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亞子先生有作圖寄意的喜好,他常常把自己的回憶、思慮、憧憬等種種情思,化作形象的構(gòu)思,請人繪成圖畫,然后征集題詠,匯集成冊。他的一生此類作圖有13件,最早的是《夢隱第二圖》,作于1912年;最晚的是《東都謁廟圖》,1944年開始醞釀,完成于1945年。《分湖舊隱圖》是柳亞子請人所作的第二圖,自1913年起至1920年止,7年之中,有圖畫21幅,題嵩38幅(齋,相當(dāng)于頭、首,指題寫“分湖舊隱圖”五字為題目),最多的是題詠,有234件,柳亞子先生將其裝裱成293件冊頁,十分珍愛。
《分湖舊隱圖》問世至今,將近100年歷史,可是此圖此集到目前為止,仍舊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觸發(fā)柳亞子作《分湖舊隱圖》的動因是什么?作圖之后為什么要廣泛征集題詠?歸隱就歸隱,為什么要取名“舊隱”?這些題詠,包括作記撰跋的內(nèi)容是什么?有沒有不同的聲音?諸如此類的問題都值得南社研究者探究。
一
關(guān)于《分湖舊隱圖》,最早的記載是1913年6月,當(dāng)時南社社員、京劇演員陸子美在吳江蘆墟演出,柳亞子以詩代簡,請子美為他畫一幅《分湖舊隱圖》,詩中有句:“聞君蹤跡滯菰蘆,我亦煙波舊釣徒……耦耕倘遂他年約,雨笠煙蓑過此生。”1914年10月,柳亞子作了《分湖舊隱圖記》,發(fā)表在《南社叢刻》第12集上,明確要求同社社友題詠及撰文。
在醞釀《分湖舊隱圖》的同時,柳亞子有自請出社和恢復(fù)南社社籍之舉。那是1912年10月27日,南社舉行第7次雅集。柳亞子主張改編輯員三人制為一人制,準(zhǔn)備毛遂自薦,為了南社的前途,他覺得不用避什么大權(quán)獨攬的嫌疑。但是,高天梅并不理解柳亞子的良苦用心,兩人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最后付諸投票,結(jié)果反對票多,柳的提議未獲通過。接下來,高說了一些話,嘲諷柳亞子,晚上聚餐時,高還在冷言冷語,自鳴得意。柳亞子非常難堪,喝了許多悶酒。10月28日,柳在《民立報》刊登《柳亞子脫離南社之通告》,聲稱“仆因多病,不能辦事,自請出社”。
接下來,南社同仁多次請柳復(fù)社,均遭到拒絕。一年半后,柳亞子對于南社組織體制又有了新主張,他認(rèn)為必須改編輯員制為主任制,主任由全體南社社員通信選舉,書記、會計和干事,由主任委托。姚石子等社友表示贊成,高天梅也不表示反對。于是,在南社第10次雅集時一致通過了柳亞子的意見,又通過通信選舉柳亞子為主任,總攬社務(wù)。1914年5月24日,南社在上海愚園云起樓舉行臨時雅集,柳亞子復(fù)社。
從上述時間來看,柳亞子自請出社在前,請人作圖在后。因此,有人覺得《分湖舊隱圖》的構(gòu)思是由出社引發(fā)的,甚至有人認(rèn)定此圖之作,表明柳亞子不愿再引領(lǐng)南社社員奔走呼號了。
柳亞子是宣布出社了,但他是不是真的與南社決裂了呢?回答是否定的。當(dāng)時《南社叢刻》第7集已經(jīng)付印,尚未正式出版,柳亞子有始有終,親自校對,直到第7集問世才完全卸職。由此,我們覺得,盡管柳亞子拒絕南社友人的勸說,不肯復(fù)社,但他對南社畢竟存有情誼,第7集《南社叢刻》印刷問世就是證明。再則,我們應(yīng)當(dāng)看到,在參加第7次雅集之前,柳亞子在家里兢兢業(yè)業(yè)編輯第7集《南社叢刻》,他根本沒有想到要登報出社,自請出社只是這位詩人一時憤激之舉,不是什么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柳亞子對南社實在是無法忘情的,在內(nèi)心深處仍把自己當(dāng)成是南社的一員。就在他出社的階段,1913年5月26日,京劇演員陸子美填寫南社人社書,人社號415,介紹人正是宣稱自己不再是南社社員的柳亞子。再說,柳亞子提出的主張也都是為了南社的生存與發(fā)展,請看柳亞子的說法:“因為顧名思義,編輯員的權(quán)限,只是編輯而已,管不著其他的事情。而這時候的主張,以為對于南社,非用絕對的集權(quán)制,是無法把滿盤散沙般的多數(shù)文人組織起來的。我就想進(jìn)一步的改革,要把編輯員制改為主任制……還有,書記、會計和干事,都是擔(dān)任事務(wù)方面的人材,在集權(quán)制范圍以內(nèi),是不需要推舉或選舉,而應(yīng)由主任委托,在必要時,還可以由主任自己兼職的。”(柳亞子:《我和南社的關(guān)系》,《南社紀(jì)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如此深深關(guān)切南社的人,怎么可能與南社徹底決裂呢?怎么會就此隱居了呢?
