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古史,我們有一個發現:夏商時代的帝王之名一般比較簡單,而且往往與“十干”相聯系。如夏之大庚(太康)、孔甲,商之武丁、祖甲。這類人名,學界把它稱為“日名”。
日名之由來,與華夏民族崇拜太陽神的古風緊密相關。據考察,中華民族的族名“華”,乃是由古文字“曄”演變而成。《說文解字》:“曄,日光也。”所謂華族,就是崇拜太陽和光明的民族。上古時代,中國大地曾廣為流行對太陽神的崇拜,中華民族的主要圖騰標志“龍”和“鳳”皆是太陽神的隱喻象征。有學者從藝術考古的角度提出“龍源于虹”的觀點(1991年7月16日廣州《現代人報》),虹顯然與太陽密切相關。崇拜太陽神是華夏民族最古老的一種宗教信仰,可以追溯到道教出現、佛教傳入中國之前。
殷墟卜辭中記載了殷商人早迎日出、晚送日入的禮拜儀式。《禮記·郊特牲》云:“郊之祭也,迎長日之至也,大報天而主日也。”鄭玄注:“天之神,日為尊。”孔穎達疏:“天之諸神唯日為尊,故此祭者,日為諸神之主,故云主日也。”“天之諸神,莫大于日。祭諸神之時,日居諸神之首。”屈原《離騷》首句“帝高陽之苗裔兮”,用現代話來講就是:“我是太陽神高陽帝的子孫呵!”《九歌·東君》就是祭太陽神的詩歌。“東君”和《離騷》中的“羲和”,都是指太陽神。
值得一提的是,1990年6月,就在屈原的故鄉——今湖北省秭歸縣附近的神農架山區,人們發現了華夏先民崇拜太陽神的“活化石”——《太陽經》《太陰經》《太陽太陰經》。這套珍貴的刻本近22萬字,扉頁上印有“清同治十一年江西臨江府清江縣悔悟子靜坡氏捐資翻鐫”字樣。這表明,此版距今已120多年,成書和首版時間自然更早,它至少曾在湖北、江西兩省廣泛流傳過。
《太陽經》用動人的詩句歌頌太陽神:“日光菩薩正東來,天堂地府九重開。”“天上無我無晝夜,地下無我無收成。”“太陽真經,妙德無窮,照臨下土萬物生。”《太陽太陰經》則用散文形式描繪太陽和月亮:“日光天子,周流不息……逢春調和,溫氣下降,借力而生;逢夏炎熱,暑氣下降,借力而茂;逢秋清涼,和氣下降,借力而實,五谷成熟,百糧歸倉……或澇求干,即現火功;或寒求暖,即現暖和。”
中華民族傳統性格的一個顯著特征是重生意識強烈,由此而產生一種重生主義的文化。太陽是生命和光明的象征,崇拜太陽正是華夏民族重生意識的反映。正因為重生,所以中國傳統文化才特別注重“禮”,注重社會秩序的安定與人際關系的融洽,注重繁育后代,并注重給后代命名時灌注重生意識的烙印。夏商時代的“日名”就是華夏先民崇拜太陽神與重生意識的形象符號。
相傳古代天上有十個太陽,它們的名字分別叫:甲、乙、丙、丁、戌、己、庚、辛、壬、癸。每天有一個太陽照臨人間,十天一順稱為一句。這十個太陽的名字(日名)就叫“十干”,也叫“天干”。如前所述,夏商時代的人們崇拜太陽神,殷商卜辭中就有祀日出、日入的記載。引人深思的是,這種崇拜太陽神的習俗還被引進了帝王的命名,這就是以十干取作人名的“日名”。應當指出,王、皇本來就是旺盛、光明之意,帝王即位,宣稱是太陽光照人間,君臨一切,主宰沉浮。由于“日名”代替了太陽之名,又是十個最基本的序數,是一種具有高貴意義的名謂,因之,用曰名取作帝王名,或許正與帝王光照人間、澤被大地的象征意義有著某種隱秘的聯系。
