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在對民族歷史勾畫中深藏著儒家文化內蘊,其中不乏對儒家文化道德性的認同,而這種認同又不可避免地與人類生存自然性產生沖突。這種既對儒家文化道德性認同,又追求人類生存自然性的糾結在主人公白嘉軒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本文以《白鹿原》的主要人物白嘉軒為切入點,淺析儒家文化道德性與人類生存自然性的糾結沖突。
白鹿原上世代生存繁衍著白姓和鹿姓兩大家族。在這片以仁義著稱的大莊上生活的各種角色或高貴或卑賤,或豪壯或慘烈,他們的行為舉止無不體現著儒家文化的印跡:為臉面、為后繼有人、為光耀門楣等等。“白嘉軒作為白、鹿兩姓組成的家族的族長,無論在個人立身處世,還是在對族人的教化約束方面,都是恪守正統的儒家文化道德規范的,是正統的儒家文化在家族生活中的具體體現”(於可訓《中國當代文學概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修訂版,第314頁)。然而,當其為溫飽、為生存糾纏于財、權、利、欲的無休止的謀劃與爭斗中,人類生存的自然性又驅使他沖破儒家文化道德性的束縛。因此,白嘉軒在《白鹿原》中不僅展現了對儒家文化道德性的認同,而且也體現出儒家文化道德性與人類生存自然性糾結沖突這一重大問題,本文將對其進行淺析。
一、儒家文化道德性與人類生存自然性的內涵
要研究這一問題,我們首先需要弄清楚兩個概念:儒家文化道德性與人類生存自然性。
中國素有禮儀之邦、文明古國的美譽。在中國傳統的道德文化中,儒家文化的道德性無疑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筆者認為,所謂儒家文化道德性,就是以天道(上天意志的表現、吉兇禍福的征兆)為核心形成的一種特定的等級秩序和親疏關系,其外在方面即是對天道的尊崇,內在方面便是以血緣及擬血緣為紐帶的人際關系,如中國古代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這種儒家文化道德性主要“以理人倫”為真正切實的道德要求,“以順天德”為真正可行的行為規范,帶有較強的群體本位主義色彩,其具體內容表現為“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仁、義、禮、智、信)。
人類生存的自然性則主要強調作為生命個體的人為生活所做出的各種努力,筆者認為主要包括生存問題和性欲問題兩個方面。生存,就是活下去,如為維持生命我們必須吃飯喝水;面對野獸侵襲,我們用工具等保護自己;遇到自然災害,我們會想辦法生存下去等。性欲就是此個體與彼個體渴望發生性關系或肉體接觸的欲望。在生存和性欲中,繁衍后代成了他們的交集。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面來看,也就是所謂本能。弗洛伊德將本能區分為兩大類,“使相當規模于人類的兩大需要——即饑和愛”,也即“自我本能”和“性本能”。“前者包舉個體的生存,延續及發展。后者兼括幼稚的及反常的性生活。”([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新編》,商務印書館1975年版,第75頁)
《白鹿原》中,儒家文化道德性與人類生存自然性的糾結沖突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從白嘉軒自身來說,他的確是儒家文化道德性的代表,但他也只是蕓蕓眾生里具有人類生存自然性的一員,也要為娶妻、為溫飽等生活瑣事做出努力;另一方面,從白嘉軒與他人的關系來說,他用儒家文化道德性約束別人時,不免也侵害了他人的生存自然性。
二、白嘉軒自身體現的儒家文化道德性與人類生存自然性的糾結沖突
《白鹿原》一開篇就敘述了兩件耐人尋味的大事:一是白嘉軒的六喪六娶,二是秉德老漢之死。“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孟子·離婁上》),初次亮相的白嘉軒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本色農民,他與千千萬萬個農民并無二致,生存和生育就是他的根本目的和最低要求。他所渴求的只不過是娶一房不會被他“克死”的女人而已。秉德老漢的死,促使白嘉軒開始獨立成長。就像任何血氣方剛、年少氣盛的青年一樣,他必須得到自己身邊父輩人物(如父母、老師或上級等)的認同,才能被正常的社會文化秩序接納。
在朱先生的示范和引導下,白嘉軒儒家道德人格開始逐漸形成。修身、齊家、治村,他始終以傳統道德的維護者自居。他帶頭翻修祠堂,又正民風、立鄉約,將儒家的道德觀念灌注于具體的日常行為準則中,使普遍的道德原則轉換為鄉民的實踐理性。因此,當“烏鴉兵”征糧讓白嘉軒敲鑼時,他說:“百姓只納皇糧,自古這樣。旁的糧不納。這個鑼我不敲。”(陳忠實《白鹿原》,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后同)