《分湖舊隱圖》的確是醞釀于柳亞子退出南社之后,不過,1913年6月,請陸子美作了第一幅《分湖舊隱圖》之后,柳亞子沒有張揚,直至1914年10月,已經(jīng)復(fù)社近5個月之后,才刊出《分湖舊隱圖記》,要求社友題詠及撰文。
《分湖舊隱圖》為何而作呢?我認(rèn)為是柳亞子對國家時局的極度失望所致。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統(tǒng)治,可是革命勝利的果實被袁世凱竊取,袁氏上臺后倒行逆施,甚至妄圖以帝制取代共和。下面兩案對柳亞子的刺激最烈。
為了替淮南社社員周實、阮式復(fù)仇,懲辦清末知縣姚榮澤,柳亞子奔走呼號最為激烈,正如他自己所說:“在這個時候,我是把全生命都交給周、阮一案的了。”(同上)柳亞子會同南社社友寧太一、朱少屏、高天梅、雷鐵匪、沈道非六人,聯(lián)名致電孫中山,要求將姚榮澤火速解來上海,柳亞子又與陳英士、蔡冶民會商,以滬軍都督名義起草了一通致大總統(tǒng)以及司法部總長、次長的電文,要求將姚榮澤歸案訊辦,以伸國法。經(jīng)過了無數(shù)道坎坷,終于在1912年3月31日,宣判姚賊死刑。可是業(yè)已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的袁世凱,一紙赦令,減等治罪,于是立馬改處監(jiān)禁10年,事實上未足3個月,姚榮澤已經(jīng)逍遙法外了。
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被刺,此案真相大白,元兇竟然就是袁世凱。柳亞子早就認(rèn)識了袁世凱,然而袁氏竟然如此卑劣,還是令他感到震驚。他寫下了《哭宋遁初烈士》五律2首,內(nèi)中有句:“忽復(fù)吞聲哭,蒼涼到九原。斯人如此死,吾黨復(fù)何言!”
這時的柳亞子,感到國事無可為,“我是個書呆子,既非軍人,又非政客,更無直接參加革命的資格,只好弄弄筆頭,長歌當(dāng)哭”(同上)。于是,他想回老家分湖歸隱,才有陸子美所作的第一幅《分湖舊隱圖》。柳亞子是剛剛從舊式士子走過來的知識分子,在他看來無法兼濟(jì)天下時,只能獨善其身。
沒多久,“二次革命”爆發(fā)。1913年7月12日,李烈鈞根據(jù)孫中山指示,率先在江西宣布獨立,舉兵討袁,隨后江南各地相繼獨立。南社社員參加討袁革命者眾多,黃興在南京任江蘇討袁軍總司令,蔡冶民代理江蘇省長,陳去病、龐檗子、龐樹松、孫景賢等聯(lián)袂赴寧,陳去病任秘書;陳英士任上海討袁軍總司令;居正任吳凇要塞司令;柏烈武任安徽討袁軍總司令。同時參加討袁革命的社員還有范鴻仙、田桐、章木良等。
更多的南社社員,拿起手中的筆,參加討袁斗爭。邵力子在《民立報》發(fā)表《討袁之捷于應(yīng)響》,胡樸安在《中華民報》發(fā)表《討袁篇》,徐血兒在《民立報》發(fā)表《討袁之真意義》,程善之在《中華民報》發(fā)表《討袁賊檄》,《民立報》發(fā)表寧太一武昌獄中詩七律2首,蘇曼殊在《民立報》發(fā)表《釋曼珠謹(jǐn)代十方法倡宣言》,一篇篇戰(zhàn)斗檄文,激昂而慷慨,直指袁世凱種種罪惡。
