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文叢”《馬衡日記附詩鈔》(以下簡稱《日記》),收錄了馬衡先生于1948年12月13日至1951年12月31日的日記,以及抗戰時期的詩抄、佚文等。1955年3月26日,馬衡去世后,他的子女遵其遺愿,將父親馬衡的日記、遺物連同上萬件珍藏品一起捐給了國家,捐給了與他生命息息相關的故宮博物院。日記長期存放故宮,不曾公開發表,一直到2005年故宮建院80周年之際,在故宮博物院院長鄭欣淼先生的大力倡導和推動下,這本整整塵封了半個世紀的日記,才被重新整理編輯,次年由紫禁城出版社公開出版面世。
一
馬衡(1881-1955),字叔平,號凡將齋主人,浙江省鄞縣人。少時隨父在滬就讀私塾,肄業于南洋公學,曾任北京大學國文系金石學講師,考古學研究室主任兼導師,是杰出的金石學家和考古學家。1925年故宮博物院成立,他擔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1934年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直至1952年離職。馬衡先生在故宮博物院工作了27年,其中19年擔任院長之職。這19年多值戰亂,烽煙遍地,新舊政權更替。在此期間,馬衡院長歷經故宮文物南遷、西運,確保萬余箱文物毫發未損,更在關鍵時刻拒運文物赴臺,故宮博物院能以今日的面貌存在,馬衡先生真是功不可沒。
馬衡先生記寫日記的這段時間,正是中國命運發生轉折的特殊時期,也是故宮博物院變革發展中的一個重要階段。馬衡作為故宮博物院院長,又是在學術界享有名望的知名學者,自然面臨著一個廣闊的社會空間。雖然一本日記稱不上是什么歷史專著,但揭開封存多年的文字,通過馬衡對當時社會生活的記述,我們可以重讀那段歷史,讀在這個歷史大背景下一個親歷者或目擊者的經歷。一個個重大事件的發生,諸如大軍炮轟圍城、北平和平解放、阻止故宮文物運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故宮重新開放、文物的陳列展覽、古建筑的修繕、重金贖回《伯遠帖》《中秋帖》等,清晰地攝錄下歷史的鏡頭,成為那個時代的縮影。日記對其與董必武、周恩來、傅作義、傅斯年、杭立武、張元濟、陳叔通、郭沫若、梁思成、鄭振鐸、徐悲鴻、鄭天挺、王冶秋等政府要人和社會知名人士的交往都有記錄,故宮博物院的許多元老級人物,也都在《日記》里亮相閃現,其十之八九都是因“結緣故宮”與“文物搭檔”有關。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日記》稱得上是一部信史,至少是當時故宮博物院的一部信史。
正是如此,編者在書面上特意添加“一九四九年前后的故宮”作副標題,可見就故宮學的史料價值而言,這本《日記》彌足珍貴。
馬衡在日記里,對所記當天經歷的重要事情特別詳細,真實感和現場感很強,披露了許多關于故宮博物院鮮為人知的幕后信息,很有史實價值,有關人和事的每一筆敘述,都體現了馬衡先生作為一名學者的治學謹嚴,也透露出他作為一名史學家的職業敏感。
1948年底,平津戰役打響,南京國民政府頻頻來函來電,催令馬衡啟程南下和挑選北平故宮文物運往臺灣,通過日記的片段文字分析,可以看出馬衡對“應變南遷”是無動于衷的,對于北平故宮文物遷往臺灣則采取消極拖延的態度,以致故宮大量文物最終留了下來。馬衡以實際行動,詮釋了自己對時局變遷的領悟及其做出的選擇。
