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經(jīng)》一共有6種漢語譯本,羅什譯本屬于簡本中的代表,而玄奘譯本則屬于繁本中的典型。從古到今,人們一般所說的《金剛經(jīng)》特指鳩摩羅什的譯本(以下簡稱什本),因為不論是佛教界還是世俗社會,傳誦、習(xí)持、使用的《金剛經(jīng)》都是什本。與其他譯本相比,什本的確有很多優(yōu)點,但在某些地方也有譯語不詳、含義模糊乃至訛誤差錯的問題,所以,參照其他漢語譯本尤其是玄奘譯本(以下簡稱奘本),對于準確理解《金剛經(jīng)》的含義會有很大幫助。過去,絕大多數(shù)人在遇到什本譯語模糊的地方,寧愿肆意發(fā)揮、猜測,也沒有嚴肅地參考其他譯本特別是譯語最詳?shù)霓时荆@種風(fēng)氣一直影響到現(xiàn)在,這是非常遺憾的。本文以四個典型例證說明奘本在《金剛經(jīng)》譯本校勘中的價值。
一、究竟什么是“第一波羅蜜”?
《金剛經(jīng)》為了說明無住的道理,以各種“波羅蜜”為例。其中有一處提到“第一波羅蜜”。大乘有六種波羅蜜或十種波羅蜜,“第一波羅蜜”到底指的是哪一種波羅蜜呢?歷史上,注釋家們對此爭論不休,有的將“第一”作為序數(shù)詞,認為“第一波羅蜜”就是六波羅蜜中的第一個波羅蜜,即布施波羅蜜。如《金剛經(jīng)疏鈔》中說:“今言第一波羅蜜者,即布施波羅蜜。何故獨言布施為第一?日布施者,通攝萬行,直至菩提,尚行法施,因布施資生眾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68頁)有的則不具體說其為哪種波羅蜜,而是將“波羅蜜”作為法的一類,認為“第一”是修飾此類佛法的。如唐玄宗在注中說:“諸法莫二,故云第一。”(房山石經(jīng)本《唐玄宗注金剛經(jīng)》錄文)那么,到底那種解釋正確呢?
如果我們看看奘本,這個爭論不休的問題便不成其為問題了。奘本作如下翻譯:“如來說最勝波羅蜜多,謂般若波羅蜜多。善現(xiàn),如來所說最勝波羅蜜多,無量諸佛世尊所共宣說,故名最勝波羅蜜多。如來說最勝波羅蜜多,即非波羅蜜多,是故如來說名最勝波羅蜜多。”玄奘的這一譯文,不但解決了何為“第一波羅蜜”的疑問,而且還使讀者明白了,為何這種波羅蜜是第一波羅蜜。
二、到底“可以三十二相觀如來不”?
為了說明一切非實、不住一切的義理,《金剛經(jīng)》多次以如何觀悟如來佛為例進行闡釋。其中以身相為觀察對象者就有五次,其中第五次以身相為例進行闡釋時,什本又出現(xiàn)令人費解之處:…須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觀如來不?’須菩提言:‘如是,如是,以三十二相觀如來。’佛言:‘若以三十二相觀如來者,轉(zhuǎn)輪圣王即是如來。’須菩提白佛言:‘世尊,如我解佛所說義者,不應(yīng)以三十二相觀如來。…這里對釋迦牟尼佛可否以三十二相觀如來的提問作肯定性答復(fù),與全經(jīng)義理并不符合。前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四次類似的提問,其中有一次也以三十二相來提問,每次須菩提都給予否定性答復(fù),得到釋迦牟尼的贊許,那么須菩提怎么會在“深解義趣”之后,反倒自我迷失呢?
