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太公,后人一般稱為姜太公,本是周初重臣與齊國始封君,在民間卻以點將封神的傳說而婦孺皆知。我們初以為這不過是元明以后的評話傳奇為獵奇嘩眾而肆意虛構的結果,史籍所記應該可信。但近讀正史《史記·齊太公世家》已覺疑竇頗多,參校兩周時記載更覺離奇且抵牾互生,方知顧頡剛先生所言“層累的造成古史”不虛。所以,本文依循顧先生的思路,將從西周到戰國時所敘太公之事,按時代加以分類辨析,以探求不同時代太公的形象以及背后時代觀念的變遷。
一、西周時太公的形象
西周時代流傳至今的材料極少,而在流傳過程中又頻遭竄改,但畢竟作為最古的材料還是能反映那個時代的觀念。其中與太公有關的更為零星,茲列有代表性的幾條:
《史記·齊太公世家》云:(孟津之會)師行,“師尚父左杖黃鉞,右把白旄以誓:‘蒼兕蒼兕,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后至者斬。’
《逸周書·克殷解》云:“周車三百五十乘,陳于牧野,帝辛從。武王使尚父與伯夫致師。王既誓,以虎賁、戎車馳商師,商師大崩。”
《逸周書·克殷解》又云:“王入即位于社,太卒之左。群臣畢從毛叔鄭奉明水,衛叔傅禮。召公(大+百+百)贊采,師尚父牽牲。”
《詩經·大明》日:“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
從以上幾條來看,可得知以下信息:首先,太公在西周時人眼中是英勇善戰的武將,對周王朝的主要勛業也在武功上,無論“左杖黃鉞,右把白旄”還是“時維鷹揚”都表現了這一方面。其次,太公在周王朝并不處于獨尊地位,毛叔、衛叔、召叔等人均與其相亢,這也是與歷史實際相符的,因為太公畢竟是異姓,在那個宗族至上的社會不可能凌駕在諸姬之上。有學者以為太公是當時羌族的領袖,文王和太公的遇合象征周和羌的聯合;而其目的是為了共同反商(孫作云著《詩經與周代社會研究》),可作為此說注腳。另有銅器《天亡簋》銘文,楊向奎先生以為天亡即是太公望,特錄于此(楊向奎《太公望與“天亡簋”》,載《東岳論叢》1996年第2期)。
二、春秋時太公的形象
春秋時代敘述太公的材料也不多,且多為追憶性質,現摘錄其中有代表性的兩條:
《左傳》僖公四年(召陵之盟)管仲對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日:‘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賜我先君履,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
《左傳》襄公十四年云:王使劉定公賜齊侯命曰:“昔伯舅太公右我先王,股肱周室。師保萬民,世胙太師,以表東海。王室之不壞,伯舅是賴。今余命女環茲率舅氏之典,纂乃祖考,無忝乃舊,敬之哉,無廢朕命。”
總的看來,春秋時太公的形象變得更加模糊,但其功勛則更為卓著。其原因或與春秋齊國的霸業有關。齊人為昭彰其先祖,所以極力渲染太公對周王朝的功勛,但不做具體描述。提到太公對周王朝的功業時僅提“夾輔周室”、“股肱周室”,而不談太公在武王伐商時的英武。這也是因為自桓公以來齊國一直謀求“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霸權,而對太公的宣傳亦是出于這種實際政治需要。
三、戰國時太公的形象
戰國以后,有關太公的事跡逐漸增多,而太公形象亦越來越富有傳奇性,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幾條:
(一) 太公稱謂的變化
西周春秋時,人們提到太公時只稱為太公、太公望或師尚父;而戰國時,人們對太公的稱謂則除了太公外,多稱呂尚、呂望、呂牙等。太公又稱師尚父,劉向《別錄》對此解釋為:“師之,尚之,父之,故曰師尚父。”恐不確。我們以為,師是官名,周代武官多稱為師。尚父是太公之字,周人多以某父為字,父是男子美稱。而望則是太公之名,子牙可能是太公另一個字。后人將太公稱為姜子牙或姜太公則是不對的,因為先秦時男子稱氏而不稱姓。
(二) 太公年壽的夸大
在反映西周人觀念的《詩經》與《逸周書》中,太公是一員英武的戰將。其年歲雖不可知,但料想不會太大。但在戰國時人的敘述中,太公則是一個耄耋老者。可疑之處在于太公年歲,諸家所述并不一致,就是初被文王重用時的年歲就有三種說法:
(1)時年七十。《荀子·君道》曰:“夫文王非無貴戚也,非無子弟也,非無便嬖也,倜然乃舉太公于州人而用之,豈私之也哉!以為親邪?則周姬姓也,而彼姜姓也;以為故邪?則未嘗相識也;以為好麗邪?則夫人行年七十有二,(齒+軍)然而齒墮矣。”此說流傳最廣,諸書如《尉繚子·武議》及近年出土的《郭店楚簡·窮達以時》雖未如《君道》徑稱七十二,亦謂七十。后世小說家言如《封神演義》等亦采此說。
(2)時年八十。《孔叢子·記問》曰:“太公勤身苦志,八十而遇文王。”
(3)時年九十。《楚辭·九辯》曰:“太公九十乃顯榮兮,誠未遇其匹合。”
無論哪一種說法,太公在文王時已如此老,斷不能在后來武王伐商時時維鷹揚。這種太公晚遇文王的說法是戰國時人受太公二字蒙蔽所致。太公之“太”古寫作大字,本指其位列之前,太公是齊人對其始封君的尊稱,并無年老之意。《古本竹書紀年》云:“康王六年,齊太公望卒。”若其說可信,太公文王時已七十或八十、九十,經武王、成王、康王才去世,世上競有如此高壽之人乎?
