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禍”指女子憑借美色以言行給國與家招致禍患。以“女禍”為警誡從周代始,《尚書·牧誓》日:“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周以后女子亡國禍家的論調充斥于歷代經史子集,作為一種權威觀念成為從統治者到老百姓治家理國的經驗教訓。而從三代的妹喜、妲己和褒姒背上亡國的罪名以來,中國歷朝都有“女禍”,北齊的馮小憐是南北朝時期著名的“女禍”代表。
一、千載毀譽隨他人
馮小憐生活在齊末隋初,是北齊后主高緯的淑妃,事跡主要見于《北齊書》、《周書》、《隋書》、《北史》和《資治通鑒》,五書成書時間按此順序先后相續。
《北齊書》作者下筆不茍,對于瑣言碎語及一些荒誕不經的史實,作了大量刪削。雖然今天原書已經亡佚大半,但對小憐的關鍵性記載恰在現存的卷五十中,因此有關史料能體現原書優點。其中記載有兩處:一、周軍圍攻晉州(治平陽,今山西臨汾)的危急時刻,“淑妃又請更合一圍。”(《北齊書》卷五十)以致貽誤戰機,“東偏頗有退者,提婆去曰:‘大家去!大家去!’帝以淑妃奔高梁關。”(同上)二、齊后主于周軍兵臨鄴城之際禪位幼主,“與長鸞、淑妃等十數騎至青州南鄧村,為周將尉遲綱所獲。”(《北齊書》卷八)從這些記載可見,馮小憐更請“再獵一圍”的行為有其偶然性,只是失掉平陽(今山西臨汾)的一個因素,算是貽誤了戰機,北齊尚有勝算。更因為佞臣勸退,高緯棄逃,才致全線潰敗。
《周書》敘事繁簡得宜,其中記載有一處:小憐隨后主降周后,“帝以達不邇聲色,特以馮氏賜之”(《周書》卷十三)。
《隋書》的史志部分追溯了北齊、北周的政治、經濟情況。其中馮小憐的事跡已整理成文,對其侍人之術有所描述,“慧而有色,能彈琵琶,尤工歌舞。后主惑之,拜為淑妃。選采女數千,為之羽從,……后與周師相遇于晉州之下,坐小憐而失機者數矣,因而國滅。”(《隋書》卷二三)這個紅顏禍水致北齊多次失去戰機,其誤國已屬必然,北齊失國的焦點已經集中到她身上了。
《北史》增加了魏、齊、周、隋四朝正史中原來所沒有的一些重要史料,擴大和增寫了一些人物傳記,但因多采自雜史中的寓言和故事,因而夸大了某些史事、人物的神秘色彩。其中記載兩處,一處與《周書》同,另一處為馮小憐傳。小憐本穆后從婢,“后主惑之,坐則同席,出則并馬,愿得生死一處”(《北史》卷一四),狐媚后主的嬌態躍然紙上。其因寵誤國也有了完整的記錄:要求“更殺一圍”失晉州;反攻晉州成功在即,“帝敕且止,召淑妃共觀之。淑妃妝點,不獲時至”(同上),城遂不下;晉陽(今山西太原)保衛戰中,后主“與之并騎觀戰,東偏少卻,淑妃怖曰:‘軍敗矣!’帝遂以淑妃奔還。至洪洞戍,淑妃方以粉鏡自玩,后聲亂唱賊至,于是復走”(同上),危言動搖軍心,妝扮延誤戰機,使北周輕而易舉地取得勝利。降周后,后主“請周武帝乞淑妃”(同上),后主遇害,“淑妃賜代王達,甚嬖之”(同上),代王妃被譖幾致殞命。入隋后小憐歸達妃兄,被逼自盡。可見小憐不僅誤齊國,而且禍代王家,與《周書》中小憐二歸的無可奈何完全不同,其“女禍”的歷史形象至此已然飽滿生動。
《資治通鑒》的記載有三處,都與《北史》同。另有兩處評論,從儒家傳統觀點出發,明確了馮小憐的“女禍”行徑,譴責后主立從婢小憐為妃,給女色惑主做了又一注腳。
總之,《北齊書》對馮小憐的記載經《隋書》到《北史》愈加細化。有待商榷之處在于,作史者距離記載事跡時間愈遠應所知愈略,而且相關史料隨時間的推移存世的幾率應愈小,但卻記載愈詳,所以不能排除作史者選擇材料不夠謹慎,把散見于各處的只言片語的資料進行加工、渲染、潤色、改編的可能,也就不能肯定后來史家的所有記載都符合歷史事實。