1948年12月17日,國民政府教育部政務次長、故宮博物院理事會秘書杭立武“奉命專電來邀”,馬衡卻“已托月函代達不能南飛之意”,以此托詞婉拒。1948年12月19日,馬衡知悉教育部“有機降落于東單,囑行者準備。月涵等赴警備部接洽歸,謂二機可搭六十人,由毅生等籌備組織遣送事宜,余與諸人握別而歸。”飛機來了他也沒走。1949年1月7日,國民政府再次派來兩架專機,同樣可以搭載60人,馬衡還是沒走。1月11日,馬衡在獲悉教育部專機不再來平,但可以免費搭飛機至青島轉南京時,他仍然沒有一絲一毫要走的意思,并為此發出“心勞日拙,何苦何苦”的感嘆。1月14日,馬衡致函杭立武,再告不能南來的“苦衷”:“弟于十一月問患動脈緊縮癥,臥床兩周。得尊電促弟南飛,實難從命。因電復當遵照理事會決議辦理,許邀鑒諒。嗣賤恙漸痊而北平戰起,承中央派機來接,而醫生誡勿乘機。只得謹遵醫囑,暫不離平。”馬衡以身體有恙、不宜乘機為由再次拒絕了國民政府的邀請,為保護國寶,“余負典守之責”,他最終選擇了留在北平等待解放。
1949年1月22日,傅作義在春藕齋召集北平各機關領導開會,馬衡以故宮博物院院長的身份出席了會議,當得知雙方從今日起開始休戰,城內部隊開始移駐城外進行整編時,他的心情頓時輕松了許多,于是他當天日記將此事記載得十分詳盡:
“……景洛電話來,謂傅約三時開會,并盼親自出席,同時報告有一O四師兵士來接洽,欲駐景山備作巷戰,請于席上詰之。遂辭悲鴻,往春藕齋,見楚溪春、劉瑤章及各機關首長、國家銀行經理等三四十人皆在候。一小時傅始出席,報告和平為人民所要求,軍人為人民服務,自應徇人民之請,放下武器,已與中共商談。自今日上午十時起令各部隊開始陸續撤退,并誦讀條件十四條。因以景山事詰之,焦言不知,楚言調查,傅亦言不知,謂即使有此事,二三日內亦必撤出城外……”北平和平解放,馬衡內心的高興難以言表,他甚至將報載的《北平和平協議》十四條逐一抄錄于日記之后。
關于“二希”(王獻之《中秋帖》、王殉《伯遠帖》)富有傳奇的回歸,在《日記》上多有顯現,現引述兩則于此:
1951年0月25日,(星四)。晴……冶秋詢《中秋》、《伯遠》兩帖歷史,謂郭昭俊押在香港外人處,本年十一月底即將押絕,郭無力贖取,擬請公家取贖。囑致函郭沫若,請其設法……
1951年11月1日(星四)初三日。晴……下午冶秋來言,《中秋》、《伯遠》二帖經郭沫若于25日晚將余函批交陽翰笙處理,次晨即乘飛機出國。頃據翰笙通知,周總理以為國家未便辦此交涉,擬仍請胡慧春出名,惟須保證其非贗品及安全送至國內。余謂此事可托森玉函胡慧春,;臺秋以為然……
這是《日記》里最初提及的“二希”片段,之后,根據周恩來總理批示,馬衡院長與文化部社會文化局副局長王冶秋、古物館館長徐森玉同赴廣州,再轉澳門、香港,歷經種種曲折磨難,終于以重金贖回了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遠帖》,并入藏故宮博物院,完成了這一珍稀國寶的回歸使命。
從筆錄文字看,馬衡的所有日記基本上都是當晚就寢之前記寫的,每篇日記都不長,最多不過五百字,記錄的都是他一天生活中諸如上班、辦公、開會、訪友、應酬等瑣碎事,林林總總,包括先生涉及的文物研究、學界交往、學術交談、社會活動等,這種事無巨細的工作,說明馬衡先生事關文物、悉以躬親的辦事原則,以及為故宮文物保護奔走呼吁、傾盡心力的熱情責任感。
