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地區(qū)的陰陽先生

《尋根》2010年第5期刊發(fā)了馬金生先生的《陰陽先生：一種消亡了的行業(yè)》一文，對于這一傳統(tǒng)行業(yè)進行了以老北京為中心的考察，其結(jié)論“是一種消亡了的行業(yè)”，對此筆者不敢茍同。但陜北與北京不同，故而筆者對陰陽這一行業(yè)進行以陜北為中心的再考察。

陰陽的稱謂與地位

歷來陜北人“民俗迷信鬼神，惑于巫覡，許愿祈福，習以為常”(民國《佳縣志·風俗》)。兼之陜北土葬盛行，所以陰陽作為一種職業(yè)在陜北有著廣闊的生存空間，只有在“文革”的時候，陰陽以及與陰陽相關的活動幾近銷聲匿跡，而上世紀80年代以來，陰陽的活動非常普遍。陰陽作為溝通陽間與陰間的人士，又被稱作“平士”。但是，陜北人在稱呼陰陽先生的時候避諱直呼“陰陽”，一般是以其姓氏加上一個“師”字，尊稱為“王師”“李師”等。

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陰陽”二字指這種職業(yè)、行當，只有在陰陽不在場的時候才用，有點對著和尚不說“禿”的意思。為什么這樣呢?個中原委，取決于人們對陰陽的微妙心態(tài)。一方面，陰陽在整個民俗生活中有著特殊的地位和一定的身份，與人們的許多重大生活事件息息相關，不可或缺，所以得到一定的尊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特別是在喪事期間，要專門安排一個眼疾手快、識文斷字的人“伺候陰陽”，負責給陰陽打下手，找所需物品以及照料陰陽的飲食起居。另一方面，人們對陰陽所做之事持半信半疑的心態(tài)，比如人們常說“三個陰陽定不了一個拴牛橛子”，意思是質(zhì)疑陰陽的能力。更有甚者會說，陰陽要是真的有“本事”，就可以找一塊風水寶地埋葬自己的先人，那樣就不至于再做陰陽的行當。基于“實用主義”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思想支配，陰陽獲得一定的尊重。不過，一旦人們不和陰陽“打交道”的時候，質(zhì)疑就占了上風。如民間結(jié)親非常講究婚配雙方要“金娃配銀娃、西葫蘆配南瓜”。此外還要門當戶對，而陰陽一直被算在下九流之中，被認為是“門頭”不高的，所以正經(jīng)人家無事不跟這些人打交道，更不用說和這些人通婚。

陰陽的習得與師承

學做陰陽要具備三點，一是粗懂文字，所以人們常說，“秀才學陰陽，一撥拉就轉(zhuǎn)”。意即有一定的文化基礎，那就易如反掌。二是要手巧，因為在喪事活動期間，陰陽要負責一些紙扎活，比如剪裁“吊子”，制作引魂幡，等等。三是要有一定的膽量，畢竟陰陽的主要活動與喪葬有關，面對死者自己就嚇破膽，還怎么主持喪事活動。陰陽這一行當一般是家族代代相傳，但是不會超過三代，原因是“走在人前吃在后，十個龜子九個臭。陰陽先生定風水，不過三代斷了后”。這首民謠有點咒罵陰陽的意思，不過陰陽的家族自己也避諱這一點，因而三代之后大都會轉(zhuǎn)行做別的事情。

陰陽的活動與角色

陜北陰陽主要從事的工作是喪葬活動，除此之外，還有看宅子、擇日子、順心、安土神，甚至算命、驅(qū)鬼，等等。

(一)喪葬活動

辦理喪事期間，陰陽是一重要角色，一切禁忌、重要程序都要陰陽安排，是整個事件的“導演”。以下就選取幾個喪禮的環(huán)節(jié)來做一說明。

打殃單。人咽氣后，派一個孝子去找陰陽。請陰陽必須很莊重，見到陰陽先磕頭(整個喪禮過程中見到陰陽，孝子都要行磕頭大禮)。陰陽要根據(jù)死者的生辰八字和逝去的時辰批殃單，同時據(jù)此“看日子”，就是選擇出殯的日子。另外如是否“山空”，這決定死者能否直接進老墳，能否“慟哭聲”等。

