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是從不甘心受制于人的。不管我們在它們身上刻下多深的印記,它們也不會忘掉自然本性,打消回歸念頭,在年年莊稼成長期間,逐漸僵硬、板結,企圖與大地融為一體。土地是我們的命根,若是它們成功了,我們將失去一切,我們是不會也不能任其發展的。因此,每年秋收過后,我們的第一要務,就是借助耕牛之力和犁鏵之利,將它們分崩瓦解。
以牛和犁鏵實現打破土地僵局的,不只是我們。走出大山后,我也曾在別處見過,一頭矮小溫順的黃牛,拖著一勾輕巧的犁和扶犁人,漂浮在平整的土地上。那情景給我的感覺,像是小孩玩家家。之所以有那樣輕浮的感覺,是因為我們的牛,不是矮小溫順的黃牛,而是高大威猛野性十足的牦牛。我們的犁,犁轅是用沉重鐵實的樺木制成,犁把長五六米,起碼也有一兩百斤。只有這樣強勁的蠻牛和沉重的犁鏵,才有力量剖開山地瘦硬的肌膚。力氣與膽量小的人,是扶不起那副犁鏵,駕馭不了那兩頭牛的。因此,扶犁耕地是男人的專利。男人要是扶不起犁,便會被人看扁,便算不得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們的牛,除了在耕地時召回,其余時間流放山上。屆時,村里的年輕人,騎上馬,爬到高高的大天爺山找牛。因為長時間囿于土地,疏于照看,牛順從嘴巴引領,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們分成幾撥,一匹山一匹山仔細搜尋。傍晚下山后,聚在一起,互通有無,猜測牛的去向,縮小搜索范圍。他們就那樣一天一個來回,上下門十里山路,漫無目的滿山搜尋,人疲馬乏之極。運氣好的,三五天便可找到,運氣差的,十天半月,連牛的影子也見不著,急得貓抓心肺。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些野慣了的牛,那肯輕易就范,極不情愿地被攆下山,個把脾氣火爆的,怒氣難平,見人就頂,嚇得我們躲進屋里,或是遠遠地看著他們馴牛、拴牛鼻繩。
頭幾天,牛的肝火正旺,野性未馴,架牛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我們—人負責拽牛鼻繩,_人順著牛脾氣,輕撫皮毛,緩和牛的敵對情緒,慢慢將一根圓木頭子上插著的一對木栓(兩側均有),卡在牛頸脖上,用皮繩套牢,然后用同樣方法,套住另一頭牛。架好了牛,再將犁把一頭挽在圓木上“8”字形的藤結活套里便成了。有時,不管你給牛以暴力,還是鹽巴誘惑,它就是不就范,還用銅鈴大眼仇視你,用兩把尖利牛角頂撞你,半天架不上去,只好作罷。但是,再強大野蠻的牛,也抵抗不住土地的磨礪。幾天下來,它們便不再做無謂的抵抗,任由你綁架了。
我們將鋒利的鏵頭,插入土地,借助牛的蠻力,奮力撕開土地堅硬的肌膚。而土地,依靠其強大后盾,緊緊團抱在一起,死死咬住鏵頭,頑抗我們的入侵和撕裂。我們拉開了-一場艱辛的拉鋸戰。在這以暴易暴的拉鋸戰中,最辛苦的自然是我們的牛了,它們一方面要對抗來自天上的秋陽炙烤,—方面要對抗腳下的土地阻力。不多會,它們便吃不消了,梗著脖子,汗如雨下,兩眼無光,氣喘如鼓,嘴角和鼻洞流下粘糊糊的白沫,每前進一步,蹄子深陷泥中,仿佛用盡了最后力氣。扶犁人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頭,不時狠勁抬、壓沉重的犁頭,調整鏵頭角度,以確保耕作順暢和犁溝深度。手中的藤條,在陽光下旋起刺眼的白光,就是不忍落到牛的身上。轉彎了,掉頭了,他們便會長長的吆上幾嗓子,和牛說說話,叫它們聽話,給它們打氣。在他們身后,吐出兩股黑色泥流,像汽車賣命排放的尾氣。就這樣,一個人,兩頭牛,一副犁鏵,來來回回,緩慢行進在瘦硬傾斜的梯田上,拉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曲線,直到把一片片土地填滿;直到把我們拖垮,筋疲力盡,癱在土地堅硬的外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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