對馮小憐的歷史記載的變化反映出唐中期以來對“女禍”問題的重視和考量,“女禍”的命名意味著女性的物化和被排除于政治之外,兩性之間的關系成為一種權力關系。父權制文化將女性置于從屬地位,在此基礎上,借助文化權力進行命名,維護男性自身性別的利益與權威。作史者意欲完成他的道德勸戒,需要一個邪惡的符號存在,馮小憐作為“女禍”的典型,從此被永遠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二、未必娥眉能破國
馮小憐因得寵使國家覆亡,至于她做了什么傷天害理、涂炭生靈的事,史書并無記載。在國家的政治生活中,她沒有發表決策的權力和意識,把北齊覆滅算到她的頭上,名之曰“女禍”,而帝王的私欲和荒唐卻不涉及,這是男權社會中女性的悲哀。小憐憑借女色在周齊對決中起了消極作用,但北齊家國覆亡,不決于小憐,作為最高權力者的后主才是禍首。
“無愁天子”高緯身逢亂世,在位十二年,天下三分,北周虎視,南陳狼顧。作為一個地方性政權,北齊只是占有今黃河下游流域的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以及蘇北、皖北等地。雖然建國之初其農業、鹽鐵業、瓷器制造業都相當發達,是同陳、北周鼎立的三個國家中最富庶的,但“自河清之后,逮于武平之末,土木之工不息,嬪嬙之選無已。征稅盡,人力殫,物產無以給其求,江海不能贍其欲。”(《北齊書·卷八》)到后主即位時北齊已是河山日蹙,風雨飄搖。
后主喜好麗色淫聲,奢靡無度。其“宮掖婢皆封郡君,宮女寶衣玉食者五百余人”(同上)。他視人如草芥,“嘗出見群厲,盡殺之,或剝人面皮而視之”(同上)。身邊群小環繞,“任陸令萱、和士開、高阿那肱、穆提婆、韓長鸞等宰制天下,陳德信、鄧長頤、何洪珍參預機權。各引親黨,超居非次,官由財進,獄以賄成,其所以亂政害人,難以備載”(同上)。
親小人必遠賢臣,宰相斛律光和蘭陵王長恭都是驍將,治軍嚴明,不營私利,為部下所敬重,在與北周多年的爭戰中均立下汗馬功勞,卻先后以擁兵自重之嫌為后主所殺。將星紛殞,預示著北齊王朝行將終結。
周齊對峙,長期以來力量大體均衡,在戰事上雙方互有勝負。北周幾代帝王勵精圖治,開拓疆土,依次奪取了漢中和四川等地。北齊皇權頻繁更迭,后主繼武成頹政,荒淫酒色,忌害忠良,朝綱紊亂,國勢日衰,淮南一帶漸被陳國侵吞。當一座座輝煌的寺廟在鄴城拔地而起時,遠在長安的周武帝正在禁斷佛道,實行府兵制,和親突厥,通好陳朝,兩國的經濟、軍事、外交實力逐漸向北周傾斜。武平八年(576年)最后較量到來,此時河北政權上下離心,后主君臣視戰爭為兒戲,打著隨時走突厥或歸南陳的主意迎敵。而北周勢在必得,武帝親帥重兵出關中,采取了正確的軍事進攻路線,先克重鎮平陽,再下陪都晉陽,盡數占領北齊在太行山西側的軍事據點,使其太行山關隘的防守失去依托。鄴都位于河北南部,長治盆地正俯臨其地。周軍一鼓作氣自上黨出滏口,東下河北,鄴城請降,齊亡。
三、無情最是帝王家
北齊亡在后主的手上,然而千百年來,小憐代他背負著禍國的罪名。“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圍。”(李商隱《北齊》二首)他為她一再做錯,直至亡了自己的國家,對小憐的寵愛成為失國之由。“一笑相傾國便亡”(同上),這種寵愛被解作愿為她以天下相換之愛。“只乞小憐回”,他慎重而輕易地將江山背棄,只哀哀地掛念著一個她,可謂一往情深。“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詩經·邶風·柏舟》)成了后主的寫照,小憐“女禍”就此與帝王愛情扯上了關系。
可是這位年輕的帝王是以怎樣的行動來解讀“愛情”的呢?