入殮。在棺底用銅錢(現(xiàn)在多用硬幣代替)擺北斗七星圖案、撒柏樹葉等，將老人抬入棺內(nèi)，頭、手腳、穿戴都得一一擺正，陰陽在棺內(nèi)置“防邪避妖”鎮(zhèn)物，用羅盤吊線穩(wěn)相，最后才能加蓋。

請靈。即迎請祖宗。由陰陽寫好“某某氏三代祖宗之靈位”的牌位，孝子抱著，帶上引魂幡，來到這次埋葬必經(jīng)的十字路口，點上香紙奠酒祭拜后，一路鑼鼓鞭炮迎回來安放在靈堂內(nèi)。每次迎請，須由孝子向陰陽磕頭請示，陰陽同意后才能進行。

領牲。死者埋葬前的晚間舉行領牲祭祀活動，以寄托親友的哀思。“斜陽徒步楊家莊，三五陰陽做道場。欲知亡者叮嚀事，晚間領牲間羔羊。”領牲活動雖然不是由陰陽主持，但是，在整個儀式活動期間，一般會邀請陰陽念經(jīng)，相當于做道場。

起殃。埋葬前，治喪期間燒紙用的灰盆也移至棺材前，靈棚上用過的挽聯(lián)、紙吊都在這里燒化了，祭飯和五谷、飯食裝在籃子里，陰陽寫好的墓磚墓瓦、梳妝用品也裝進籃子里，一并帶到墳地。時辰一到就要起殃，根據(jù)亡者的生辰八字、咽氣的時辰，陰陽告訴殃走的方向，除了陰陽以外的所有人就到相反的方向去避殃，以免被殃氣打著了。陰陽還要在死者咽氣的地方，手持銅鈴，念著咒語，搬開壓殃石，來到棺木前，邊念邊拿錘子砸向擱在棺材上的磚頭，磚頭碎落后，棺蓋上放一只公雞，由土工(打墳的人)抬起，一路小跑到墓地。

安葬。棺材抬在墓地圍著墓坑轉(zhuǎn)一圈后放下，孝子下到墓室進行打掃清理，陰陽進入墓室對棺材進行定位安置，保證棺材方位與山形、墓地的字坐正。如果是合葬，還要用鏡子梳子上頭。這是讓兩人在陰間依然共同生活，陜北的民俗說，人死亡后不上頭，就和人結(jié)婚不上頭一樣，不算真正的兩口子。接著陰陽一邊后退一邊用稈草將所有的腳印抹掉，陰陽爬出墓道后，開锨動土，隨后所有參加埋葬的人輪流鏟土回填墓道并起堆成饅頭墳。其間，陰陽開始謝土，最后再由陰陽用石板或者磚塊安放墳頭的供桌，完成下葬。

灑掃。喪葬期間，家里經(jīng)過各種喪葬活動，都與死亡有關，而且是陰陽交匯的一個過程，要恢復正常，就得把陰氣除了，甚至下葬時留下來的一些痕跡也要消除。灑掃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這也是陰陽在整個喪事中的最后一道“工序”。下葬后，陰陽要對所有孝子穿孝服去過的地方、祭奠用品存放或制作的地方、與祭奠有關的地方都進行灑掃。同樣是手搖銅鈴，口誦經(jīng)文，持生鐵五谷，在需要灑掃的地方，邊念邊灑。這樣一套程序完畢，意即窯洞里、庭院里恢復正常。

