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之境

摘要：理想人格歷來是中國傳統哲學長期探索的重要人生課題。在這個問題上，道家學派的創始人老子以與儒者不同的“圣人”為其理想人格的形象，開創出有別于儒家主流價值觀念的新路向。解讀老子獨具特色的理想人格理論，對于今天全面認識和挖掘我國傳統倫理資源的精華，以及加強現代公民道德建設有著積極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老子；理想人格；圣人 中圖分類號：B22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1)03-0067-03

理想人格歷來是中國傳統哲學長期探索的重要人生課題。所謂理想人格，從哲學意義上言，就是蘊含于內而形于外的人生理想特質。它是人生哲學中能體現人的最高價值，完成人生最終目標的一種人物形象，是人生理想寄寓于特定人格形態的表現形式。在這個問題上。儒家曾以君子型的“圣人’作為最高追求，墨家曾把“兼愛”型的賢士當作自己的價值選擇，而道家學派的創始人老子則以與儒者不同的“圣人”為其理想人格的代表，從而以其深邃的哲學智慧開創出有別于儒家主流價值觀念的新路向，堪稱中國人格理論體系中的奇葩。解讀老子獨具特色的理想人格理論，對于今天全面認識和挖掘我國傳統倫理資源的精華，以及加強現代公民道德建設有著積極的借鑒意義。

一、圣人之境——老子理想人格的價值訴求

圣人，是老子理想人格的現實承擔者，亦是他對儒家圣人說的反動。學界皆知，“圣”之本意最早并無人格觀念，它不過是一個平常的具有聰慧善聽之意的詞匯。及至春秋以降，社會劇變，諸侯蜂起，天下呼喚英雄出世以拯救淪落的世道。由此，一個被賦予最高人格精神的英雄化身—圣人，逐漸成為人們心中的救世主，“從而圣人這個觀念就變得非常崇高。并逐步向神秘和玄妙莫測的方向發展。”春秋時期最早將圣人賦予理想人格新內涵的是儒道兩家，不過，他們對圣人的闡釋卻相去甚遠。儒家彪炳的圣人是“人倫之至”(《孟子·離婁上》)，荀子解說為“圣也者，盡倫者也”(《荀子·解蔽》)，即把圣人視為人類倫理道德的最高體現者。在儒家看來，圣人是奮發有為、積極人世的，他在保持自己人格完善的同時。又具有經世濟民的胸懷和奉獻精神。而道家創始人老子則以出世的心態從本體形而上的高度，開拓出圣人品格的深刻性與廣泛性，將“圣人”視為最高“道”的信仰者和承擔者，認為他是人之自然純樸本性的展現，是自然無為、貴柔不爭、致虛守靜的體道、得道之人。所以，老子“圣人”的理想人格是與其哲學上的道論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我們知道。“道”是老子哲學的最高范疇。而他的理想人格理論則是其“道論”在屬人世界中的價值延伸。“道”在老子哲學中具有多種涵義，但最主要的是具有宇宙究竟義和宇宙規律義。作為宇宙究竟義。“道”的基本特征是原初性、自發性和實有性。所謂原初性。是指道乃宇宙的本原，萬物的宗主，像老子把道描畫為“天地母”、“萬物之宗”，即表明此意。所謂白發性，是說道無意志、無目的，它本身及其化生萬物皆是純任自然、無為而無不為。“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老子》34章，下引此書，僅注章名)。所謂實有性，是說道盡管無形無象，不可名狀，但卻“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21章)。即使把它稱之為“無”，也不過是將其當作“有”的對立面而已，實際上道是“有”和“無”的辯證統一。老子的“道”除在本體層面上表征宇宙究竟義外。還表征宇宙萬物自身運動變化的客觀規律。像老子認為有無、難易、長短、高下等可以相互轉化，以及說道：“周行而不殆”、“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25章)、“反者道之動”(40章)，就揭示了道內在于天地萬物的運動變化之中，并代表著包括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在內的宇宙運行發展的總法則。