可是僅僅歷時兩個月,“二次革命”就失敗了,長江流域重新論人袁世凱之手,孫中山、黃興、陳其美紛紛逃亡日本。剛剛有所振奮的柳亞子,頓時又沉寂下來,他蟄居家中,同亡命前來黎里的葉楚傖一起,杜門不出。
鎮(zhèn)壓了“二次革命”,袁世凱有恃無恐,變本加厲地殘害革命志士。
1913年,高天梅聯(lián)絡(luò)眾議院議員22人營救寧太一,結(jié)果寧于9月25日在武昌被黎元洪殺害。
楊性恂因在“二次革命”時策劃討袁,被袁世凱的爪牙湯薌銘逮捕,1913年1 1月13日被害。
程家檉秘密潛入北京,策劃刺殺袁世凱,不幸事泄,于1914年9月23日被袁殺害。
吳虎頭在袁世凱圖謀稱帝時,憤然撰文抨擊,又四處聯(lián)絡(luò)革命黨人進(jìn)行討伐,不幸被捕,于1914年12月24日就義。
周祥駿,于辛亥革命成果被袁世凱竊取后,在徐準(zhǔn)一帶從事討袁活動,不幸被捕,1914年5月16日被張勛殺害于徐州。
范鴻仙,“二次革命”失敗后流亡日本,協(xié)助孫中山組織中華革命黨,任上海支部長,1914年9月20日被袁死黨、上海鎮(zhèn)守使鄭汝成派人刺殺。
姚勇忱,1915年5月,被袁世凱爪牙、督理浙江軍務(wù)的朱瑞所殺。
仇冥鴻,1915年6月9日,被袁世凱以“圖謀內(nèi)亂罪”殺害。
陳仲權(quán),1915年10月7日,袁世凱重金收買山東軍閥張宗昌將陳殺害。
陳其美,1915年10月,由孫中山委任為凇滬司令長官,積極反袁,12月與楊虎等發(fā)動肇和艦起義未果,遭袁世凱忌恨,1916年5月18日被張宗昌派人刺殺于上海寓所。
刊登《分湖舊隱圖記》,要求南社社友為之題詠及撰文,是在1914年的10月,那正是“二次革命”失敗以后,袁氏到處殘害革命志士的歲月。
這個時期的柳亞子,繼陸子美的《分湖舊隱圖》之后,又請其他善于丹青的社友描繪了多幅《分湖舊隱圖》,《分湖舊隱圖記》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撰寫而刊登出來的,似乎真正歸隱而忘情世事了。事實上,柳亞子早自少年時期就確立為國為民奉獻(xiàn)自己才力的宗旨,他內(nèi)心深處“將以有為”那4個大字,始終無法泯滅。
復(fù)社后的柳亞子,加緊步伐,編輯出版《南社叢刻》,從1914年5月至1915年5月,一年之中,先后出皈了第9集到第14集總共6集《南社叢刻》。
第9集刊登了宋教仁的遺像,有葉楚傖追悼宋教仁的《不盡的余哀》,有柳亞子寫作的《孫君竹丹傳》和《悼鄒銓文》。
第10集刊登的遺像更多,計有孫竹丹、陳勒生、鄒亞云、寧太一、夏昕蕖、杜尚陵、周,中穆等7幀。
第ll集,發(fā)表高天梅《南社哀吟》12章,悼念宋教仁、寧太一、周實丹、陳勒生、周仲穆、陳范、黃摩西、王無生、夏昕蕖、鄒亞云、綞恭、岳麟書等12位社友。還有其他社友的《吊寧太一》《哭夏昕蕖》《哀陳蛻安》《悼周仲穆》等作品。
第12集,首列張恭遺像,次頁再列寧太一遺像。發(fā)表的詩歌大多是對袁世凱殘殺革命黨人的討伐。