據《史記·夏本紀》記載,夏朝中的帝王有取名為太康、仲康、少康的,古文字學家陳夢家的《殷墟卜辭綜述》以為大庚、中庚、少庚系日名無疑。夏朝帝王以十干為名的還有胤甲、孔甲、履癸,履癸即夏桀。但履癸這個“太陽”并沒有給人民帶來祥和,而只有毒辣,于是老百姓詛咒說:“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尚書·湯誓》)即言履癸這個太陽什么時候才能消失呢?我們愿同你一起滅亡!可見夏朝人民怨恨暴君暴政的心情是何等強烈。
殷商世系中,自報丁起,全系日名。三報(報丁、報乙、報丙)、二主(主壬、主癸)之后,傳至殷商第一代帝王天乙(成湯)。從天乙至帝辛的日名傳承順序為:天乙(成湯)——太丁——外丙——中壬——太甲——沃丁——太庚——小甲——雍己——太戌——中丁——外壬——河亶甲——祖乙——祖辛——沃甲——祖丁——南庚——陽甲——盤庚——小辛——小乙——武丁——祖庚
祖甲——廩辛——康丁——武乙——文丁—帝乙—帝辛(紂王)。
關于殷商帝王為什么用天干命名,古今學者眾說不一。或謂以出生之日為名,或謂以死亡之日為名,或謂以廟主(廟號)為名,或謂以祭名為名。若以去古未遠的漢代學者的意見,則認為日名是以生日取的。漢代班固《白虎通德論·姓名》云:“殷以生日名子何?殷家質,故直以生日命子也。以《尚書》道殷家太甲帝武丁也。”又,《易·緯·乾鑿度》:“帝乙則湯,殷家質,以生日為名,順天性也。”《太平御覽》卷八十三引《帝王世紀》:“帝祖乙以乙日生,故謂之帝乙。孔子所謂五世之外,天之賜名,疏可同名者也,是以祖乙不為諱,蓋殷禮也。”《史記·殷本紀·索隱》:“皇甫謐云:‘微子上甲,其母以甲日生故也。’商家生子,以日為名,蓋自微始。”由此看來,“商家生子,以日為名”,這是古代學者比較一致的見解。
商朝以十干記日,以十日一句作為記時的主要單元。甲日就是“太陽甲”值日,乙日是“太陽乙”值日,依此類推,十天一順,自甲至癸,周而復始。商王出生的這一天,被視為十干中這一天值日的太陽降臨人間,如果是在甲日生的,就取以甲名,乙日生即取以乙名。但如果又有一個甲日生的商王出世,就認為這是太陽甲再次光臨人間,為了加以區別,就在日名的前面加上“大(太)”“中(仲)”“小”等字。
因此,商王的名字是很有規律的:上一字是區別字,下一字則是十干字。如在甲日生的有大甲、小甲、河亶甲、沃甲、陽甲、祖甲;乙日生的有大乙、祖乙、小乙、武乙、帝乙;丁日生的有大丁、沃丁、中丁、祖丁、武丁、康丁、文丁。帝王生前自視為太陽光照人間,死后仍要上天當太陽,天上人間永遠屬于他們,于是商王生前的日名,在死后則成了他們的廟號。《史記·殷本紀·索隱》引譙周云:“夏殷之禮,生稱王,死稱廟主,皆以帝名配之。天亦帝也,殷人尊湯,故日天乙。”
以十干取名,不僅僅限于夏商的王室及直系親屬,也是當時(主要為商代)比較普遍的取名方法,這與太陽神崇拜的普遍性密切相關。《白虎通德論·姓名》:“于臣民亦得以生日名子何?以《尚書》道殷臣有巫咸,有租己也。”《冊冊父乙鼎跋》:“周器銘往往有‘王呼史冊’、‘命某某’等語,商人尚質,但書冊字而已。子為父作,則稱父,以十干為名字。商人無貴賤皆同,不必定為君也。”
殷商卜辭和青銅器銘文記有不少日名。如父丁鼎、父辛鼎、父癸爵、祖丁斝、父乙觶、庚觶、弓父庚卣、豕形父己爵、豕形父辛爵、虎父丁爵、魚父丙爵、龜父丙鼎、子刀父乙方鼎。商族后代對前代是兄弟同禮的,凡祖一輩的都稱祖,父一輩的都稱父,兄輩年長的都是兄。上述人名中的“父”都是上了年紀的父輩之人。馬敘倫在《讀書續記》中認為,這些日名還隱含著人物的職業分工,如弓父庚卣表明父庚是造弓的;豕形父己爵、豕形父辛爵的“豕形”表示父己、父辛是屠夫;虎父丁爵中的父丁是獵戶;而魚父丙爵、龜父丙鼎中的父丙則是漁夫無疑。
