀過書的學生都知道也談論最多的老師。他狂放不羈，懷才不遇，屬于哲學家和詩人合二為一的人。冬天穿短褲，夏天穿大衣，時而像黑格爾一樣在墻角發呆，時而像發瘋的詩人一樣半夜在操場上跑圈子。任子清喜歡打人罵人，高一二班有幾個女生晚自習在教室里嘰嘰喳喳，他想打她們，又覺得不妥，就罰這幾個女生晚上挑大糞到菜地里去施肥。

我和任子清互相不買賬。因為我的文言文功底實在不差，他無論如何出題也難不倒我，我甚至有一次在他所使用的國家統一編寫的教師參考書上找出了一個毛病。他開始不相信，后來查辭海才知道我說的是對的，國家級的專家是錯的。我們的關系一直很緊張。直到高考以后，我的語文成績給他爭了光，他才對我有所好轉。

教英語的笪文琪，是唐農心目中認為最應該感激的老師。因為那一年高考英語一百分只折算成三十分，所以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決定放棄英語不學了，只有唐農一個人在堅持聽英語課。全班五十個人，一到上英語課時，四十九個人都在做數學物理語文作業，完全不理睬臺上的老師在講什么，只有坐在教室最后角落的唐農在聽課。學校曾經要求把英語課停掉算了，但是笪文琪頂住了。她說，班上只要有一個學生聽她的課，她就堅持上下去。我覺得，在那種氛圍下，這唯一的一個學生很有毅力，臺上的老師更是有毅力。所以那一年的高考，英語試題中有一道20分的大題，就是正確地寫出26個字母的大小寫。就是這樣的題，居然也有人英語得零分。因為有人進考場以后，只是寫了一個自己的名字，連題目都懶得看，然后趴在桌上睡覺，過了規定的半小時就交卷出來了。唐農倒也對得起笪文琪的一番苦心，他的英語剛好及格，考了18分。

其實中學那么多老師中，真正的風云人物大概是陶宏開。陶宏開是武漢人，父親是解放前留學德國的高級工程師。他從華師英文系畢業以后，被下放到了紅一中。那時學校已經不開英文課了，因為陶宏開多才多藝，能歌善舞，會填詞會作曲，學校就安排他當文藝老師。他帶的一個文藝班，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排演各種樣板戲和歌舞劇，然后到外面去演出。

可惜紅安是一個天生容不得天才的地方。以陶宏開的才華，他一定是個有運動就挨整的人。“四人幫”垮臺以后，學校要揪出一批“三種人”來辦學習班，就把陶宏開等幾個最有才華的老師揪了出來。記得當時審查陶宏開的是副校長，這個人在工作中和老校長成宗彥有矛盾，就找機會把成宗彥的兒子成濤坑了一把。成濤高考考得不錯，但他卻通過招辦的關系把成濤的高考檔案扣下來了，放在自己的床鋪下面，等高考結束了才拿出來，使成濤耽誤一年。第二年為了防止又生事端，成濤在高考報名時特意改名為成鋼。結果他后來考進了武漢鋼鐵學院煉鋼專業，也算是改名帶來了上天的寓意，成鋼這個名字也一直叫到現在。

由這樣的人審查，陶宏開的日子當然不好過。我們經常看見副校長在一個辦公室里吹胡子瞪眼睛審問陶宏開，陶宏開則坐在一個小凳子上結結巴巴地辯解。陶宏開講英語很流利，唱歌時更是流暢，但是說話口吃得厲害，這種情況下更是如此，于是被停職停課，挨整半年。他發誓要離開紅安，后來報考了母校華中師院的研究生。為此他特地把他母親從武漢接到紅安，讓她每天從外面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從窗戶外面送飯進去。這樣自學幾個月后，他終于考回到華師去了，后來又去了美國，成為國內反電腦游戲的網絡紅人。

（四）

高考后的某一天，我一早起來，拿著掃把在家里掃地，還沒有吃早飯。唐農急匆匆地跑來找我，問我的準考證號是多少，我說是多少多少。他說，你的總分考了424分。我說不會這么高吧，那個年代總分要考過四百分是難以想象的。他說沒錯，因為他自己考了449分，是全縣第一。于是我放下掃把，飯也沒吃，就和他一起去了學校，到學校證實了這個成績。

憑著這個分數，我離開了紅安，離開了這個有著太多苦難和愛恨情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