當然。老子論道并非僅僅出于一種宇宙本體論的考量，盡管他以探求宇宙自然的奧秘為邏輯的出發點，但其道論的最終指向卻在于人，它是要從本體形而上的高度為人的價值和意義尋求終極依據。所以，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5章)即要人效法和依托道之自然本性。以此尋求安身立命之所。基于此，便形成了他以“道”為中心的人格思想。其體現在人格培養目標上，就是要把“道”作為至高精神境界，一切修身活動都要圍繞著“道”來展開。在這里，承載著老子人生理想的完美人格形象便是“惟道是從”的“圣人”。圣人是老子人格修養所追求的終極目標，他是自然大道的真正載體，是道在人間的化身。作為人世間的最高目標和楷模，圣人異于常人之處在于他真正體現了道的自然之德。即“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64章)，“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2章)實際上，圣人所具備的自然之德正是老子最為推崇的“玄德”、“孔德”、“常德”。老子曾用“赤子”和“嬰兒”的狀態來喻示這種至高道德境界，說：“含德之厚，比于赤子”(55章)，“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28章)嬰兒具有淳樸自然的天性，它無思無慮，無知無欲，一切任性而發，率性而為。圣人修有的大德，可以說是與嬰兒的天然淳樸之性相合。因此，從理想人格的精神境界來看，圣人的最高境界即這種無知無欲、純任自然的守道同德境界。

從本質上看。老子對最高道德境界的界定是一種自然人文主義情結，其與儒家強調社會性道德價值的道德人文主義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思維路向。老子曾猛烈抨擊儒家的仁義禮法等道德規范，認為其非但不是人生價值的真實形態，反而是對人陛的異化和人的本質的疏離。他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混亂，有忠臣”(18章)，“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38章)應該指出的是，老子雖然否定儒家的仁義道德，但這并不意味著與道德決裂。實際上，老子是從更高的層面上對道德加以肯認，即：“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38章)“上德”是素樸的自然而然的狀態，雖無德之名，卻是真正的“有德”；“下德，則相反，雖始終不離德之名(不失德)，但卻是有意而求，非自然的流露，所以在本質上是“無德”。可以看出，老子在這里否定的僅僅是有仁義道德之名的“下德”，而對真正意義上的道德(上德)則是完全肯定的。他說：“孔德之容，惟道是從”(2l章)，“孔德”即上德，是真正的道德，它是與道合一的境界。老子認為，人若能效法大道，修此淳樸自然之“上德”，便可成就圣人人格。顯然，老子“圣人”的理想人格目標在于向往“道”即“上德”的境地，自然純真而不被形式上的道德觀念所束縛。其精神境界之高，真可謂抓住了道德修養的根本。

二、老子理想人格的修養要則

老子既以體“道”、崇“道”的圣人為理想人格目標。那么在修身方法上，他亦開創出一套有別于儒家的培養原則，歸納起來主要有知足不爭、貴柔守弱、絕學棄智、少私寡欲等。

1.知足不爭

知足不爭是老子修身處世的基本原則。也是其構建理想人格的重要內容。老子從對當時社會現象的觀察中發現，人們的道德淪喪與價值缺失，主要是由于對貪欲的無限膨脹，對名利的肆意追求而造成。故而要節制私欲，恢復到原初的本真狀態，就必須首先保持“知足”的心態。他說：“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46章），又說：“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怠，可以長久。”(44章)即認為“知足”是符合大道本性的“常德”，“知足者富”33章)，知足者常樂，人若“知足”就不怕“自損”，就能做到“不爭”。在他看來，“知足”既是一種道德心理狀態，也是達致“不爭”的前提條件，倘若人有了“不爭”之德，就不會去爭名奪利，爭強好勝，即“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68章)。由此，老子進一步提出“不爭”之德也是“道”之品性的具體展現，“圣人之道，為而不爭”(81章)，他甚至還以水為喻來贊揚它：“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8章)這就是說，上善之人像水一樣，水滋養萬物而不與其相爭。雖居于人所厭惡的低下之所，但其品性更接近于“道”。因此，在老子那里，“不爭”是人生修持涵養，提高道德境界的重要內容。但是，老子的“不爭”并不意味著完全教人與世無爭，而是企圖通過不爭的方式從反向用力而獲得比爭更好的結果，即“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22章)，“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66章)。可見，老子的“不爭”是一種高明的人生智慧，難怪朱熹對此評論說：“其所以不與人爭者，乃所以深爭之也。”

