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清晨行走于草坪問,見草上,還有路邊迎春花的枝條上滿是露珠,玲瓏透瑩,那草那枝似乎靈動欲舞,想起溫庭筠的詩句“露珠猶綴野花迷”,不覺為之駐足。我們的詩人很早就著迷于露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凄美的白露,《詩經》時代就讓他們詠嘆不已。
露存在的時間短暫,于是它常被人們用來形容人生短促,曹操所謂“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感嘆人生短暫、人生無常,含有悲涼的意味,所以露的意象與秋景也就難解難分。大約是露水及秋日黃昏的遲暮、無常意蘊有以致之吧。但我總覺得用露比喻人生別有意味:人生雖短而可以圓潤無比。
我們的二十四節氣,與露相關的占了兩個:白露、寒露。露對我們生活的影響不容小覷。白露是秋天到來的象征,《禮記·月令》孟秋之月:“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逸周書·時則訓》也有“白露之日鴻雁來”之說。白露為農歷八月的節氣,白露以后,陰氣漸重,清晨的露水也一天厚似一天,凝結成一團團的、白白的水滴,因此叫“白露”。杜甫有詩句云:“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民間認為白露日,平時乖巧的鷺鷥會發野性離巢而飛,所以養鷺鷥的人家白露這天,絕不將鷺鷥放出籠外。鶴在這一天,也會發出高亢的鳴聲,似乎是在告訴人們秋天的來臨。
寒露,是農歷九月的節氣,寒露,顧名思義,是天氣寒冷使空氣凝結成露水的意思。農諺有云:“寒露百草枯。”此時惟有菊花不畏霜寒,綻放出美麗的花朵。寒露時節宜種麥,所謂“寒露至霜降,種麥莫慌張”。從前有一種說法,寒露期間,“雀人大海為蛤”,雀大約是一種候鳥,深秋天寒,飛到南方溫暖地帶越冬,古人發現原來熟悉的這種鳥突然都飛向海邊,由于他們沒有關于候鳥遷飛的認識,直觀地以為這些雀變成了海中的蚌蛤。
露水還是高潔的向征,常為高沽之人所飲用,《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蟬,在古人看來是清高的,漢代人把蟬的形象作為貴官冠上的裝飾,為什么呢?因為蟬“飲露而不食”、“居高食潔”。
古人很早就賦予露水延年、長生的功能。莊子筆下的飄然不群的邈姑射之山的神人,就是飲風吸露而成。后來的漢武帝好神仙,于神明臺上,立銅人張開手掌以接甘露,以為飲之可以紅顏常駐甚至長生成仙。《漢書·郊祀志》:“其后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藝文類聚》引《三輔故事》云:“漢武帝以銅作承露盤,高二十丈,七圍,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欲以求仙也。”
三國時代魏明帝仿效漢武帝,于芳林園置承露盤。陳思王曹植還寫了《承露盤銘》。
《神異經·西北荒經》云:“西北海外,有人長二千里,兩腳中間相去千里,腹圍一千六百里,但日飲天酒五斗。”(原注:“張華曰:‘天酒,甘露也。”’)
《洞冥記》也說漢武帝時,有所謂吉云國,出一種草叫積云草,人吃了可以長生不死。太陽照在吉云草上時,上面有五色露水。東方朔得到黑、青、黃三露,各盛五個盒子,獻給漢武帝,漢武帝把這些露賜給群臣飲服,群臣的疾病因而治愈。
開元時代,定唐玄宗生日八月初五為千秋節。這一天,百官向皇帝獻承露囊,囊用絲結成。民間此日也仿制為節日禮品,互相饋贈。
后世醫家,雖不相信飲露可以成仙,但在他們看來,露水也是治病、延年的吉物良藥。
《本草綱目·水部》云:“秋露繁時,以盤收取,煎如飴,令人延年不饑。稟肅殺之氣,宜煎潤肺殺祟之藥,及調疥癬蟲癩諸散。”
“百草頭上秋露,未唏時收取,愈百疾,止消渴,令人身輕不饑,肌肉悅澤。別有化云母作粉服法。八月朔日收取,摩墨點太陽穴,止頭疼,點膏肓穴,治勞瘵,謂之天灸。”
賦予美的自然物以正面的實用功能,是我們文化的特點之一。我感到很有意思的是露水的實用功能也關乎美,陳藏器說“百花上露,令人好顏色”。唐代的楊貴妃據說每天要吸飲花上之露水,所以才成絕色美人。
《續齊諧記》載,司農鄧紹,八月朝(初一)入華山,見一童子,用五彩囊袋承取柏葉上的露珠,采得滿滿一袋。鄧紹問之,童子回答:“赤松子先生取以明目也。今人八月朝作眼明袋,象此也。”
取秋日的露水用以洗眼,并演成民間風俗。江蘇有些地方人們八月朔日,一定要起個早,取來草頭上的露水,然后用露水磨墨,點在小孩的額頭及腹部,以祛百病,謂之“天灸”。湖北一帶,“天灸”日為八月十四日,民間用朱水點小孩的頭,俗信可以去災。人們還以錦彩做“眼明囊”相互饋送。從前露水與百姓生活關系密切,從這些風俗可推知,我想這樣風俗的形成不必因為赤松子的存在,而是民間認識到露水的美與清潔而加以利用的結果吧。比之帝王、貴族以露水求長生,民間的作為要智慧得多了。