白嘉軒也許并沒有意識到,在他自己的人生路程中,這種儒家文化道德性與人類生存自然性發生沖突時,人類生存自然性也不自覺地站到了首位。因此,對于發現蘊藏著白鹿精靈的風水寶地,白嘉軒認為這是冥冥之中神靈給他的精確絕妙的安排。于是,他選擇了一個與儒家“君子義以為上”精神完全相悖的做法:在一系列不動聲色的苦難表演之后,白嘉軒自作主張地用自家天字號的水地巧取了鹿家的風水寶地。一時間白鹿村閑話驟起,說白嘉軒急著討婆娘賣掉了天字號水地,竟然不敢給老娘說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白嘉軒又因此背上了“不孝”的罪名。是磨難把白嘉軒逼到了道德的邊緣,為了生存,他只能掙扎,反抗。
三媳婦不育,吃了不少藥,費了好多周折也沒有起色。當冷先生提出問題可能出在孝義身上,建議“上一回棒槌會”;當“定親疏,決嫌疑,別異同,明是非”(《禮記·曲禮》)的“禮”與“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訓誡以及族長的顏面相抗衡時,白嘉軒選擇了一個更為周密的方案:找兔娃(白家長工鹿三的二兒子)借種。這似乎并沒有動搖白嘉軒在白鹿原的權威地位,可見,孔子所謂的“不知禮,無以立也”(《論語·堯曰》)并非完全有道理。
一個凡人總是有親情的至誠流露,正所謂“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中庸》)。他愛妻子仙草,在妻子生育白靈的時候,白嘉軒生平第一次進廚房為她燒水端水,她“感動得流下眼淚”。第二次讓仙草大為感動則是在她將死之時,白嘉軒“僵硬的身軀頗抖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從庭院的磚地上奔過來,踩著了綠色的穢物差點滑倒,雙手抓住仙草的胳臂嗚哇一聲哭了”。自從進了這個屋,仙草還沒見過丈夫單獨面對她哭得傷心至此,這是頭一回。
人生最苦的莫過于生離死別了,將死之人的最后心愿又有誰會不盡力去實現呢?恐怕只有白嘉軒了。仙草乞求再看一眼馬駒和靈靈,白嘉軒表面上答應了妻子的請求,背地里卻不讓鹿三真正去尋這兩個孩子回來。作為族長的白嘉軒還要顧及自己的臉面啊,這兩個忤逆的東西破壞了族規,讓他的顏面盡喪,怎么可以尋回來呢?
三、白嘉軒固守的儒家文化道德性與他人追求生存自然性的沖突
給予白嘉軒沉重打擊的白孝文是在極其嚴酷的家教中成長起來的。曾經他“神態端莊,對一切人都彬彬有禮,不茍言笑,絕無放蕩不羈的舉止言語,明顯地有別于一般鄉村青年自由隨便的樣子”,“更機敏,外表上更持重,處事更練達”。白嘉軒經過長期觀察和無數次對比認定,由孝文將來統領家事和繼任族長是合法且合適的。
當孝文第一次在全族老少面前露臉主持最隆重的奠基儀式,當孝文站在祭壇上,手里拿著《鄉約》底本面對眾人領頭朗讀,我們不能不說一個“既有學識又懂禮儀且儀表堂堂的族長”成長起來了!
在中國傳統的家族制度中,長兄如父;在白嘉軒這個白鹿原上的名望之家,孝文必須提前把握好自己道德人格的走向,哪怕與妻子的房事也應該節制。白嘉軒說得好:“你得明白,你在這院子里是——長子!”因此,孝文必須時時處處都以未來族長的身份自居,收起自己的欲望,這樣才能被傳統道德文化所接納。可他最終沒有經得起女色的誘惑,走向了墮落的深淵。也許,這樣對傳統的叛逃不能完全責怪孝文,在他的文化心理結構中,道德人格壓抑著他的自然欲望,壓抑得太久了。當現實殘忍地把小娥推向死亡的絕境,面對她死后不散的冤魂,白嘉軒竟然不顧眾族人的反對,不但沒有為小娥修廟超度亡靈,反而筑起一座“鎮妖塔”,讓冤死的小娥永世不得翻身。
這些都確切地驗證了白嘉軒在白鹿村作為族長的權威和號召力,也深切地展現了儒家文化道德性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的位置。白嘉軒那“挺得太直的腰”和一副“神像面孔”也成了一種象征,使得頑劣之人都會油然生出一種時刻可能被征服的恐懼,比如黑娃。這個內心潛藏著頑強自我意識的人,卻連帶媳婦進祠堂拜祭的權利都沒有。他派人打斷了白嘉軒的腰,搶劫威脅白嘉軒,最終還得跨進了原來所鄙視并砸毀的祠堂;見到蜷著身軀的白嘉軒,還是不由自主撲通一聲跪下,滿含熱淚地說:“黑娃知罪了!”
白嘉軒,既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儒家文化道德人性的典型,也是世俗生活中的一員。他既極力保持著儒家文化道德性的某些純粹與圣潔,也不斷發展著自然本性的個人欲望,這兩種相互沖突的東西糾結在一起,實際就是我們的現實生活。縱觀全文,我們不難發現:無論是白嘉軒曾經挺直的腰桿,還是他的萎縮,都無不在提醒我們,傳統的儒家道德文化是一種理想,我們的自然欲求不可避免地要與這樣的道德文化發生著沖突。但在沖突的背后,也提醒我們該如何合理對待儒家傳統的道德文化,塑造自己的獨立人格……
(作者:重慶市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研究生,郵編400715;四川省達州市共青團達州市委青工青農部,郵編63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