(二)看宅子

包括看活人的家宅和死人的墓地。陜北民間對風水非常重視，認為風水的好壞決定家境興衰，人生禍福。所以有“富貴出在門里，子孫出在墳里”的說法。前者是指修窯建房是關乎舉家貧富、人丁興衰的大事，諸如窯址要選在向陽的山彎間，背山要雄渾博大，面山要寬廣平緩，遠離廟宇和墳地等，認為好風水能夠?qū)崿F(xiàn)“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的良好希冀；后者是指選擇墓地，以風水寶地埋葬祖先，希望祖宗“陰德”庇佑后世子孫富貴。有時候，家中要是接二連三地出了“冷事”(意外)，人們就會說可能是祖墳有問題。要是家里人才輩出，坊間也會傳說，某某家的那塊墳地好。所以選擇墳地，必須出錢請陰陽選地勢、定方位。

(三)擇日子

陜北人凡遇大事都要看日子。喬遷新居、紅白喜事、修窯建房之類都要選擇“黃道吉日”以圖吉利，所以就請陰陽看日子，如修窯建房的動土之日，陰陽會依據(jù)宅基地的坐向看山“空不空”，山空即太歲不在此方位，能動土；山不空即太歲在此方位，不能動土，所謂“太歲頭上動土”，就會觸犯太歲造成災難。還有人通過查閱老黃歷來確定，老黃歷上根據(jù)天干地支，對每天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有說明，一般好日子的說明多，所以有“識字不識字，專挑長行子”的說法。此外還有“(臘月)二十四日，陰陽家言，此后數(shù)日諸神朝天，百無禁忌，民間嫁娶甚伙”(乾隆《府谷縣志·歲時》)。所以在陜北，年終的時候結(jié)婚者較多。

(四)順心

民間傳說正月初八是眾神下凡之日，也是眾星下界之日，制小燈燃而祭之，稱為順星，也稱“祭星”“接星”。又傳說初八是谷子的生日，是繼正月初七“人日”之后的“谷日”。陜北盛產(chǎn)谷子，過去人們的主食就是谷子碾去糠皮的小米，故選擇這一日為“順心”之日。順心除了在廟里進行外，另外一種形式就是由陰陽來主持。希望順心的人將陰陽請至家中設壇，希望順心者雙膝跪地，陰陽在不停地念著“咒語”，祈求順心者一年四季身體康健、平平安安、家庭和睦、發(fā)財致富。

(五)安土神

也叫“謝土”。在三種情況下需要陰陽來安土神：一是修窯建房完畢后，取答謝土神的意思。二是埋葬死者結(jié)束后進行，取義與修窯建房結(jié)束一樣。三是家中有人多病或者夜晚屋里有“響動”(異樣的聲音)，就會認為是土神不在了，得請陰陽來“安土神”。

土地神神格較低，但是在陜北民間信仰中有著重要的地位，顯然和農(nóng)耕文明直接關聯(lián)。陜北人修建窯洞的時候，順便在窯腿子的位置挖兩個小洞洞，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類似于趙州橋上的小型拱洞，其實不然，這兩個小洞是供奉土神爺和天地爺?shù)模拔魍辽瘢瑬|天地”。古人云：“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修建窯洞后設置這樣的神龕作為“宅院土地”，為的是祈求平安。當出現(xiàn)上述第三種情況之時，主人就要請陰陽來家中安土神。

陰陽先要擇個好日子，快到晚間才姍姍來遲。一頓好的吃食完畢后，陰陽盤腿坐在炕上，開始準備安土神所需。用黃表紙制作吊子、簽子、諸神牌位等，擺放在土地的神龕前，隨后念《土經(jīng)》，不斷變換語速和語調(diào)，諸如“哪吒吒吒吒”一般大量應用疊字。邊念邊搖著銅鈴鐺，主人則要一直跪在神龕前，在陰陽念經(jīng)中間，還會夾雜一句“奠酒”，主人就將酒澆奠到神龕前。念完經(jīng)，然后在院子中心挖下尺許小坑，用小瓷罐將事先準備好的五牲肉、五谷、生鐵、羊毛、桃木段等裝進去，以紅布蒙口，置于土坑掩埋，以鎮(zhèn)家宅。隨后還在大門口懸掛一張蒙著紅布的籮，表示安謝后忌人(忌除了家人和安土神當天在場的人)，一般是要聽從陰陽的安排，三天或者七天后取下來不再忌諱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