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的時候并沒有人跟我商量,我糊里糊涂的被混合成了這樣的物質,糊里糊涂的被添加了顏料,糊里糊涂的有了顏色和形狀。我的兄弟姐妹們則被賦予相同的或者不同的顏色和形狀,因而,也被賦予了不同的價格。我們的本質是一樣的,可因為人為地因素導致了我們的貴賤。我很幸運,因為我脫離了貴賤的安排,因為我被安放在佛堂里。
我的童年是在一個紙箱子里度過的,那里的蠟燭都和我長得—樣,我們都是紅色的普普通通的樣子,我們的心也一樣,都在等待著燃燒,等待著將生命的火光由高到低一一走過,等待著在十寸的路上觀看世態的真實。
因為我們還未長大,所以我們完整,等到我們成熟了,被點燃了,我們便越來越小,越來越矮,我們將不再擁有孩童那至高的目光,我們的希望也如同我們的光芒一般目趨渺茫。
被一雙手拿出的時候我不得不進行猜測:我到了何處去了?我要被怎樣的安排?
那雙手干澀而且沒有溫度,那是一雙離世的手,我在那雙手中看到了她的眼睛,那眼睛也是無欲的,似乎忘記了自己還活著,還有她身上灰色的僧袍以及灰色的僧帽。
她像是從吳道子的畫中走出的僧侶,佝僂著脊背,雙眼深陷,瞳孔灰黃,目光堅定安然。我就在她的手中,一步步走上大殿的臺階,走進去,再走進去,而后,將我的身體緊緊地插在高高聳立著的燭臺里。我站的穩穩地,我悄無聲息的等待,我知道,。我的成人儀式即將拉開帷幕。
與我相伴的是一尊彌勒佛,他笑著,笑得很開懷。無論在哪里,無論什么時候他都是笑著的。在他成為這尊彌勒佛之前,他應該是某一條河里的泥土,我可以看到他臉上的顏料涂得不太均勻,可是這并不會影響到他的情緒,他—直笑,決定笑到天荒地老。
我是面無表情的,我的心直來直去,跟外表一樣,我冷漠,在我還未被點燃的時候,可是一旦我燃燒起來,我便不會停下,因為我立在佛前,而不是某戶人家的廚房里。我的生命因命運的安排而變的神圣,這種神圣在一切結束之前是無法停止的。
老尼姑劃了一根火柴,有磷的氣味。我被點燃,我的火光顫抖了一下,而后,便穩定的燃著。
木魚聲節奏清晰穩定,如鋼琴的節拍器被調至八十。彌勒佛在笑,我身旁的花朵戴著露水散發著幽靜的清香。
這是清晨。有個男人走進來,跪在功德箱前的墊子上,他剛剛進了香,那香在外面的香爐里燃著,燃的毫無力氣。沒有風的冬天里,香火也不該是如此的。
他跪倒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詞,我仔細的聆聽才知道,他原來是個賭徒,輸光了家當才來的。我不會笑,可彌勒佛在笑。
這個人走了,而后又來了一個年輕的女人,這個女人在祈求一份緣分,祈求她愛的那個男人能夠娶她,可從她的話語中可以看出,那個男人愛著別的女人。我望著她,覺察到她頭頂上佩戴的那只鑲嵌著水鉆的百合花的花瓣上,有幾穎水鉆不見了,那些沒有水鉆的地方凹進去一些黑色的坑。她抬頭時,我看到她的臉,那是一張被欺負的臉,是寫滿委屈的祥林嫂的臉。我比剛才稍稍矮了一點,可我的火光更加明亮了,我在燃燒著,沒有風,火苗一動不動的。彌勒佛還在笑。只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如愿以償。
我是不需要表達什么的,我的責任就是發光,而且,我永遠真實,我看到的也永遠是真實的場景。在這里,在那個需要跪拜的地方,人們所發出的聲音是最為真實的。他們的欲望白天一般清晰,而他們的雙眼,卻浸在黑夜里。彌勒佛在笑,我不能笑,否則我的淚便會溢出我的身體,直直的流淌下來。
一位年邁的老婦人晃晃悠悠地跪在那里,她想要的是兒女的孝心。她兒女成群,但身邊卻無—人。老婦人抬起頭來,滿臉的淚水,旁邊的尼姑面無表情地念著經,木魚聲依然節奏明晰。
我的火焰高高的燃燒著,我的淚溢出了捧著我的心的海洋。我感到無奈。我一思考到關于老有所養的問題時就會迷惑,我是無機物,我難以理解有機物的繁殖究竟是為了什么?難道僅僅是為了一種消耗么?還是為了完成大自然所必須的新陳代謝7自然所給予的生命是為了令其一代一代的傳播下去,可上一代要注定死亡于孤獨之中么?我的火焰將我燃盡的那一刻,我應不會孤獨,因為我的最后一刻依然在燃燒,依然溫暖。可眼前的這個老人,她在燈枯油盡之時還會感到溫暖么,感到不再孤獨么?這是有機物的問題。彌勒佛在笑,我的火焰很安靜。
功德箱前的那個地方,人們一個一個的跪下,一個一個的許愿,許下的愿都離不開一個“欲”字。所以,我懂得了人間煩惱的來源,我笑了,笑出了淚水。
我本不該燃燒的那樣快的,可我被這里來來往往的人們弄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我的淚就是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我在想些什么,我的火光便是一種表達,我的溫度便是一種抒發。
中午時分,大殿里空無一人,我與佛祖對視,他只會笑,笑我早晚有燃盡的時候。我心里異常的平靜,因為我已經燃燒了半,我用半輩子看清了許許多多的事,而下半輩子,我只需要去盡情的燃燒罷了。我的身體與靈魂為一個整體,因此,我感到輕松愉快。我是支蠟燭,我的本分便是燃燒,于是我簡單的活著,在有限的生命里盡情地揮灑自己的光與熱,淡然的面對佛祖的笑。是的,他或許在笑我是暖的。不然,他的笑容為何如此溫暖?
傍晚的時候,寺院關了門,大殿里的光線在漸漸黯淡下來。我知道我的光不夠維持到天亮的,我的身旁,有我還未長大的兄弟躺在那里等著接替我。我平穩的燃燒,平穩的似乎沒有燃燒的意義和價值,可我又明白,我的光芒是這殿堂之上的一種點綴,是于那些跪拜者無關緊要的點綴。出家人說我是佛祖的眼睛,于是我看清了人們的所欲所求,人們說我是燈,所以我照亮了他們跪拜的路。
我的生命即將消逝,這沒有什么不妥,因為我的心是跟隨我的靈魂的,而我的靈魂又跟隨著我的肉體。我的消逝,只限于凡夫俗子的雙眼,要知道,我是又固體化為了氣體,我所占據的領域更為寬廣'因為我的整體都飄升起來。
我知道彌勒佛為何而笑了,他笑的,全是自尋煩惱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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