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南部分農村流傳著這樣一種習俗,元宵節這天,全家人要到墳山上為逝去的先人“送燈”。許多在外打工的人,寧可春節不回家,也要在這一天不遠千里趕回來,與家人團聚,并完成這一年一度的祭祖儀式。從正月十五傍晚開始,男女老少全部出動,帶著各色的燈盞前往祖墳山。是夜,沿途燈火輝煌,人頭攢動,墳山之上彩燈閃爍,鞭炮齊鳴,場面非常壯觀。我們考察的就是“送燈”習俗中所表達出來的價值意涵。
“送燈”的儀式與禁忌
元宵節中午,全家人要在一起吃團圓飯,飯罷就開始準備燈、煙花爆竹和燒紙等,傍晚時分,“送燈”開始了。
以前,燈都是自己用紙糊的,現在則改為直接購買,而且材料也變成了塑料,防風防火效果更好。燈包括三個組成部分:燈褲(即燈罩)、竹簽(即骨架)和蠟燭。這三個部分并非事先就組裝在一起,而是到現場后先插上竹簽(一盞燈需要三四支竹簽),將蠟燭放在中間,然后罩上燈褲并點燃蠟燭。燈褲的顏色也有嚴格的規定:死者死去的第一年,送白顏色的燈,第二年送黃或紫顏色的燈,第三年以后送紅、綠、粉顏色的燈。燈褲上還繪有不同的圖案,并配有不同的對聯:
白色燈繪龍鳳圖案,對聯為:
孝心傳千秋,芳名流百世;
花開春富貴,竹報歲平安。紅色燈繪松鶴延年圖案,對聯為:
日月作燈千古照,風水護墳萬代興。
孝心傳千秋,芳名流百世。綠色燈繪松鶴圖案,對聯為:
叩首思故鄉,抬頭望明月。
送燈點亮永不斷,敬老愛幼代代傳。
燈的數量要嚴格按照男丁多少配置,“送燈”時家中男女老少都要參與,但出嫁的女兒是不能參加的,也不能在這一天回娘家,當地有“女不觀娘家燈”之說,因為“看了娘家燈,窮斷脊梁筋”,可見出嫁的女兒參與是非常不吉利的。“送燈”以家庭為單位進行,沒有統一的組織,如果父母在世,則兄弟家庭要一起去,父母去世之后可各送自己的燈,一般來說都會相約同去,但家族不會統一行動。
從走出家門開始,一直到墳山之上,沿途都有要送的燈:
水塘燈:送水神一盞,保佑洗衣服的人和玩耍的小孩子平安無事,不要溺水;
路邊燈:送給路神一盞,保佑行路的老人和孩子平安,不要摔傷;
孤燈:送給絕后的死者,在路邊點燃,代替其后人表達懷念之意;
土地廟燈:送給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一盞,保佑五谷豐登;
墳燈:送給自家的死者,自太爺以下各位死去的先輩墳前都要送。
其中最重要的當屬墳燈。到達墳山之后,要先將墳墓周圍的雜草雜樹清理干凈,然后壓上墳頭紙,一般壓三疊,正中一疊,兩邊分別一疊,再燒紙焚香和禱告:“太爺、爺爺、奶奶……你們回來看燈吧。這是一點小意思,你們也別嫌少,拿著吧。”全家老小都要跪拜,祈求祖先保佑平安,或者蔭庇子孫升學、當官、發財等。這些程序完成后,就進入關鍵的環節:點燈。此時,插上竹簽,放好蠟燭,將蠟燭點燃,然后罩上燈褲,這個環節又被稱為“發亮”,待所有的燈都“發亮”后,人們就開始燃放煙花爆竹,“送燈”儀式達到高潮。
“送燈”結束后,回到家中,要將所有擺放在外面的農具收進屋里,點亮燈籠,并且打開各個房間的燈,徹夜長明。男性家長在供桌上為祖先上香祭拜,小孩子們則到院中繼續燃放煙花爆竹,帶著各種造型的燈籠四處玩耍。上世紀80年代還有舞龍舞獅等活動,表演隊要到各家門前表演,主人則燃放鞭炮表示歡迎,如果哪家沒有表演隊光臨,主人就會很丟面子(上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外出務工人員增多,年輕人沒有足夠的排練時間,而在村的老人又沒有力氣表演,這一活動已經消失了)。最后,在全家人吃過團圓飯后,元宵節“送燈”活動正式結束。
“
送燈”中的本體性價值
數千年來,傳宗接代一直是中國人的傳統觀念,賀雪峰稱之為中國農民的“本體性價值”,這種價值是“個人內在體驗的價值”“對自己生命意義的感受”“與自己內心世界的對話”“一種宗教般的情感”(賀雪峰:《鄉村社會關鍵詞:進入21世紀的中國鄉村素描》,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這是一種超越物質利益算計的生命追求,是將自己有限的生命融入祖祖輩輩而來、子子孫孫而去的香火綿延的生命想象,有了這種超越性的追求,農民就可以以堅忍、樂觀的態度面對和應付生活中出現的各種艱難困苦,物質上的得失享受就變得可以妥協甚至放棄,因為在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和香火綿延的生命傳遞面前,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送燈”是后代向祖先表達懷念的儀式,也是在告慰祖先,這個家庭后繼有人、香火綿延。燈盞的數量直接體現著男丁的多少,而對出嫁女兒的排斥更表明了男丁作為后人的唯一合法地位。“孤燈”的設置也表達出絕后之人死后的凄涼:他們的墳前荒草叢生,無人清理,而且周圍墳墓的燈盞“發亮”之時他們前面仍然漆黑一團,他們只能到大路旁水塘邊享受眾人好心點亮的孤燈!每一個人點亮孤燈的時候,都不會希望自己將來也成為孤魂野鬼,只配觀賞孤燈,而是期冀著后代子孫堂堂正正地在墳前祭奠。同時,墳前向祖先的祭拜和祈禱,是跨越陰陽兩界的溝通,是穿越歷史的對話,是以家庭為邊界,通過想象將逝去的祖先“在場化”。“家”的超越時空的意義在此時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而個人的生命也融入其中,獲得了掙脫時間束縛的無限體驗。