本書收錄了馬衡三年的日記,一千多篇,每天從未間斷,就是出差在外乘車夜行,車到駐地,也得“起床補寫日記”,這在常人看來,確是難以理解,他的日記簡直就像每天生活的“流水賬”,讀多了,似乎還感覺很乏味。但當我翻閱馬衡這一部人生的“日程安排”時,卻讀到一種持之以恒的精神和毅力。毅力是一種積累,是一種財富,這是平常人很難練就的修身境界。《日記》出版,是為緬懷馬衡的不朽功績,也印證了一句古訓:古今之成大事業者,非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
《日記》為自己而寫,所以寫得直接而隨意,沒有天方夜譚的情節故事,沒有深奧枯燥的說教談論,更沒有道貌岸然的指點江山。翻閱馬衡日記,猶如是在聆聽一位長者平靜地述說往事,用平實的語言講解他經歷過的人生,字里行間,閃現著先生為文物事業鞠躬盡瘁、滿腔熱忱的情景,也隱隱折射出一個古稀老人無怨無悔的心路歷程。
二
《日記》附有馬衡先生87首舊體詩,從所記時間看幾乎全是在抗日戰爭期間所寫,詩作抒亡國之痛,歌驅敵之志,感情熾熱,語言純真。“江城日暮動秋茄,千里南征客路賒。收拾鄉心聊一醉,人生隨處且為家”;“會看滅盡中原寇,重作江南塞北游”;“記取寇力崩潰時,即我最后勝利日”,如此慷慨悲壯之音比比皆是。詩作真實地反映了故宮文物南遷四川途中艱險困苦的情景,表達了故宮同仁“漫云巴蜀崎嶇路,且把他鄉作故鄉”的襟懷,以及“他日連檣下三峽,還京好趁一帆風”的期待。
馬衡詩鈔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記事抒情的篇章,如《過七曲山》、《劍閣道中》、《入劍門關》、《即事》等;另一類是懷念兄弟友人之作,如《懷故都兄弟疊前韻再寄五弟香港》、《感時四首》、《對酒抒懷》、《次韻酬兼士、兼懷南北兄弟》等,這在他的詩鈔中占有較大篇幅,讀來令人感動。
解讀馬衡的詩,才知道馬衡先生不僅僅是著名的考古學家、金石家、史學家,他還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詩人呢!在馬衡《日記》的書頁里,附有沈尹墨先生書馬衡《詩鈔》的題跋:“叔平四兄能為詩而不常為。違難入川,感時興懷,遂斐然有作……”沈尹墨與馬衡篤交,這是他給予馬衡抗戰詩鈔的高度評點。
抗日戰爭爆發之際,故宮博物院實施文物南遷大行動,馬衡院長親率員工,在環境極其惡劣、物質極其短缺的狀況下,將故宮古物輾轉運往西南后方,備嘗艱難。1939年春天,為避敵機空襲,確保文物安全,馬衡院長遵行政院文物限期轉移之令,親自率隊從重慶來樂山實地勘察選址,最后將存渝的9000多箱文物疏散到距樂山縣城20里的安谷鄉,擇定古佛寺及六姓宗祠作庫房存儲。故宮文物在安谷存放八年之久,無一損毀。故宮人與樂山人肝膽相照,為典藏文物殫盡心力,作出了可貴貢獻。
也許是鐘情嘉州偏愛家鄉的緣故,我讀《日記》,對其中附載馬衡所寫嘉州的詩篇頗感興趣,尤為親切。
1940年,馬衡先生寫過一首《題朱鐸民維摩室圖》詩,曾錄下他初次來樂“始作嘉州游”的片景:去年初春時,始作嘉州游。嘉州絕勝處,凌云與烏尤。寺僧忙灑掃,云將館朱侯。惜我行程迫,不得瞻荊州。企杯逾一載,瓊瑤乃先投。聞君辟精舍,公退讀墳丘。著此山水窟,清景望中收。舍人爾雅臺,盛世古今侔。況有右丞筆,詩畫并絕儔。主人不自秘,割舍置寺樓。豈為志游跡,佳話垂千秋。人生在契合,奚待嚶鳴求。馳書訂后約,愿為十日留。
1943年,因存放文物的古佛寺庫房年久失修,陰暗潮濕,不宜存放文物,安谷辦事處歐陽道達主任經請示馬衡院長同意后,撤銷了該庫,將古佛寺所存文物分貯于其余六宗祠。次年7月,馬衡從成都來樂山,專程赴安谷檢查文物保護隋況。在樂山停留時期,馬衡先生寫有《在樂山得菘圃蒼梧書并避地四首,因次其韻,詩成而得蒼梧陷落之訊,未之寄也》:吾慕李夫子,心如一片冰。行蹤仍轉徒,憂患總相乘。別后詩成帙,書來筆有櫝。山居安淡怕,直是在家僧。我游山水窟,秋色正清饒。飽看半輪月,來經萬里橋。豐登田唆喜,墟集市聲囂。孰謂甲申歲,將吹乞食簫。八年爭戰苦,物力漸難禁。踴躍輸金粟,公忠震古今。勿憂強寇盛,已似夕陽沉。指日中原復,蒼生囑望深。瘡痍今滿目,羨子善持躬。且喜故園近,體傷吾道窮。歸耕兵燹后,養志亂離中。三徑欣無恙,山花依舊紅。