第13集,刊登范鴻仙的遺像,再次刊登寧太一、陳勒生另一遺像。詩歌主要是劉謙的《哭太一》20章,加上注釋,補充了烈士傳記的不足。
第14集,首列陸子美遺像,文錄刊登了周仲穆的《長江賦》古韻,長達(dá)一千數(shù)百言,歌哭宋教仁、寧太一。
南社每有一個社友犧牲,南社社刊都會刊登遺像,盡量收集、發(fā)表烈士的遺作,柳亞子等人努力撰寫傳記、收集烈士的詩文和書信。寧太一犧牲后,社刊先后發(fā)表社友沉痛悼念的詩歌~百幾十首。柳亞子冒著生命危險寫作了許多悲憤滿腔、血淚交進(jìn)的哀悼烈士、聲討民賊的詩文和傳記。同時,柳聯(lián)絡(luò)南社成員,先后編輯、出版在反清、反袁斗爭中犧牲的烈士如周實、阮式、寧調(diào)元、陳子范、周仲穆等人的遺集。南社早期成員、知名革命家、同盟會安徽分會會長孫元,在辛亥革命前被人誣陷殺害,是當(dāng)時革命黨內(nèi)的一大冤獄。柳亞子一再為他作傳,并和許多南社成員及同盟會會員聯(lián)名發(fā)表公啟,出皈文集,為之平反昭雪。南社悼念戰(zhàn)友的文字,一方面反映了人民群眾對革命先烈的深切崇敬,另一方面也表達(dá)了對袁氏政權(quán)的憤怒控訴,從而成為提倡革命氣節(jié)、激勵革命壯志的最有力的教材。南社多數(shù)成員不屑投靠袁世凱和南北軍閥,他們堅持革命,不斷前進(jìn),這和社友們的互相砥礪是分不開的。
柳亞子以上的所作所為,豈是一個歸隱者的表現(xiàn)?
柳亞子的性格是一個多面體,其中主導(dǎo)面是積極用世,為國為民貢獻(xiàn)才干。但每當(dāng)國勢頹危,柳亞子自感無力回天之際,他那獨善其身的一面就顯現(xiàn)出來了。不過,積極用世畢竟是他性格中的主導(dǎo)面。這就是柳亞子在作圖作記、廣征題詠的同時,又夜以繼日地編輯《南社叢刻》、搜羅出版犧牲者的遺集,以求砥礪氣節(jié)的緣故了。
二
柳亞子的《分湖舊隱圖》,其中的“舊”字,自有淵源。原來,柳亞子的6世祖柳遜村始遷分湖,至今柳氏祖上流傳下來的印譜《栗廬藏印》里還保留著二方印蛻,一顆為“我是柳州一愚石,特來湖上作愚公”,另一顆為“家在分湖十里間”,可作證明。不過,柳氏6世祖早已不在他們的郡望柳州,是由浙江慈溪遷移過來的。5世祖柳樹芳,即柳亞子高祖,中過秀才,是柳氏一族第一個飽學(xué)之士,得中秀才之后,以書自娛,以“勝溪居士”“粥粥翁”自號,從此柳家世世代代邊耕邊讀。由于柳家每一代都出一兩個秀才,因而成為殷實之家。不過,除了曾祖柳時安進(jìn)學(xué)后選為貢生,一度做過縣教諭之外,其他各代都沒有人人仕。出仕為“顯”,安居為“隱”。舊,久也,有相當(dāng)歷史才可稱之為久。這就是柳亞子取名“舊隱”的本意吧。柳亞子在征請《分湖舊隱圖》題詠的同時,請松江籍南社社友費龍丁鐫刻了一方“分湖舊隱”的壽山石章,時時鈐用。
“分湖舊隱”的主題確定之后,上文說過第一個為柳亞子描繪《分湖舊隱圖》的是陸子美,接下來有余天遂、黃賓虹、樓辛壺、顧悼秋、朱劍芒、王大覺、蔡哲夫、周人菊、李滌、陸更存等,總共21人,各繪一圖。題嵩的有傅屯艮、馬君武、陳慮尊、余天遂、蔡寅、蔡冶民、顧悼秋、朱劍芒、陳陶遺、陳定、李滌、周承德等人,一共有38幅。題詠的詩詞、撰寫的序跋更多,達(dá)234件。