歷史上的注釋家們對此的解釋大都難以使人信服。如《金剛經(jīng)白話釋義》說:“須菩提疑惑佛和凡夫性既相同,凡夫有身,佛也應(yīng)該有身,答說:‘如是,如是,可用三十二相觀如來。”’(《金剛經(jīng)白話釋義》,1934年5月版,第69頁)這里將原因歸結(jié)為須菩提的一時糊涂。又如《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中道了義疏》解釋道:“‘如是,如是’二句,乃尊者(指須菩提——筆者注)順凡情答,非不知法身無相。”這里將原因歸結(jié)為須菩提以其他迷惑者的心態(tài)作答。《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親聞記》中說:“雖云以三十二相觀如來,實為不達法身離相之眾生而答。是乃冥鑒物機,而曲作弄引耳。”這里進一步說須菩提只所以這樣回答是為了為眾生作“弄引”。宋代道川對須菩提的這種回答用一字作評:“錯。”并用一偈頌釋之:“泥塑木雕縑彩畫,堆青抹綠更裝金。若言此是如來相,笑殺南無觀世音。”但是,道川對須菩提何以會錯答未作說明。
奘本對于解釋這一疑問十分有用。其日:“佛告善現(xiàn):‘于汝意云何,可以諸相具足觀如來不?’善現(xiàn)答言:‘如我解佛所說意者,不應(yīng)以諸相具足觀于如來。’佛言:‘善現(xiàn),善哉!善哉!如是!如是!如汝所說,不應(yīng)以諸相具足觀于如來。善現(xiàn),若以諸相具足觀于如來者,轉(zhuǎn)輪圣王應(yīng)是如來。是故,不應(yīng)以諸相具足觀于如來,如是應(yīng)以諸相非相觀于如來。…從奘本的譯法來看,須菩提在這里并非以肯定的口吻進行答復(fù),而是同前面幾次一樣,對以身相觀如來的作法予以否定。
其他漢語原本同玄奘原本基本相同,這里均為否定性回答。是否什本在流傳過程中有了訛變?可查現(xiàn)存各種什本,這里均無一例外地為肯定性回答。加之現(xiàn)已刊行的三種梵文本子中,吉爾吉特梵本和中亞梵本在這里也是肯定性答復(fù),所以,很可能是梵本就有了訛誤,而羅什所據(jù)的梵本不同于玄奘等人所據(jù)的梵本。
三、究竟哪種人“于此經(jīng)不能聽受讀誦”?
經(jīng)文中有一處明確談到,并非所有人都會信仰《金剛經(jīng)》的般若之法。那么,到底是哪些人不會信奉《金剛經(jīng)》的教法呢?什本這樣說:“若樂小法者,著我見、人見、眾生見、壽者見,則于此經(jīng)不能聽受讀誦,為人解說。”“我見、人見、眾生見、壽者見”,意即認為自我、他人、眾生、壽命為真實存在的見解。我、人、眾·文化百花園·生、壽者都是以人為中心而展開的,故四見實即一見,即人我見,簡稱“我見”。“小法”即雖為法但程度不高,指小乘之法。“樂小法者”即指小乘信徒。這里卻出現(xiàn)了一個矛盾,因為,若按照羅什譯本解釋,全句便成了“喜歡小乘之法的信徒著有我見,所以不能聽受讀誦并為別人解說此經(jīng)”。可是,小乘佛教也是極力反對人我見的,認為“我執(zhí)”為萬惡之本,一切煩惱和謬誤的總根源。那么,信奉小乘之法的人怎么會著于我執(zhí)呢?
對于這一矛盾現(xiàn)象,歷史上的注釋家們有的避而不談,有的也順著經(jīng)文而陷于矛盾之中。如《金剛經(jīng)親聞記》說:“好樂小乘者,偏空知見,墜無為坑,只能自利,不能利人,常執(zhí)人我等四見,而塞般若之門,故日于此經(jīng)不能聽受讀誦。”《金剛經(jīng)中道了義疏》說:“樂小法者,小心著相,希求自了,不能利生,既不能如法聽受讀誦,亦不能如法為人解說。”小乘無“大心”,所以其基本特征就是只求自了,不能利益所有眾生。可是,小乘的“小心”依然是不著“我相”的,要不他們?nèi)绾稳デ蟮米粤四?有些注釋家力圖消除這一矛盾,所以便將我等四見解釋為“我所”之見。“我所”即與“我”相對的萬有,亦即“法”。因為小乘主張“我空”而“法有”,如此則無矛盾之處。與此相近,圓瑛法師將我等四相分成兩種,一稱“迷識四相”,一稱“迷智四相”。前者屬于“人我見”,后者屬于“法我見”。他解釋此句說:“若好樂小乘法之人,雖離我人等迷識四相,而未離我人等迷智四相。迷智屬法我見,見有涅槃之法為我所證,故曰著我見、人見、眾生見、壽者見。”(《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講義》,圓明講堂1985年印本,第107頁)有的注釋者則將“小法”解釋為外道,因為外道即著有我見。如王日休即說:“小法,謂外道法也。外道之法,正為著于有我、人、眾生、壽者,故為種種之說,如此,則于此經(jīng)不相合矣,故不能聽受讀誦為人解說。”(《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集注》,第174頁)
這一疑難不知使多少人絞盡腦汁,所造成的歧義也不知使多少虔誠的讀者陷入迷惑。其實,對照一下其他譯本,即可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原來并非問題。在羅什以外的五種漢語譯本中,除義凈譯本同于羅什譯本外,其他四種譯本在這里均把不能聽受持讀誦《金剛經(jīng)》的人明顯分為兩類,其一是“樂小法者”,即小乘信徒;其二是“著我見、人見、眾生見、壽者見”的人,即外道信徒。此句奘本為:“如是法門,非諸下劣信解有情所能聽聞;非諸我見、非諸有情見、非諸命者見、非諸士夫見、非諸補特伽羅見、非諸意生見、非諸摩納婆見、非諸作者見、非諸受者見所能聽聞。此等若能受持讀誦,究竟通利及廣為他宣說開示,如理作意,無有是處。”在這里,“諸下劣信解有情”即小乘信徒;我等諸“見”為外道信徒。最后則以“此等”一詞來總說這兩類人。
歷史上,三論宗的創(chuàng)始人吉藏大師的解釋最為準確。他說:“此中舉二人,樂小法者,此是小乘;著我見者,此是外道。此二人不能聽受。小乘之人所以不能聽受者,以是有所得,故不信無得……又小乘人但得生空(即眾生空,一般稱我空。——筆者注),不得法空……外道著我見,不信則易知也。”(《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義疏》卷4)后來,玄奘的弟子窺基依據(jù)玄奘的譯本,對此句經(jīng)文又作了十分清晰的解釋:“情樂小法,信解人空,不悟法空,諸二乘者有法執(zhí),故不堪聞。外道凡夫執(zhí)有我,自謂菩提,人、法執(zhí)縛,不求二空,亦不能聽。”(《金剛般若論會釋》卷中)這里的“諸二乘”指聲聞乘和緣覺乘,均為小乘。
四、“如來滅后后五百歲”到底是什么時候?