但是,隨著人們生育觀念逐漸改變,“送燈”習俗承載的本體性價值也在不斷弱化。計劃生育政策數十年的實踐,現代性話語的進入(在這種話語下,香火觀念是“迷信”,傳宗接代思想是“封建糟粕”),撫養后代的經濟成本日益高漲,這些因素在合力改變著人們,特別是年輕人的生育觀念。現在,當地人最理想的生育模式是一子一女,并且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在生育了兩胎甚至一胎女兒后,就自動做了節育手術。面對年輕人的選擇,中年人和老年人雖然思想上有顧慮,但都表示了理解:“他們年輕人,自己快活就好。”這一變化雖然現在看來還比較緩慢,卻從根本上動搖了人們對傳宗接代觀念的堅持,超越性的價值觀漸漸讓位于現實。
傳宗接代觀念的松動,已經并將繼續對“送燈”習俗的演變產生重要影響。當超越性價值依然存在并且主導著人們對該習俗的追求時,其社會功能的一面就可以被控制在合理的范圍內,而不至于異化為炫耀性的金錢消費,淪為面子競爭的工具。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現在其社會性競爭的一面正在日益凸顯,并有逐步加劇的趨勢,在先富群體的示范和帶動下,越來越多富裕起來的農民加入進來,不斷抬高完成該儀式的經濟成本,對其他村民造成經濟和社會的雙重壓力。
“送燈”中的社會性價值
“送燈”無疑是一場全民狂歡活動。正是在這場狂歡中,勞碌了一年的人們可以放松心情,享受喜悅,而且可以借墳山為舞臺,盡情展示家庭的興旺發達,從表演中獲得競爭的快感和滿足。
墳山能夠成為表演的舞臺與集中安葬的習俗有關。當地每個姓氏稱為一個戶族,戶族下面的分支稱為“門”。在日常生活中,戶族和門只是作為一個人情互助的單位,對外并不具有較強的一致行動能力。但是,在對墳山的占有、使用和維護上,戶族和門則表現出極強的凝聚力,異姓或者同姓不同門的人不得葬到別人的墳山上。如此一來,一片片的墳山就構成了相對封閉、邊界清晰的地理空間,并且在“送燈”的事件中也成為人們集中活動的社會空間,成為在他人、他族面前展現自我形象與宣示自我實力的舞臺。
競爭主要體現在燈盞的數量和煙花爆竹燃放時間及熱烈程度上。燈盞的數量代表了家庭內男丁的多少,哪家墳墓前亮的燈多,則表明哪家人丁興旺,香火繁盛,在實行嚴格的計劃生育之前,其意義更為明顯,當地素有生育男孩的偏好,而且要盡量多生。現在年輕人絕大多數只生育一個男孩就滿足了,可以設想再過若干年,燈盞數量上的競爭意義將逐漸淡化甚至消失。相比之下,燃放煙花爆竹上的競爭則更為明顯和激烈,而且隨著外出務工帶來經濟收入水平不斷提高,人們在這方面的投資也越來越大,少則二三百元,多則數干元。哪家煙花爆竹放得時間長、熱鬧,則說明哪家有錢,出的人才多,因此,哪家就有面子;而那些燃放時間短的,則被視為家道衰落,是很丟面子的事情。村民說平常可以節儉,但這時候必須要大方,否則就要被人議論“你這個人沒用,連個鞭炮都放不起”。
建立在經濟基礎上的社會性競爭,一方面滿足了人們在村莊社區中獲得肯定性評價的要求,這種要求有的表現為積極爭取,比如有錢人的大肆揮霍和炫耀;有的則表現為消極維護,比如對許多經濟條件一般的村民來說,他們只能做到不比別人差太多,保住基本面子就可以了。另一方面,這種競爭也因此成為村民、尤其是那些經濟條件一般和較差的人的負擔,對他們來說,爭面子的成本過于高昂,保住面子就不錯了。于是,這種社會性競爭就將人們的經濟收入轉化為社會性分化,那些在競爭中失勢的村民就被視為沒有能力,沒有本事的人,當他們不能維持住肯定性的社會評價后,就將逐步成為村莊內的邊緣人,被地方性社會甩到下層。
“送燈”時的社會性競爭之所以表現為這種炫耀性的金錢消費,與社會轉型期人們的價值觀變遷有關。“送燈”本來主要是后代向祖先表達懷念之意的儀式,其社會性意義主要體現在人丁興旺上,因而其競爭主要是燈盞數量的多少,當然家庭經濟條件好,能夠養育更多的子女也非常重要,但畢竟是從屬于對“人丁”的評價的,那些人丁少的家庭雖然在這種競爭中并不占優勢,但至少可以慰藉自己的是自家的香火沒有斷,這就足夠了。現代性和現代市場因素進入鄉村社會以后,在市場上獲得財富的多少成為人們評價一個人能力大小的基本標準,當村莊中部分人通過做生意等途徑致富后,迅即打破了村莊內的經濟分層,并通過社會性競爭,將經濟分層中的優勢轉化到社會評價中,實際上造成了村莊本身的分裂。
因此,對于傳統習俗的社會功能,我們一方面要看到其積極的一面,另一方面也要關注其可能引發的負面后果,并引導農民盡量減少在其中表現出來的炫耀性消費行為,防止其加劇農民之間的分化,造成村莊共同體的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