柳亞子的《分湖舊隱圖》給南社社友提供了一個各抒己見的平臺。
贊成隱居的最多,大約有100多人,他們大多面對時局,陷入了迷茫。有的看到朋輩慘遭屠戮,只想潔身自好;有的婦人醇酒,沉溺于風(fēng)月場中;有的遁入空門,以求與世無爭。在題詠時,有大談分湖風(fēng)景如何美好迷人的;有回顧分湖歷史,巨人長者時隱其間的;有預(yù)料柳亞子將是分湖隱者的賡續(xù)的。下面介紹數(shù)家,以見一斑。
吳江蘆墟沈次公:“羨煞君家好風(fēng)景,四圍春水一床書。”他盛贊分湖好風(fēng)景,也想請人描繪與此相仿的《北浜風(fēng)景圖》。
柳亞子同鄉(xiāng)黃婁生的《題亞子分湖舊隱圖》,追溯分湖代有聞人,柳亞子高祖粥粥翁,隱居分湖,“嘗纂《分湖小志》6卷,又撰《勝溪竹枝詞》千首,一時言文學(xué)者,翕然宗之”,此后柳家連續(xù)數(shù)代都在分湖邊耕邊讀,“文采堪追粥粥翁,新圖一幅表家風(fēng)”,黃婁生希望柳亞子隱居分湖,接續(xù)家風(fēng)。
浙江嘉善的沈道非在《南社叢刻》第17集發(fā)表了一篇《分湖舊隱圖后記》,列數(shù)分湖舊隱的歷史名人吳長興、徐俟齋、葉小鸞等,隱隱然柳亞子必將是分湖隱居的又一名人。
湘陰朱靜宜:“疏香芳雪驚鴻影,艷絕分湖五百年。好把新圖繼蒼石,風(fēng)流文采足留傳。”朱靜宜希望柳亞子承接分湖側(cè)畔午夢堂葉氏,隱居著書,風(fēng)雅流傳,最終名垂千古。
福建閩侯林之夏,半生戎馬倥傯,讀到《分湖舊隱圖》,心生無限感慨:“鎮(zhèn)日展軍書,蒙頭終莫理……回思作客悲,擾勝鄉(xiāng)居喜。不知天壤間,尚有分湖美。一半屋容分,百萬鄰當(dāng)買。袍劍定何須,引竿從此始。”林之夏艷羨亞子的歸隱,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鑄劍為鋤,與亞子在分湖為鄰。
湖南醴陵劉澤湘認(rèn)為:“人生在世須適意,局促勿為轅下駒。”他說柳亞子是天下奇男子,堪稱當(dāng)年的姜太公呂望,暫且于尚湖垂釣,以待來者。
1915年,為柳亞子繪圖的陸子美病逝,南社社友又多了一個追憶社友的話題。社友周人菊,本來因“崔灝在前,不可指數(shù),因欲題而擱筆者屢,前忽奉亞子惠書,陸郎子美夭折,言之若有余痛,且云陸郎繪圖者也,今死也,睹是圖,倍增惆悵。予與子美有銜杯接席之緣,不可無題詞,為陸郎悲,余何敢辭哉”!于是,周人菊不但題了長詩,而且也繪了一幅圖。有的社友本來已經(jīng)作了題詠,得知陸子美辭世,重新拾筆歌詠,比如魏塘周斌就有《重題亞子分湖舊隱圖》等。
《分湖舊隱圖》也是個爭鳴的平臺。南社中人,畢竟多的是有思想有見地者,不會隨波逐流人云亦云。
江西清江的楊杏佛題了一闋《賀新郎》:“一勺分湖水。問年年扁舟選勝,俊游能幾?亂世不容劉琨隱,滿眼湖山殺氣,更誰辨漁樵滋味?莫便聲聲亡國恨,運金戈返日男兒事。風(fēng)與月,且丟起。”楊杏佛明確指出,而今中原板蕩,豈是歸隱之時?