《金剛經(jīng)》在講到未來某個時期將有人相信其般若義理時,用了這樣一個詞:什本為“如來滅后后五百歲”。對此,歷來有不同的解釋,主要有四種,其一指釋迦如來人滅后五百年。按照學(xué)術(shù)界公認的釋迦如來人滅年代即公元前486年(參見呂瀲《談佛滅年代》),則“后五百歲”當(dāng)為公元14年。其二認為在釋迦如來滅后的一千年中,有個前五百年和后五百年,此后五百年當(dāng)為公元14年至514年。其三以釋迦如來滅后第一個五百年(前486一前14年)為前,第二個五百年(前14一公元514年)為中,第三個五百年(514—1014年)為后。其四指釋迦如來滅后的第五個五百年(約當(dāng)1514至2014年)。
那么,《金剛經(jīng)》中的“后五百歲”到底指什么時代呢?我們再來看奘本,它在表述這一概念時用了這樣的詞:“后時、后分、后五百歲,正法將滅時、分轉(zhuǎn)時”‘后時”即“后分”,也就是“后五百歲”,這個五百歲就是“正法將滅時”。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佛教認為,佛入滅后,佛的教法分正法、像法、末法三個時期。據(jù)《大乘同性經(jīng)》卷下、《大乘法苑義林章》卷六等的說法,正法、像法、末法是按照三個標(biāo)準來劃分的,凡具備教說、修行、證悟三個方面,即為正法,意即秉持教法、依教修行并能證道;若只具備教說、修行二者,則為像法,此時所有教法并有人修行,但不能證果;若只有教法垂世而沒有修行和證道,則為末法。“正法將滅時”就是正法將要完結(jié)之時。那么正法又是什么時代呢?
關(guān)于三法的時限,特別是像法和末法的時限,佛教各經(jīng)論說法不一。主要有以下四種:其一,認為正法有五百年,像法也五百年;其二,認為正法有五百年,像法有一千年;其三,認為正法、像法各一千年;其四,認為正法有一千年,像法有五百年。關(guān)于末法的時限,各經(jīng)論所說基本一致,即認為末法有一萬年。可見,絕大多數(shù)經(jīng)論認為正法是五百年。歷史上佛教界也大都堅持正法五百年的看法。如此說來,“正法將滅時”就是正法階段快要結(jié)束之時,也即釋迦佛入滅后快五百年的時候。根據(jù)上面所說的佛滅年代,則佛滅后滿五百年應(yīng)是公元14年,將近五百年則大約為公元前后時期。總之,玄奘譯本用“正法將滅時”進一步修飾“后五百歲”,對于準確判斷“后五百歲”的含義非常重要。
總之,什本《金剛經(jīng)》中的確存在一些字句不清、晦澀難明的問題,很容易使人產(chǎn)生誤解。但由于先人為主的歷史機遇,尤其是宗教信仰前提下的誦經(jīng)功課化要求,什本被奉作唯一正統(tǒng)、不能更改的圣經(jīng),致使什本譯語所造成的解經(jīng)分歧與經(jīng)義混亂在佛教界長期延續(xù),而奘本《金剛經(jīng)》始終受到各階層的普遍排斥。通過以上例舉,可以證明玄奘譯本在校正訛謬字句、化解經(jīng)義矛盾、疏通邏輯關(guān)系等方面的價值,也說明在宗教功課化經(jīng)典念誦的同時,借助不同譯本進行義理準確解讀的重要意義。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xué)圖書館助理館員,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