(三) 太公由武夫向謀略家的轉變
前文已述,太公在西周時的記載中是一赫赫武將,這是因為周初民風質樸,競武力而輕權謀;到戰國時,國與國、人與人皆以詐術相爭,故雖仍有太公英武的描述,如《荀子·成相》日:“世之衰,讒人歸,比干見刳箕子累。武王誅之,呂尚招麾殷民懷。”但更多的是對太公謀略家形象的描述。具體來說,又可分為幾個方面:
(1)治齊方略。《呂氏春秋·長見》云:“呂太公望封于齊,周公旦封于魯,二君者甚相善也。相謂曰‘何以治國’?太公望曰:‘尊賢上功。’周公旦曰:‘親親上恩。’太公望曰:‘魯自此削矣。’周公旦曰:‘魯雖削,有齊者亦必非呂氏也。’其后齊日以大,至于霸,二十四世而田成子有齊國;魯日以削,至于覲存,三十四世而亡。”《呂氏春秋·長利》:“臣而今而后,知吾先君周公之不若太公望封之知也。昔者太公望封于營丘之渚,海阻山高,險固之地也,是故地日廣,子孫彌隆。吾先君周公封于魯,無山林溪谷之險,諸侯四面以達,是故地日削,子孫彌殺。”
(2)太公論治國之策。這一類多是武王與太公問答的形式。由于大多篇幅較長,且只是托太公之名申述作者自己的主張,所以這里不錄。與此相隨的是太公在周王朝中地位的上升。《茍子·臣道》:“殷之伊尹,周之太公,可謂圣臣矣。”《呂氏春秋·知度》曰:“故小臣、呂尚聽,而天下知殷、周之王也。”顯然這是戰國時圣君賢相理想在古史中的反映。
(3)太公陰謀之學。什么時候開始有托太公之名的陰謀之書,雖不可知,但《戰國策》載蘇秦即學此類書。《戰國策·秦一》日:“(蘇秦)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后世錄有《太公六韜》六卷,《陰謀》六卷,《謀》三卷,《陰符鈐錄》一卷,《金匱》二卷,《兵法》三卷,又六卷,《伏謀陰陽謀》一卷,《三官兵法》一卷,《太乙三宮兵法立成圖》二卷,《書禁忌立成集》二卷,《枕中記》一卷,《周書·陰符》九卷。或在儒家,或在道家,或在兵家,不一而足。
(四) 太公出身的卑賤化
太公出身在西周文獻中沒有明文,但其為姜姓呂氏當無疑問,姜為大姓,呂為大國,在當時世官體制下,貴賤有常,不能遽逾,太公出身也當是顯貴。但戰國以后禮崩樂壞,士人崛起,朝在田舍暮登廟堂之事已不為奇。為適應新時代的需要,太公的出身也被做了修改,于是一個七十多歲窮困潦倒的老頭一夜之間名顯天下的故事基本成型。但是在具體問題上,各家的描述有差異,大致有以下幾類:
(1)太公屠牛。《楚辭·九章》日:“呂望屠于朝歌兮。”《郭店楚簡·窮達以時》日:“呂望為臧棘津,戰監門來地,行年七十而屠牛于朝歌,尊而為天子師,遇周文也。”《楚辭·天問》:“師望在肆,昌何識?鼓刀揚聲,后何喜。”《鶚冠子·世兵》曰:“太公屠牛。”《尉繚子·武議》:“太公望年七十,屠牛朝歌,賣食盟津,過七十余而主不聽,人人謂之狂夫也。”《通玄真經》:“呂望鼓刀而入周。”
(2)太公垂釣。《呂氏春秋·觀世》:“太公釣于滋泉,遭紂之世也,故文王得之。”《呂氏春秋·具備》:“太公嘗隱于釣魚矣。”《呂氏春秋·首時》:“太公望,東夷之士也,欲定一世而無其主,聞文王賢,故釣于?胃以觀之。”
(3)太公潦倒。《燕丹子》:“昔呂望當屠釣之時,天下之賤丈夫也,西伯任之而王。”《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昔太公九聲而足磻溪之餓人也。”《荀子·君道》:“(文王)倜然乃舉太公于州人而用之。”
綜合以上幾條,有幾點不解:太公忽而屠夫忽而漁翁,究竟孰是孰非?往者以為太公為屠夫為潦倒之時,為漁翁為隱逸之時,既為潦倒,生計尚不可保,安能隱逸?既是太公垂釣以觀文王,“呂望鼓刀而入周”之語又何解?《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所云“昔太公九聲而足磻溪之餓人也”,《君道》所云“(文王)倜然乃舉太公于州人而用之”,與屠釣俱無涉,又當何解?筆者按,戰國時所記太公之事,多為齊東野語,本是虛構,無須深究。
總而言之,作為三千多年前的人物,齊太公的本來面目已無法得知,就是西周時人記載也只是片面之詞,后人更極盡附會增飾之能事。但不同時代其形象的演變,也可反映其后的社會觀念變遷。太公是中國文化的一大符號,其在秦漢以后的形象亦值得探究,因宥于所學,當以待賢者。
(作者:河北省石家莊市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郵編05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