廣東梅縣的林百舉,于民國3年10月,到黎里拜訪柳亞子。亞子“出示《分湖舊隱圖》及記,屬為題詞,記中頗深移居之感。窮途客子讀之增嘆,竊以大丈夫志在四海,不妨自壯,故詞反慰之”林百舉:《百字令·題亞子分湖舊隱圖》,《南社》合訂本第13集,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皈)。在百舉心目中,大丈夫當(dāng)志在四海,對隱居無法茍同。
廣東開平社友周明撰寫了《題柳亞子(分湖舊隱圖)后》,先贊揚柳亞子的人才,然后談及《分湖舊隱圖》,接下來明白指出:“且世會泯芬,民生水火,斯人不出,蒼生奈何?今又豈隱之時哉!亞子勿肥遁鳴高,以分湖為終老之地。則千秋盛業(yè),正當(dāng)與湖水相輝映,共垂不朽耳。否則故國淪胥,輿圖變色,何有梨川,更何有分湖哉?亞子大人善審于此,余何憂焉。”國家山河變色,哪里還能找得到什么黎里什么分湖?怎么隱居?大有天下興亡、舍我其誰的氣勢。
福建上杭的丘復(fù)與江蘇高郵的曹鳳笙等社友,對柳亞子的歸隱都提出了質(zhì)疑。
上海金山的姚石子別有見地,他認(rèn)為:“亞子抱負(fù)瑰奇,本橫槊磨盾之才,而所謀不用,始愿莫償,坐令神州涂炭,橫渡滿地。今者杜門削轍,息影蓬廬,不勝飄零湖海之感。然提倡南社,上追幾復(fù),以存告朔餼羊之意,其心亦未嘗忘情于斯世也。《舊隱》一記,殆梁父之吟矣。或但以主盟風(fēng)雅稱之,猶淺之乎!測亞子也,我聞湖上居者,元有陸輔之,明有葉天寥,清有郭靈芬,皆文采照耀一世。然輔之、靈芬,亦未足以擬我亞子,惟天寥傷心人,別有無限之感,與亞子差堪仿佛耳。夫人杰地靈,古有明言。他日者,得金甌再整,日月重光,亞子乃優(yōu)游林泉,某山某水,憶游釣而徘徊,為故為親,話桑麻而動色,則分湖之借亞子以重,何如哉?”姚光認(rèn)為柳亞子不是元代陸輔之和清代郭頻伽一類人物,如果以葉紹袁與柳亞子同列,勉強可以。姚光充分看到視天下為己任的柳亞子,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忘情家國與世事,認(rèn)為亞子的《分湖舊隱圖》就是當(dāng)年孔明的《梁父吟》。
三
《分湖舊隱圖》是歷史的印記,是南社成員思想的匯集,也是藝術(shù)的集合體。繪圖21幅,或水墨淋漓,或濃筆淡彩;題耑38幅,真篆隸草行,琳瑯滿目;詩詞曲及序跋文章234首(篇),豪放婉約,各顯神通。90%以上是南社社友的作品,也有少量來自南社以外的文人墨客,比如張?zhí)旆健㈥惡馍健⒌a皆等,有題詠也有題耑。
《分湖舊隱圖》是不同畫派的交流。這里只能略舉幾例,以見藝術(shù)之一斑。
黃賓虹山水畫的畫風(fēng)頗受李流芳、程正揆的影響,他又廣泛師承,致力于宋元畫風(fēng),屢經(jīng)變革。他作《分湖舊隱圖》時正好50歲,當(dāng)時已經(jīng)自成面目,墨法使用精當(dāng),縱逸而奇峭。
樓辛壺水墨山水臻于“水暈?zāi)隆钡拿罹常笥性獨饬芾斓母杏X。他的《分湖舊隱圖》并非純用濕筆,有筆有墨,筆為主導(dǎo),墨隨筆出,墨色富于變化,焦、濃、重、淡、清、白六彩分明。干筆濕筆互用,皴擦多用干筆,自然逼真,又不乏藝術(shù)韻味。
廣東Ⅲ頁德蔡哲夫的丹青與墨寶,勁健古逸,在南社中別自成家,他的《分湖舊隱圖》基調(diào)是嶺南畫風(fēng),但有所突破。
昆山的余天遂能畫擅書,又能刻印,多才多藝,他的《分湖舊隱圖》有頗深的姑蘇墨韻。