將露水神化的極致是甘露之說的出現。甘露顧名思義指的是甜美的露水。《老子》上說:“天地相合,以降甘露。”《管子·小匡》:“時雨甘露不降,飄風暴雨數臻,五谷不蕃,六畜不育。”《漢書·宣帝紀》:“元康元年……甘露降未央宮。大赦,以甘露連降,改年為甘露”這是了不得的大事,因為甘露的出現被視作祥瑞,它昭示的是天下的太平,帝王的有德。《爾雅正義》引《援神契》云:“德及于天,斗極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深泉,則黃龍見,醴泉涌。”所以古代多有宣稱天降甘露,并鄭重加以記載者,甚至以甘露為年號者,如東漢明帝時代曾因天降甘露,而昭告天下,策告宗廟,遍賜群臣。以甘露為年號,除了漢宣帝的公元前53至公元前50年,尚有三國魏曹髦(高貴鄉公)的公元256年至260年;三國吳孫皓(末帝)的公元265年至266年;前秦苻堅的公元359年至364年;五代東丹王耶律倍(遼義宗)的公元926年至936年。帝王禪代之際,常有人聲稱甘露普降,如曹操的兒子曹丕欲稱帝,各地紛紛上奏降下甘露。晉代魏的時候,同樣的事情就又大量發生了。
不僅帝王之德,臣下的德政也可以招致甘露等祥瑞的出現,如過去的史書說,東漢吳郡的陸閎,做潁川太守,“致鳳凰、甘露之瑞”。同為吳郡的沈豐,做零陵太守,到官一年,甘露降所屬五個縣,“流被山林,膏潤草木”。山陽百里嵩為濟南相,甘露降于郡。作為嘉獎,漢安帝拜他為大鴻臚。
直到清代,賢人致甘露的觀念仍不絕如縷,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一云:“方文襄嘗與王青蘿、鄧敬所、何古林講學西樵。甘露連降三日。青蘿詩云:‘同德之磋,如氣之和。同心之涵,如露之甘。…
甘露又與醴泉并稱,醴是甜酒,醴泉謂泉味如甜酒,也就是甘泉了。《禮記·禮運》:“圣王所以順而弗悖也,故天降甘露,地出醴泉。”東漢王充則把醴泉與甘露看成是同一種東西,他在《論衡·是應》中說:“《爾雅》又言,‘甘露時降,萬物以嘉,謂之醴泉。’醴泉,乃謂甘露也。今儒者說之,謂泉從地中出,其味甘若醴,故日醴泉。”
王充是疾虛妄的具有科學精神的學者,他認為古人所稱的甘露猶如滋潤長養萬物的甘雨,這種甘雨,“非謂雨水之味甘也”。甘露也是這樣,它使土地“滋潤流濕”,萬物“洽沾濡溥”(普遍得到滋潤),所以人們稱為甘露,不必露水味甘也。王充還指出的確有一種露水甜如蜜糖,但這種露水常附著于樹木,而不附著于五谷,這種甘露不能使萬物豐熟,災害不生。可見他對甘露祥瑞的說法已經有所保留了。
甘露到底為何物?李時珍《本草綱目·水部》解說甚詳:“按《瑞應圖》云:‘甘露,美露也。神靈之精,仁瑞之澤,其凝如脂,其甘如飴,故有甘、膏、酒、漿之名。’《晉中興書》云:‘王者敬養耆老,則降于松柏;尊賢容眾,則降于竹葦。’《列星圖》云:‘天乳一星明潤,則甘露降。’已上諸說,皆瑞氣所感者也。《呂氏春秋》云:‘水之美者,三危之露;和之美者,揭雩之露,其色紫。’《拾遺記》云:‘昆侖之山有甘露,望之如丹,著草木則皎瑩如雪。’《山海經》云:‘諸沃之野,搖山之民,甘露是飲,不壽者八百歲。’《一統志》云:‘雅州蒙山常有甘露。’已上諸說,皆方域常產者也。杜鎬言:‘甘露非瑞也,乃草木將枯,精華頓發于外,謂之雀餳。’于理甚通。”
關于李時珍首肯的杜鎬說的雀餳,宋代王陶《談淵》云:“杜鎬博學有識,都城外有墳莊,一日,若有甘露,降布林木。子侄驚白于鎬,味之,慘然不懌。子侄啟請,鎬日:‘此非甘露,乃雀餳,大非佳兆,吾門其衰矣。”’(《說郛》三四)
這種所謂的“雀餳”,大約由露水與植物所分泌的淀粉類物質所合成,故有甜味,后人不解,遂致神化,然后世醫家,已多不信。
以露水、甘露為求仙之神水的觀念,大約與《山海經》的記載有關,《海外西經》:“軒轅之國在此窮山之際,其不壽者八百歲……此諸夭之野,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鳳凰卵,民食之;甘露,民飲之。所欲自從也。”
《大荒西經》也云:“西有王母之山、壑山、海山。有沃之國,沃民是處。沃之野,鳳鳥之卵是食,甘露是飲。凡其所欲,其味盡存。”
軒轅之國、西王母之山,都在神話中有名的昆侖山上,昆侖山這個樂園,人們吃的是鳳凰之卵,飲的是甘露,所以短壽的也可以活八百歲,長壽的自然不言而喻了。至于《呂氏春秋》提到的“水之美者,三危之露”,其實也是從《山海經》生發出來的。所謂的“三危山”,在《山海經·西山經》中,是為西王母取食的三青鳥棲居之地,大約也在昆侖山的范圍之內。后世人們受神話傳說的影響,賦予露水特別是甘露以神秘的功能,而漢武帝等人在求取長生、長壽的過程中對露水、甘露的取用服食,更使這種普通的自然物平添了許多神奇色彩。在后世傳承的過程中,神秘的觀念與甘露、醴泉等觀念疊合,則在天人感應觀念盛行的時代,使它變成了某種祥瑞,朝廷、民間都極珍視之。“甘露”內涵演變的軌跡,其實也并不難尋找。
(作者:上海市上海海關學院人文部教授,郵編20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