后主曾在戎馬倥傯之際晉封小憐左皇后,封左皇后是立后的前奏。皇后的廢立乃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大事,被立為后是后宮女人得到的最大寵幸,而這種寵幸后主給予的不止一個,在小憐之前后主立過三位皇后。
斛律后初為皇太子妃,后主即位,被立為皇后,武平三年(572年)被廢。同年同月胡后立,同年稍后穆氏被封左皇后,這年末胡后被廢,第二年穆后立。穆后為后主誕下繼承人,后主極其寵愛她,曾為她造真珠裙禱和七寶車,所費不貲。無奈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穆氏封后的次年,后主置左右娥英各一人。又封曹僧奴女為昭儀,“為昭儀別起隆基堂,極為綺麗。”(《北史》卷一四)。
穆后愛衰,進從婢小憐于后主邀寵,小憐艷壓群芳,被封淑妃。曹昭儀在與小憐爭寵中敗北,后主“命淑妃處隆基堂,淑妃惡曹昭儀所常居也,悉令反換其地”(同上)。可是在盛寵小憐的同時,后主并未忘情于兩位廢后,隆化二年(577年)國破前夜她們曾奉詔人宮覲見后主,不是被賜殉國,唯一的解釋是掛念。后主更沒有停下廣采民間美女的腳步。武平七年(576年)“括雜戶女年二十已下十四已上未嫁悉集省,隱匿者家長處死刑。”(《北齊書》卷八)人到情多情轉薄,不斷采擇佳麗,勢必新鮮的美麗面孔層出不窮,目玩意移,君主的欲望越來越膨脹,在他的心里愛情根本沒有存身之地。
高緯所愛的不過是美色,后宮還有董昭儀、毛夫人、彭夫人、王夫人、小王夫人、二李夫人等。這些后妃和宮女只是他淫樂的對象,喜則綢繆繾綣,施以富貴,厭則棄如敝屣。在家國同構甚至是家大于國的封建王朝中,后宮嬪嬙御居君王之側,與君王乃至家國同休戚共命運。她們的工作就是討好君主,君主喜歡什么,她們就給什么。重宮疊苑阻隔了她們的視野,扼殺了她們的青春,他有無數的寵妃,你卻只得他一個,爭寵成為她們的唯一希望。和帝王何談換你心、知我心的愛情呢?
穆后為斛律后從婢,小憐為穆后從婢,得寵之日一步登天,為妃為后,豈不知紅顏未老恩先斷,如果北齊不亡,小憐終有一天隨著穆氏的腳步踏上斛律氏的后塵。失國之后,后主攜小憐出逃,只是對她還未厭倦而已。況且之前寵幸她的同時,一直也寵幸著別的女子,并不斷挑選后備新寵。家國淪喪,但這場“女禍”與愛情無關。
甚而,失國亡奔的結果一定是被俘,后主對小憐不離不棄,不過多了一個殉葬品罷了。盡管殉葬的形式因為性別的關系,不是消滅肉體,而是以滅亡其精神、摧毀其尊嚴的形式來實現。小憐無奈再嫁三嫁,飽經肉體和精神的羞辱之后自經而死。君王的寵愛對她而言福兮禍兮?身在樊籠,奮飛無由,她的一生都處在被動的地位。
四、結語
馮小憐生不逢時,恰在北齊風燭殘年寵冠后宮,后人把她對政治的負面作用夸大,定位為“女禍”,實在是欲加之罪,經不起推敲。首先是史料記載有待商榷。再者即使盡信史載,小憐禍國的程度和背景也應充分考慮。雖然她的某些行為確實令人不齒,但充其量只是幾次軍事失利的誘因,我們不能把問題歸咎于表面現象,而是要討論導致北齊衰亡禍亂的真正根源和應該由誰檢討的問題。“若教褒姒逢君子,都是《周南》傳里人。”([清]袁枚著《隨園詩話》卷三)小憐在國家政治生活和個人感情生活中根本沒有主動權,齊后主承擔不起家國的重任,恣意妄為,導致了國破身死。他對小憐的寵幸也只是溫柔的枷鎖,不關愛情。馮小憐“女禍”是男權社會的又一樁冤案。
“歷代王朝的盛衰治亂有著極其復雜的原因,后妃并不能起決定性的作用。”(朱子彥《帝國九重天》)建立美女與惡政間神秘的對應關系,讓女性作男人政治失敗的“替罪羊”,這是男權社會的有計劃的預謀。今天,馮小憐的傾城容顏早已在風中散去,歷史千百次的回眸,“女禍”的觀念已從廟堂走入尋常巷陌。妻賢夫禍少,惡女敗其夫,普通男性也為家業不興、個人不幸找到了絕妙理由。要建設新世紀和諧社會,實現兩性平等和睦相處,必須清除“女禍”這種錯誤觀念。
說明: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成果(07JA770004)。
(作者:廣東省廣州市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郵編510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