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卜辭中的古代社會》中說:“近年于保定南鄉有三商勾刀出土(現歸羅氏所有),其一刀列銘祖名為‘大祖曰己,祖曰丁,祖曰乙,祖曰庚,祖曰丁,祖曰己,祖曰己’;一刀列銘兄名曰:‘大兄曰乙,兄曰戌,兄曰壬,兄曰癸,兄曰癸,兄曰丙’;一刀則列銘父名曰:‘祖曰乙,大父日癸,大父日癸,仲父曰癸,父曰癸,父曰辛,父曰己。”’以上三刀銘文所列的祖、兄、父均是以十干命名的日名。但為什么會有重名的現象呢?如第三刀中的大父、大父、仲父、父均名“癸”。原因很簡單,他們都是在“太陽癸”日出生的,故均名“癸”。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殷商時代的日名不僅限于男子,女子也多以天干取名。這在甲骨文中有許多記載,如:“癸未貞其卜于高妣丙”,“貞之于高妣庚”,“丁西卜口妣乙以羊”,“于妣庚”,“于妣癸”,“于毋己小牢用三”,“庚申卜王貞其又于母辛十日”,“告于妣庚告”,“告于庚妣”,等等(見于《書契》《戩壽堂》等)。又如武丁的配偶有妣辛、妣癸、妣戌三位,也全是曰名。
當然,人名之由來是十分復雜的,這正如古代華夏民族是在多元民族、多元文化的基礎上逐漸發展形成的一樣,殷商時代的取名方法也是多元的。除按天干取以日名外,另外還有以地支命名的(如甲骨文中貞卜人物有名“午”、名“卯”的);以地名命名的(如武丁的宰相傅說,以地名“傅巖”為姓名);或有其他得名之由來,如伊尹、蜚蠻、惡來、蘇護、崇伯虎等。但以天干為名,則是殷商時代(主要為殷民族)的主要取名方法。
殷商以十干命名明顯地反映了華夏先民崇拜太陽神的宗教信仰。有意思的是,崇拜太陽神的活動,從上古一直延續至今,久傳不絕。據報載,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湖北民間祭太陽神的活動還相當普遍。長陽、咸寧、黃岡、興山、丹江口、神農架等地都有老人在冬月十九日為太陽神做生日,供奉“太陽天子之神位”。武當山道士每逢太陽生日都要做道場,三跪九叩,燒香奏樂,燃放鞭炮,非常隆重。鄂西山區現在仍有崇日的老人,每天都早迎日出,晚送日入,燒香跪拜,數十年如一日(1991年6月1日《光明日報》)。相去數千年,民間居然還傳承著殷商時代的崇日習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更引人深思的是,殷商時代以十干為名的取名方法,在20世紀仍被傳承了下來。例如侗族同胞,男女都有以十干命名的習慣,而女性尤多,有一位侗族的婦女名叫“辛菊”,就是在辛日出生的。
夏商之后,隨著人口繁衍,文化發展,取名也開始復雜起來。鄭樵在《通志·氏族略》中指出:“商人之道,以實不以文。故命名無義,死亦無謚。自太甲至帝乙紂辛,幾四十世,惟以十日命,生之與死,皆以是;己之所稱,人之所呼,亦以是。”但是到了周代,人名——主要是帝王之名,就開始復雜化了。“逮周,生有名,死有謚;生以義名,死以義謚。生日昌日發,死日文日武。微子啟、微仲衍、箕子、比干,皆周人也。故去其甲乙丙丁之類,始尚文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