說到書法,南社是書法大家、名家薈萃之地,有臨帖的,有尊碑的,也有碑、帖并重的。這里略略說一說題耑的幾位書家。
上海金山的陳陶遺是南社著名書法家,早年篤嗜隸篆,中年出入六朝碑版,力避唐宋的甜熟,更不喜歡趙子昂和董其昌的柔媚,屢變其體而不脫剛勁之氣。陳氏“分湖舊隱圖”五字,剛健有力,特別是飛白更顯力度。
湖南醴陵傅屯艮的書法,真篆隸行草,乃至甲骨、金文,各體皆備,尤以行書與指書為長。傅氏為《分湖舊隱圖))既題了耑還題了詩,一手行書以顏、柳為基,下筆沉穩(wěn)含蓄,用墨濃重飽滿,多用藏鋒,如綿裹鐵,寓剛于柔;又參以二王筆法,點畫秀勁飄逸,撇捺和垂筆極力延伸,舒展開朗,增加了透氣感。通篇字形長者盡長,扁者任扁,灑脫而縱逸,給人以從容不迫落落大方的愉悅感。所題“分湖舊隱圖”五字,隸書為基,融入楷書味道,敦厚而端莊。
廣西桂林馬君武的書法主要源于北碑,“分湖舊隱圖”五字并不斤斤于點畫筆墨,而在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之間任意揮灑,筆力雄健,縱橫開闔,那深蘊著的奇宕之氣,依稀就是《石門銘》及《龍門二十品》等北魏碑銘的影子。
江蘇吳江的朱劍芒和顧悼秋兩人,都是既有“分湖舊隱圖”題嵩又有題詠。朱的線條勻凈溫潤,融入了鐘鼎文的滋養(yǎng),下筆從容不追而又落落大方;顧悼秋用他擅長的瘦金體和篆書,分別題詩題嵩。
柳亞子的姨丈蔡寅對蘇東坡十分欽佩,書法初宗蘇軾,后學(xué)歐陽詢。“分湖舊隱圖”五字題首,用筆豐腴跌宕,平正中蘊含險絕之味。
江蘇昆山胡石予的題詩頓有二王之風(fēng),從容不迫,在章法和用筆方面獨具匠心,字字獨立,少有牽絲而氣詠貫通,大有行云流水之妙,即使瘦勁綿長之筆仍然圓厚而醇和。
還有一個李滌,此人本是湖南湘陰人,生活在吳江30多年,與柳亞子十分相,導(dǎo),李氏的書法尊碑,他的“分湖舊隱圖”五字隸書脫胎于《史晨碑》《禮器碑》,嚴(yán)整中見嫵媚。
最后說說柳亞子的書法,柳的書法不倚門戶,直抒胸噫,自成一格,一般人目為無祖無師的才子字,其實,透過《分湖舊隱圖記》的點畫,仍能看出他在顏、柳二體上下過的工夫。柳亞子學(xué)養(yǎng)深厚,下筆重落輕收或淺入疾出,任情恣性而又犀利痛快,結(jié)字亂頭粗服,不拘小節(jié),多有出人意料的奇構(gòu)妙造,筆畫常有不到之處,柳自己說,是手筆跟不上縱逸的思維所致。南社好友樓辛壺評價為“意到筆不到”,可謂知其書。字如其人,柳亞子先生豪放不羈的詩人氣質(zhì),直爽痛快的性情睥氣,在字里行間體現(xiàn)得可謂淋漓盡致。
此外,《分湖舊隱圖》里還有南社成員的各種印章,朱墨燦然,賞心而悅目。朱文、白文,浙派、皖派,篆刻藝術(shù)方面也是頗耐咀嚼。這些印章除了姓名、字號、別署、書齋之外,還有相當(dāng)多的閑章,而閑章最能反映南社成員的思想側(cè)面,大多可以補傳記之不足。
《分湖舊隱圖》作成,柳亞子視同拱璧,裝裱成多本冊頁,安置在特制的木匣內(nèi),寶藏于磨劍室書齋內(nèi)。朋好到來,尤其是南社舊友前來,柳亞子總要拿出來一起觀賞、回味。1958年柳亞子先生去世,1961年秋,南社舊侶、時任蘇州市文化局局長的范煙橋親往北京,向柳夫人鄭佩宜征得了柳亞子的1000多件珍貴遺物,內(nèi)中就有這《分湖舊隱圖》。現(xiàn)在,此圖此集完好地保存在蘇州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