2.貴柔守弱

《呂氏春秋·不二》說：“老聃貴柔”。這里的“柔”即指柔弱，其與剛強相對。前者代表了新生事物或生命的力量，后者則象征衰敗和死亡。在老子看來，貴柔守弱既是一種獨特的取勝之道，又是人的生存之道，“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76章)從表面上看，老子的貴柔守弱似有隱忍退讓之意，但在其背后卻蘊涵著巨大的智慧和力量，乃至這種智慧和力量可以無往不勝，無堅不摧，“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人無間”（43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78章)。因此，柔弱實質上是一種真正的剛強，其所以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就在于它體現了道之規律義，體現了道的作用。即：“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40章)。基于這種邏輯，老子告誡世人“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73章)，強梁者不得其死”(42章)，認為人逞強好斗、爭強好勝必將招致禍患。而柔弱者因其居于處下，反得以保身全性。可見，從現實生活角度來看，老子這種貴柔守弱的說教雖包含一定的消極負面因素，但卻對呵護人之生命安全，堅守生存之道，以及緩和生命的沖動，防止感情用事。都有深刻的教育意義。

3.絕學棄智

老子既以無知無欲、淳樸自然的嬰兒狀態喻示圣人之境，由此，對經驗智識的超越便成為其理想人格理論的題中應有之意。在這里，老子以“為學”與“為道”意指兩者的背離狀態，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8章)即認為學習是獲得日益豐富的經驗知識之手段，而對“道”的把握則須遵循反向減損的路徑。按照老子的理解，為學而獲得知識的結果，恰恰違背了自然之道和人的自然本性，所謂“智慧出，有大偽”(18章)。從修養的角度看，知識學問開發了人的智慧，智慧又產生了情欲文飾；然而對知識的追求沒有止境，人的情欲也永無滿足；情欲不能滿足，必然會導致人的焦慮不安。這就是知識對人生所產生的危害。鑒于此，老子主張“絕學無憂”、“絕圣棄智”(19章)，力圖通過對知識智慧的超越而實現與道體合一。他說：“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8章)意即為道應當不斷地減損知識、智慧、欲望，使人回到無知無欲、純樸自然的無為境界；而達到自然無為境界的圣人，就能順應自然之道，無為而無不為。在老子看來，圣人通過絕學棄智成為無知無識的愚者。但圣人的這種混沌、愚昧并非真愚，相反，由于他已返樸歸真玄同于道，所以其內心是“明白四達”的。老子說：“明白四達，能無知乎?”(10章)“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20章)圣人不同于俗人之處即在于他通過絕學棄智而修有了純樸自然的最高精神境界。不可否認。老子從修養角度對知識產生的負面效應進行了深刻批判和揭露。這體現出他對人的價值的理性自覺，但過度地否棄知識對人生的積極意義亦是其理論局限性所在。

4.少私寡欲

欲望本作為人的自然之性，在老子那里受到尊重。所謂“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80章)云云，即反映了他的這種傾向。然而，老子并不主張奢侈腐化、物欲膨脹，故由此提出“少私寡欲”的警勸。在老子看來，“道”的本性自然無為，它體現在人身上就是要保持無知無欲。素樸無華，如同嬰兒一樣純真而自然。但人降生伊始，便陷入物欲的奴役之中，其為利欲聲色所惑而迷失了固有的自然真性，“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12章)而人之縱情于聲色之欲，貪求財貨之滿足。必然使生命個體走向墮落，“罪莫大于多私，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46章)。因此，人必須以“少私寡欲”(19章)為則，在物欲聲色面前“去甚，去奢，去泰”(29章)，把自己的消費享受控制在合理的限度之內，如此方能固守住從道那里稟得的真樸之性，實現人性向“道”的復歸。在老子看來，圣人就是“少私寡欲”的典范，“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12章)，“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64章)，即圣人只求食以果腹，不貪戀耳目之欲，不奢求“難得之貨”。顯然，老子在一定程度上看到私欲膨脹對道德的侵蝕，但并未因此而奉行禁欲主義，而是強調節制欲望。建立合理的消費意識，這無疑具有一種理性的清醒。從人生修養的角度來看。“少私寡欲”的主張對于教育世人超越世俗名利的羈絆，抵制外物的誘惑，將價值取向轉向精神的升華、道德的精進，亦具有重要的啟發價值。

總之。老子的理想人格理論文約義豐。玄妙幽遠，它雖然含蘊了某種消極、悲觀的處事心態，但其知足不爭、貴柔守弱、少私寡欲等思想，卻對鑄造人的精神品格、加強心性修養有理論借鑒意義。在當前加強公民道德建設的過程中，倘若老子的人格價值理念能夠積極參與其中，不僅對于提高公民道德素質、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有推動作用，而且對于弘揚中國傳統文化、實現傳統資源的現代轉化亦有裨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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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仝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