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記敘文的要素,也是所有敘事文學作品的要素。中國古代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敘述焦仲卿、劉蘭芝婚姻悲劇進程,對其時間進程有具體敘述;對于悲劇的潛在成因——焦、劉婚后“相見常日稀”也有相應的提示。這是我們準確把握人物形象、深入分析作品的重要依據。然而,以往論者只是對故事發生時間、詩歌產生時間有深入探討,對于悲劇的時間進程及其他時間要素,則缺乏應有的關注,這不能不說是一項缺憾。這項缺憾已影響到對詩歌思想藝術、特別是社會意義的認識。比如,說到詩中代表封建惡勢力的人物形象,以往論者都只是提到焦母和劉兄,對于廬江太守則未置一辭。其實,這位太守對于男女主人公迅速走向悲劇結局的作用,并不亞于焦母和劉兄。
本文擬從悲劇的時間進程人手,探討一下焦、劉婚后“相見常日稀”的原因,從而揭示太守在這一悲劇進程中的惡劣作用。
一、悲劇從開場到結局,時間不出一個月
從敘事藝術的角度看,《孔雀東南飛》全詩像一出劇情緊張、綱目緊湊、結構嚴謹、動人心魄的多幕劇。現在,就讓我們順著詩歌敘事的脈絡,來理一理整個悲劇的時間進程吧——
悲劇的開場:劉蘭芝向焦仲卿訴說“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的苦衷,以及與焦母的矛盾,并自請“遣歸”。焦仲卿向阿母求情無效,被迫在第二天把蘭芝送回娘家。雖然這里沒有具體交代年、月、日,但是以后的時間進程,卻敘寫得十分明確。
劉蘭芝“還家十余日,縣令遣媒來”求婚,被蘭芝和劉母婉言謝絕。
“媒人去數日”,太守府的輔佐官郡丞和主簿又登門求婚。在求婚者的官位和權勢進一步升級的情況下,劉兄動心了。在劉兄粗暴的干涉下,蘭芝被迫應允。
專斷而又急著做公爹的“府君”(太守),馬上擇定了成婚的日期:“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到了“三十日”,劉蘭芝就在“牛馬嘶”鳴聲中,被迎娶到了太守家。為了反抗封建家長們的專橫和壓迫,為了忠于她與焦仲卿的愛情,劉蘭芝在這“吉日”的當晚“舉身赴清池”。用她年輕的生命,向這個不合理的婚姻家庭制度做出了她所能夠做到的最強烈的抗爭。
關于她殉情的時辰,詩中也有極為明確的描寫:“奄奄黃昏后,寂寂人定初”,“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古代計時,一晝夜分十二時辰?!包S昏”后與“人定”初,相當于現在的晚上9點到10點之間。
“府吏聞此事”,也隨即殉情自縊了。他自縊的時間,詩中沒有具體敘寫,按情理推算,當在蘭芝殉情的第二天。
從上述悲劇的時間進程,可以清楚地算出:“十余日”加“數日”,約有二十天左右吧。這就已經是當月的“二十七”了,再過三天,就是“良吉三十日”。在這對恩愛夫妻被拆散二十多天之后,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劉蘭芝就要被迫與太守的兒子成婚了。以封建禮教作后盾的專制家長們,沒有給這一對深深相愛的青年夫婦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二、漢代五日一休沐,為何“相見常日稀”
當焦仲卿被母親逼迫遣歸蘭芝時,他曾真誠地許諾:“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臨別又說:“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但是,當“縣令遣媒來”的時候,不見焦仲卿動靜;太守家又來提親的時候,還是不見焦仲卿有何行動。直到急著給兒子娶妻的太守定下“吉日”,一切準備停當只待迎娶的時候,焦仲卿這才得知情況有變,倉促騎馬趕來與蘭芝相會,訂立了“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的盟約。如此看來,在這二十多天里,焦仲卿確實連一次休假時間也沒有,所以才沒來得及兌現諾言。那么,漢代的官吏休假制度,究竟是多長時間一次呢?
查閱史籍可知:漢代官吏正常情況下五日一休。如《漢書》卷四六《萬石君傳》記載:萬石君石奮年老時,其子石建和石慶“每五日洗沐歸謁親”,即是說每隔五日休假時都到父親面前探視。再如《漢書》卷五十《鄭當時傳》記其在“孝景時,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常置驛馬長安諸郊,請謝賓客,夜以繼日”。這項制度在樂府詩中也有明確反映,如《樂府詩集》卷二十八《雞鳴》詩曰:“兄弟四五人,皆為侍中郎。五日一時來,觀者滿路傍。”再如《樂府詩集》卷二十八《日出東南隅行》:“兄弟五日時來歸,高車競道生光輝。”又如《樂府詩集》卷三十四《相逢行》:“兄弟兩三人,中子為侍郎。五日一來歸,道上自生光。”但是,這項制度在各級官府執行的程度,與其主官的品行關系極大。如《漢書》卷六六《楊惲傳》記載:“郎官故事,令郎出錢市財用,給文書,乃得出,名曰‘山郎’。移病盡一日,輒償一沐,或至歲余不得沐;其豪富郎,日出游戲,或行錢得善部。貨賂流行,傳相仿效。惲為中郎將,罷山郎,移長度大司農,以給財用。其疾病休謁洗沐,皆以法令從事?!奔词乖谔熳訉m中,貧窮的郎官,在司馬遷的外孫楊惲出任中郎將前后,所享受的休假制度也大不相同。再如《漢書》卷八三《薛宣傳》記其為太守時,逢到節假,屬吏賊曹掾張扶不肯休息,仍坐曹辦事。薛宣勸他休息:“蓋禮貴和,人道尚通。日至,吏以令休,所由來久。曹雖有公職事,家亦望私恩意。掾宜從眾,歸對妻子。”
由上可知,從中央到各級地方官府,下級官吏遇到寬厚仁慈清正的主官,不用行賄討好,也能享受正常休假;若遇到冷酷自私貪婪的主官,情況就會很糟糕。楊惲作為中央官,與其前任中郎將對于郎官休假的態度,一正一反,形成鮮明的對比;薛宣任地方太守的行為,與焦仲卿的頂頭上司廬江太守的行為,也是一正一反,形成鮮明對照。
從詩中敘述可知:廬江太守對府中小吏漠不關心,以致焦仲卿長年累月不得正常休假,對焦、劉婚后“相見常日稀”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又委派郡丞、主簿到劉家提親,對焦可謂冷酷;令郎婚事讓部下大操大辦,儼然成為府中最大的公事,可謂之自私;在家也十分專斷,對兒子婚事根本不顧當事人的意愿,一口定下最近的“吉日”,導致焦、劉以死抗爭而迅速向悲劇結局。太守自家喜事變喪事、“吉日”變喪日,其尷尬倒霉實屬自討。詩的最后說:“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彼嵝岩灾疄榻涞?,也絕不僅僅是焦、劉兩家。
(作者:北京市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郵編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