詩作本是寄予友人李菘圃先生,以抒發離別之情的,然而詩人卻激情相告“我游山水窟”(樂山)之所見所感,述說華夏大地慘遭鐵蹄踐踏、日機轟炸而“瘡痍今滿目”的情景,同時表露出“八年爭戰苦”中軍民合力、抗日救國的行動和決心,最后吟出“三徑欣無恙,山花依舊紅”的佳句,暗喻故宮南遷的三路文物典藏安全,相信終會盼來抗戰勝利“山花爛漫”的那一天。是的,畢竟已有八年了,經歷萬里的跋涉,備嘗漂泊的艱辛,“歸耕兵燹后,養志亂離中”,全詩蘊含著詩人身處避地的期盼之情。
這一年,馬衡“時偕季明自成都赴樂山”。季明,是馬衡的弟弟馬鑒的號。馬鑒(1883—1959),家中排行老五,是著名文史學家,曾留學美國,后回國任香港大學教授,1942年出任成都燕京大學國文系教授。馬鑒隨兄初到樂山,所見所感嘉山嘉水,田園風光,純樸民風,耳目一新,讓馬氏兄弟不勝感懷,時而直抒胸臆,時而相互唱和。這年馬衡先生又揮毫寫下《次韻季明嘉州雜詩四首》:
嘉州道中所見江行正是早秋天,下水船逢上水船。我讀君詩如讀畫,此情常著夢魂邊。
步入安谷老猶健步不須車,杖榮青藤履績麻。貪看水田飛白鷺,炊煙已起夕陽斜。
宋祠雙桂漂泊西南老弟兄,連床夜話到天明。木犀香味君參得,惹起詩情與別情。
別安谷遠見峨眉遙矚峨眉見一斑,幾時登陟得偷閑。笑君來去何匆促,贏得山靈也破顏。
以上四首小詩,風格婉約而情致纏綿。詩人來到嘉州古城,入駐安谷鄉村,隨即以水墨畫般的淡淡色彩,描繪了一幅富有詩情畫意的風光畫。江面上的船帆,水田里的白鷺,夕陽下的炊煙,宋祠里的桂香,在他筆下均有生動的表現。詩人通過自己獨特的視角,向讀者詮釋了一個他眼中的安谷。
安谷,是當年馬衡先生親自擇選的藏寶點,今日重返故地,看到落日余暉下恬靜的村落,看到典藏文物安然無恙的境況,馬衡見景生情,一種自得其樂的愜意感躍然紙上。雖然漂泊異鄉的生活艱苦簡樸,但故宮同仁依然堅守責任,共克時艱,為抗戰護寶付出諸多努力與奉獻。想到此,無不感到無限的欣慰,并對未來充滿信心。
馬氏兄弟夜宿宋氏祠堂,通宵難寐,“連床夜話到天明”。晨起推窗,即聞撲鼻的桂香,更是勾起兄弟的手足情誼。次日馬鑒告別安谷,正值天高氣爽,遙望巍巍峨眉之廓,何其雄秀俊美,一瞬間,馬衡無法抑制內心的惜別之情,不禁嘆其“來去何匆促”,因為他明白,眼下正是國難當頭、匹夫有責之時,不得不留下“幾時登陟得偷閑”的惋惜。
從馬衡的抗戰詩鈔中,我們能感覺到詩人的心是和祖國的山山水水連在一起的,他的脈搏在和時代一起跳動。
人世滄桑,歲月蹉跎。當年親歷文物南遷的老故宮人,如今都已紛紛去世,健在者恐怕已寥寥無幾了。讀《馬衡日記附詩鈔》,讓我久久沉浸在那段塵封的歷史中,內心不禁涌出一種感動的情愫。
如果說書籍里留言紀事的日記是經線,那么觸景生情的詩鈔就是緯線,經緯編織而成的《馬衡日記附詩鈔》,跨越時空,化為作者艱難人生的真實寫照,傳承著中華民族優秀文化與浩然正氣。今天,我們要想去重溫那段歷史,感受老故宮人的大家風范和人格魅力,大概也只有從他們遺留的詩文篇章中去瀏覽尋味了。
(作者:四川樂山市故宮文物南遷樂山學術研究會秘書長、《故宮文物南遷史學刊》執行主編,郵編61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